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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边境线的姓名(3)

仍然是那两个新华社的女记者,她们在肖站看见漫山杜鹃时惊讶了。她们问副部队长王啸风,这是什么花呀?副部队长王啸风意味深长地说,这是勿忘我。

一茬一茬根植在边境线上的勿忘我,如火如荼燃烧在祖国领土上的勿忘我。

从肖站观察所下来的时候,胡志勇问我:“你说,为什么杜鹃花是红色的?”我说:“不知道。”胡志勇说:“因为鲜血是红色的。”我想了想,我觉得他说得真好。

$边防司令

士兵们一看到边防司令就笑。所有的士兵们都这样,老远的,看见司令走过来,就咧开大嘴,呵呵地,好像他们看到了一个让他们十分开心的动物一样。我问他们笑什么,他们想了想,晃晃脑袋说,不知道。我也笑,我笑的原因是边防司令块头很大,身材魁梧,脸盘却生得像个大孩子,眉清目秀的,一口雪白的牙,眸子里透露出只有孩子才会拥有的顽皮和戏谑,以及那种一眼就能看穿人五脏六腑和骨头的犀利。我一边笑一边想,这人倒是合适带国奥队满世界踢球玩去,他是怎么带兵打仗的?

我去军官食堂吃饭,一进去,看见满食堂坐着威风凛凛的军官,全是二星三星四星的校级军官,他们一个个目光炯炯,杀气腾腾,膀大腰圆,坐得笔挺。我打了个寒噤,立刻退了出来,往外走。司令穿一双家做的黑布鞋追出来,说,为什么不进来?我说,我胃疼。司令说,什么疼?我说,我去外面吃。司令皱皱眉头说,什么臭毛病?我说,我就这毛病。司令就丢下我,回身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抠着脑袋自言自语地说,不管啰,不管啰。

边防司令是肉食动物,有肉就活泼,就一拔嗓子十里之内滚炸雷;不吃肉就躁,没法睡安稳。这点习惯有点像老虎。但他不属虎,他属兔。边防司令吃肉的时候一般不说话,坐在那里,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有一点必须肯定,那一定要是一块带骨头的肉——放入嘴里。他胳膊支在桌子上,笑眯眯地,嘴不见动,手也不见动,只听见脑袋后面窸窸窣窣地一阵响,骨头就干干净净一块一块顺着嘴角输送出来了,塌方似的堆在面前。然后他再将另一块带了骨头的肉塞进嘴里。你不知道他的牙怎么样,是不是虎牙,你只是怀疑他怎么能那么利索地把骨头和肉切割开,而且切割得那么干净?你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后来你就恍然大悟了,你想老虎从来不用牙对付肉,老虎其实是很珍惜牙的,老虎对付肉用的是舌头,你这么一想就想通了。

边防司令不光自己吃肉,还主张他的兵吃。他听说前线的士兵们吃罐头吃得哭,就跑到前线去,把管后勤的军官大骂一顿,说:“你们自己吃了几年十几年烂罐头,你们自己也吃出了恶心,你们就没有想到兵娃儿也是同样的胃,也是要恶心的?你们就不知道变点花样?你们把罐头蒸着吃,炸着吃,凉拌了吃,包包子吃?多少种战术不够你们用的?要你们死守楚界?你们能不能想办法自谋生路种点大棚菜?你们没有新鲜蔬菜就不能去采点野菜?难道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你们蠢不蠢哪!”

边防司令骂完军官又去给士兵们训话。边防司令对士兵们说:“咱们当边防军人的,首先要学会吃罐头,罐头不好吃,哪个龟孙子才说罐头好吃,但罐头再不好吃也得吃,硬着头皮也得吃,吃呕吐了接着再吃,咱们不光要吃,还得把罐头吃完,咱们不把罐头吃完,祖国人民就得吃,祖国人民就吃不成新鲜肉,祖国人民也包括你们的家人,你们的父母、兄弟姐妹、未来的媳妇,你们说,这罐头咱们吃不吃?”

士兵们声震山河地吼:“吃!”

边防司令私下里对我说,当兵的必须吃肉,不吃肉你怎么打仗?你没见森林里的那些动物,但凡吃肉的,哪一样不比吃素的强?

边防司令爱兵是有名的,他见了他的兵不管怎么忙都要站下来和他们说上两句话。他喜欢和士兵们开玩笑,他学他们说话,和江苏兵说江苏话,和福建兵说福建话,和四川兵说四川话。边防司令有语言天赋,学什么像什么。我当面考查过,他能说地道的上海话和四川话,标准的八一话和不标准的普通话,还能说几句藏语。他拿那些方言来和士兵们说话,就像他们的兄长。

边防司令刚调到军分区当司令的时候,听说军分区大院里安装了闭路电视,他就很高兴,说电视好,闭路电视好。等别人告诉他那电视只安装到科长一级的时候,他就生气了,他就骂人:“谁规定了电视只让干部看?当官的业余时间可以看电视,当兵的干什么?瞪着大眼看星星啊?胡扯蛋!”在他的干涉下,军分区给所有的志愿兵、连队、车队、炊事班都安装上了闭路电视,倒是他自己,电视里播的什么片子从来不知道,不是后勤部门没有给他装,后勤部门第一个就是给他装的,但他从来没有时间看,后勤部门给他装也是白装。

边防司令手下的兵都很爱他,一提起他就来精神,一口一个我们司令我们司令,好像那司令不是什么职务,而是顶天立地的兄长。

边防司令老是往边防连队跑,所有的边防分队他都不止一次地跑过,那些不通公路的边防分队和哨所,他每一个地方至少去过两次以上。有一次他去错那的无名湖高地,下山时站不住,大家冲锋,他也冲锋,打仗似的呐喊着往山下跑,一个跑在他前面的士兵突然刹住脚,他为了躲避那个士兵,愣往一旁倒去,腰横磕在一块尖石上,把腰摔坏了,落下终身残疾。事后一提这件事情他就笑骂道,妈的,我要不把自己放倒,我那一百八十斤大块头,非把那兵娃儿砸趴下,砸进无名湖下变成一块石头,无名湖乱石如林,你让我到哪里去找回那个兵娃儿去?

边防司令下分队有两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是到了条件艰苦的哨所,都要在哨所里住上一夜,和兵娃儿们唠一唠;二是到了分队,一定要在分队里吃上一顿饭,饭不另做,加热罐头、高压锅压面条、干粮,士兵们吃什么他吃什么。如果碰上有酒,边防司令来者不拒,但有一条,军官敬的酒他不喝,兵娃儿若敬酒,敬一杯他喝一杯,敬多少他喝多少,决不推辞。

也有例外,也不是所有军官敬他的酒他都不喝,那要看情况。有一个例子是这样的:边防司令曾经在一支部队里担任过部队长,他调离那支部队时,部队给他送行。送行是军人的送法,喝酒,喝酒不能全部队喝,只部队的主官们喝。主官们敬他酒,他说:“别一个一个来,麻烦不麻烦?说吧,要我喝多少?”主官们眼睛有些潮,说:“部队长,你在部队带我们这么多年,你带我们像兄长,你带这支部队像生命,你也不用多喝,你就喝我们这支部队的番号吧。”他说:“倒酒!”他就喝了,一杯接一杯,眼睛都不眨一下,喝得主官们一个个红了眼圈。部队的番号是军事机密,我不能说,我能说的是,那个番号的数字离着40不远了。

边防司令带兵如带弟兄,即便是对入伍三天的列兵,也从来不分生。但谁都知道边防司令有一条规定,说是说,笑是笑,工作上半点含糊不能有,而且边防司令对错误深恶痛绝,天王老子犯了错,他也要上去踹天王老子一脚。

有一次,军分区一位领导的分管工作出了差错,伤了兵,这位领导与边防司令同级别,两个人平时关系非常好,好得差不多就像亲兄弟一样,但边防司令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大怒,在组织会议上拍着桌子把那位领导大骂一顿,然后指着那位领导的鼻子说,我们俩一个级别,我没有权力给你处分,但我告诉你,为这件事,我亲自向上级打报告,我还非要给你一个处分不可!

一位军官后来对我说,这件事是碰到了那位首长,要是碰到了司令自己,他也会拍着桌子把自己给大骂一顿,然后给自己一个处分的。

边防司令很热爱自己的营区,他到军分区当司令后,下大力气抓了营区的建设,盖起了漂亮整齐的营房,植下了大片的草地,栽下了郁郁葱葱的树木,亲自跑到食堂去抓伙食。他说:“咱们干边防的,要说苦,那是没法说,咱们当兵的,要说苦,那是不能够说,再苦的条件,我得把人留下,我得让我的人不提转业,不往后走,个个都做界碑,牢牢实实地竖在边境线上,前线的兵娃儿有一个说法,叫做以点为家,我是当家人,我得把家当好。”

边防司令把他的营区建设得非常漂亮,在漂亮的营区里,阳光排着队照耀而来,风儿排着队徐徐吹过,士兵们排着队在营区里走过,他们昂着头,挺着胸,手臂甩得老高,军歌是整日都在响亮地唱着,让人看着,知道那是一座坚定结实的营区,知道那是一些信心十足的兵,让人在慨叹之后,舒畅得很,舒畅之后,夜里的梦踏实得很。

边防司令抓营区建设并不真的为过日子,而是为了打仗。边防司令负责着605公里的边防线,那是中印边境最重要的一段边防线。边防司令是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生,他熟读史书,深知历史是怎么回事,他从来就不认为外交谈判能解决所有的边境安宁和领土纠纷问题,他不断地向自己的部队灌输科技大练兵、一切为打赢的思想。他说:“人家要欺负你,人家要打你,人家商量都不和你商量,人家打到你头上来了,你拿讲道理去抵抗呀?你得靠军队!作为一个军人,当兵的必须会打仗,当官的必须会带兵打仗,一旦国家有事,就是咱们这些人了,少说废话,随时准备提着脑袋上!”

边防司令说提脑袋,但边防司令并不是那种只想着牺牲的人,他当兵的时候就是一个优秀的兵,步兵五大技术出类拔萃,大比武时曾拿过大军区对抗刺杀项目的第二名,以后又做过军事教员,当过边防军团长、军分区参谋长、野战部队旅长,他一点也不想牺牲,更不想让自己的部队在未来的战争中成为败军,他想成为一名赢得未来战争的军人。他想成为这样的军人就下死力抓部队的军事建设,从士兵的个人军事素质一直抓到部队的高科技含量。他甚至亲自跑到部队去抓手榴弹实弹投抛。他搬一箱手榴弹往那里一放,看着士兵们一枚枚把它们投完,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说:“龟儿子投得好!”

边防司令叫金毅明,1951年出生,上海兵,1967年当兵进藏,在西藏做了32年边防军人。在我离开他的辖区时,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随时盯着我面前的3万平方公里土地。”

他的这句话我最开始没能听懂,我不懂是因为他面前的边境线是605公里,我不知道他所说的3万平方公里土地的概念从何而来。我在他的办公室里坐着,看着他身后满壁书柜中的书,心里想,也许他读了太多的史书,那是史书中的一个什么典故吧。但是不久后我就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我回去后,在资料里查到这样的内容:中印两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就双方的国境线作过正式的政府间划定,在英国殖民主义者来到东方之前,中印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边界争执,两国人民长期友好相处,互相尊重对方的行政管辖范围,形成了大体上沿着喜马拉雅山南麓和布拉马普特拉河北岸平原交结线而行的一条传统习惯边界线。1914年,英属印度斯坦外务大臣麦克马洪在中国中央政府拒绝正式签字的情况下抛出了“西姆拉条约”,在中印边境东段传统习惯线以北依索拉希山口到不丹,划了一条全长860公里的红线,即“麦克马洪线”,这条线将历来属于中国西藏的门隅、珞渝、下察隅三个地区面积约九万平方公里的大片领土纳入英属殖民地印度的版图中。

在边防司令金毅明负责驻防的605公里防线之外,有九万平方公里领土中的三万平方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