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文选:倡导与尝试
1320800000053

第53章 尝试后集·第二编(1)

三年了

三年了!

究竟做了些什么事体?

空惹得一身病,

添了几岁年纪!

九年作见十.七.八日记。

此是第一节,以下数节未见

(录自1921年7月8日《胡适的日记》)

一个哲学家

他自己不要国家,

但他劝我们须要爱国;

他自己不信政府,

但他要我们行国家社会主义。

他看中了一条到自由之路,

但他另给我们找一条路:

这条路他自己并不赞成,

但他说我们还不配到他的路上去。

他说救中国只须一万个好人,

但一两“打”也可以将就了。

我们要敬告他:

这种迷梦,我们早已做够了!

十.七.十六在津浦车中试作

(录自1921年7月16日《胡适的日记》)

临行赠蜷庐主人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我爱读这首诗,

但我不大信这话是真的;

我常想,古人说“大隐在城市”,

大概也是骗骗人的。

自从我来到蜷庐,

我的见解不能不变了;

这园子并非地偏,

只是主人的心远了。

主人也是名利场中的过来人,

他现在寻着了他的新乐趣;

他在此凿池造山,栽花种竹,

三年竟不肯走出园子去。

他是一个聪明人,

他把聪明用在他的园子上;

他有时也不免寂寞,

他把寂寞寄在古琴的弦子上。

我来打破了园中的幽静,

心里总觉得对他不起;

幸而接着下了几天的大雨,

把园子大洗了一洗。

雨住了,

园子变成小湖了;

水中都是园亭倒影,

又一个新蜷庐了!

多谢主人,

我去了!

两天之后,

满身又是北京尘土了!

十.九.七

(录自1921年9月7日《胡适的日记》)

小刀歌

他不用手枪,

他不用炸弹,

他只用一把小刀,

他是个好汉!

十.十一.六

(收入1970年6月台北胡适纪念馆影印的

《胡适手稿》第十集下册)

题《学衡》

老梅说:

“学衡出来了,老胡怕不怕?”

老胡没有看见什么学衡,

只看见了一本学骂!

十一.二.四

(录自1922年2月4日《胡适的日记》)

小诗两首

开的花还不多;

且把这一树嫩黄的新叶

当作花看罢。

我们现在从生活里,

得着相互的同情了。

也许人们不认得这就是爱哩。

十一.四.十在天津

(原载1922年4月19日《晨报副镌》)

努力歌

(《努力歌》周报发刊辞)

“这种情形是不会长久的。”

朋友,你错了。

除非你和我不许他长久,

他是会长久的。

“这种事要有人做。”

朋友,你又错了。

你应该说,

“我不做,等谁去做?”

天下无不可为的事。

直到你和我——自命好人的——

也都说“不可为”,

那才是真不可为了。

阻力吗?

他是黑暗里的一个鬼;

你大胆走上前去,

他就没有了。

朋友们,

我们唱个努力歌:

“不怕阻力!

不怕武力!

只怕不努力!

努力!努力!”

“阻力少了,

武力倒了!

中国再造了!

努力!努力!”

十一.五.七

(原载1922年5月7日《努力周报》第1期)

后努力歌

“没有好社会,那有好政府?”

“没有好政府,那有好社会?”

这一套连环,如何解得开呢?

“教育不良,那有好政治?”

“政治不良,那能有教育?”

这一套连环,如何解得开呢?

“不先破坏,如何建设?”

“没有建设,如何破坏?”

这一套连环,又如何解得开呢?

当年齐国有个君王后,

她不肯解一套玉连环,

她提起金椎,一椎捶碎了。

我的朋友们,

你也有一个金椎,

叫做“努力”,又叫做“干”!

你没有下手处吗?

从下手处下手!

“干”的一声,连环解了!

十一.五.二十五

(原载1922年5月28日《努力周报》第4期)

有感

咬不开,捶不碎的核儿,

关不住核儿里的一点生意;

百尺的宫墙,千年的礼教,

锁不住一个少年的心!

十一.六.六

此是我进宫见溥仪废帝之后作的一首小诗。若不加注,读者定不会懂得我指的是谁。

1959.12.12

(录自1922年6月6日《胡适的日记》,

后收入《胡适之先生诗歌手迹》)

读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

五十一本日记,写出先生性情;

还替那个时代,留下片面写生。

三间五间老屋,七石八石俸米;

终年不上衙门,埋头校经校史。

宁可少睡几觉,不可一日无书;

能读能校能注,先生不是蠹鱼!

前日衙门通告,明朝陪祭郊坛。

京城有那么大,向谁去借朝冠?

最恨“孝廉方正”,颇怜霞芬、玉仙;

常愁瓮中无米,莫少诸郎酒钱。

这回先生病了,连个药钱也无。

朋友劝他服药,家人笑他读书!

猪头私祭财神,图个“文章利市”;

祭罢放串爆杖,赶出一窝穷鬼!

买了一双靴子,一着就是十年!

当年二十四吊,今回二两九钱!

铁路万不可造,彗星着实可怕。

四十年前好人,后人且莫笑话!

1922年7月21日

(录自1921年7月21日《胡适的日记》)

题半农买的黛玉葬花画

没见过这样淘气的两个孩子!

不去爬树斗草同嬉戏!

花落花飞飞满天,

干你俩人什么事!

七月底

(收入1970年6月台北胡适纪念馆影印的

《胡适手稿》第十集下册)

第二编别赋

(一篇寓言)

我们蜜也似的相爱,

心里很满足了。

一想到,一提及离别,

我们便偎着脸哭了。

那回,三月二十八,

出门的日子都定了。

他们来给我送行;

忽然听说我病了。

其实是我们哭了两夜,

眼睛都肿成核桃了;

我若不躲在暗房里,

定要被他们嘲笑了。

又挨了一个半月,

我终于走了。

这回我们不曾哭,

然而也尽够受了。

第一天——别说是睡,

我坐也坐不住了。

早若不是怕人笑,

我早已搭倒车回去了!

第二天——稍吃了点饭;

第三晚竟能睡了。

三个月之后,

便不觉得别离的苦味了。

半年之后,

习惯完全征服了相思了。

“我现在是自由人了!

不再做情痴了!”

十二.一.一在北京协和医院

(收入《胡适之先生诗歌手迹》)

西湖

十七年梦想的西湖,

不能医我的病,

反使我病的更利害了!

然而西湖毕竟可爱。

轻烟笼着,月光照着,

我的心也跟着湖光微荡了。

前天,伊却未免太绚烂了!

我们只好在船篷阴处偷觑着,

不敢正眼看伊了。

最好是密云不雨的昨日:

近山都变成远山了,

山头的云雾慢腾腾地卷上去。

我没有气力去爬山,

只能天天在小船上荡来荡去,

静瞧那湖山诸峰从容地移前退后。

听了许多毁谤伊的话而来,

这回来了,只觉得伊更可爱,

因而不舍得匆匆就离别了。

十二.五.三

(原载1923年5月20日《努力周报》第53期)

南高峰看日出

七月二十九日晨,与任百涛先生曹珮声女士在西湖南高峰看日出。后二日,奇景壮观犹在心目,遂写成此篇。

时候似乎已很晚了,

我们等的不耐烦了!

东方还只是一线暗淡的红云,

还只是一颗微茫的晨星,

还指不定那一点是日出的所在!

晨星渐渐淡下去了,

红云上面似乎有一处特别光亮了。

山后的月光仍旧照耀着,

海上的日出仍旧没有消息,

我们很疑心这回又要失望了!

忽然我们一齐站起来了:

“起来了!”“现在真起来了!”

先只像深夜远山上的一线野烧,

立刻就变成半个灿烂月华了,

一个和平温柔的初日,冉冉的全出来了!

我们不禁喊道:

“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出,”

但我们失望的喊声立刻就咽住了;

那白光的日轮里,

忽然涌出无数青莲色的光轮,

神速地射向人间来,

神速地飞向天空中去:

一霎时,满空中都是青莲色的光轮了,

一霎时,山前的树上草上都停着青莲色的光轮了。

我们再抬起头时,

日轮里又射出金碧色的光轮来了,

一样神速地散向天空去,

一样神速地飞到人间来!

一样奇妙地飞集在山前的树叶上和草叶上!

日轮里的奇景又幻变了,

金碧的光轮过去了,

艳黄的光轮接着飞射出来;

艳黄的光轮飞尽了,

玫瑰红的光轮又接着涌出来;

一样神速地散向天空去,

一样神速地飞到人间来,

一样奇妙地飞集在树叶草叶上和我们的白衣裳上。

玫瑰红的光轮涌射的最长久,

满空中正飞着红轮时,

忽然那白光的日轮里,什么都没有了。

那和平温柔的朝日忽然变严厉了!

积威的光针辐射出来,

我们不自由地低下头去,

只见一江的江水都变成灿烂的金波了,

朝日已升的很高了。

(原载1923年8月12日《努力周报》第65期)

送高梦旦先生诗为仲洽书扇

在我的老辈朋友之中,

高梦旦先生要算是最无可指摘的了。

他的福建官话,我只觉得妩媚好听;

他每夜大呼大喊地说梦话,我觉得是他的特别风致。

甚至于他爱打麻将,我也只觉得他格外近人情。

但是我有一件事不能不怨他:

他和仲洽在这里山上的时候,

他们父子两人时时对坐着,

用福州话背诗,背文章,作笑谈,作长时间的深谈,

像两个最知心的小朋友一样,

全不管他们旁边还有两个从小没有父亲的人,

望着他们,妒在心头,泪在眼里!

——这一点不能不算是高梦旦先生的罪状了!

十二.八.二晨三时

(收入1970年6月台北胡适纪念馆影印的

《胡适手稿》第十集)

梅树

树叶都带着秋容了,

但大多数都还在秋风里撑持着。

只有山前路上的许多梅树,

却早已憔悴的很难看了。

我们不敢笑他们早凋;

让他们早早休息好了,

明年仍赶在百花之先开放罢!

十二.九.二十六

(收入1970年6月台北胡适纪念馆影印的

《胡适手稿》第十集)

暂时的安慰

自从南高峰上那夜以后,

五个月不曾经验这样神秘的境界了。

月光浸没着孤寂的我,

转温润了我的孤寂的心;

凉透了的肌骨都震动了;

翠微山上无数森严的黑影,

方才还像狰狞的鬼兵,

此时都好像和善可亲了。

山前,直望到长辛店的一线电灯光,

天边,直望到那微茫的小星,

一切都受了那静穆的光明的洗礼,

一切都是和平的美,

一切都是慈祥的爱。

山寺的晚钟,

秘魔崖的狗叫,

惊醒了我暂时的迷梦。

是的,暂时的!

亭子面前,花房的草门掀动了,

一个花匠的头伸出来,

四面一望,又缩进去了。

静穆的月光,究竟比不上草门里的炉火!

暂时的安慰,也究竟解不了明日的烦闷呵!

英国诗人Browning影响我不少。但他的盲目的乐观主义,如他的Pippa Passes,毫不能影响到我。此诗前半几乎近似他了,然而只是一瞥 的心境,不能长久存在。我不是悲观者,但我的乐观主义和他不相同。

十二.十二.二十四

(录自1923年12月24日《胡适的日记》)

烦闷

很想寻点事做,

却又是这样不能安坐。

要是玩玩罢,

又觉得闲的不好过。

提起笔来,

一天只写得头二百个字。

从来不曾这样懒过,

也从来不曾这样没兴致。

十三.一.十五

(收入《胡适之先生诗歌手迹》)

别离

不见也有不见的好处:

我倒可以见着她,

不怕有谁监着她,

在我脑海的深窈处;

我可以抱着她,亲她的脸;

虽然不见,抵得长相见。

十三.十一.十二

In absence this good means I gain,

That I can catch her,

Where none can watch her,

In some close corner of my brain;

There I embrace and kiss her;

And so I both enjoy and miss her.

今早读完Hardy的The Hand of Ethelberta;其第二册第十三章有此诗, 我读了觉得它好玩,遂译了出来。(此是John Donne的Absense的末章)

(原载1924年11月24日《语丝》周刊第2期)

题章士钊、胡适合照

“但开风气不为师”,

龚生此言吾最喜。

同是曾开风气人,

愿长相亲不相鄙。

十四年二月

(原载1925年8月30日《国语周刊》

第12期的《老章又反叛了》一文)

第二编劝善歌

少花几个钱,

多卖两亩田,

千万买部好字典!

它跟你到天边,

只要你常常请教它,

包管你可以少丢几次脸!

十四.四.二十五

(原载1925年4月25日《现代评论》第1卷

第21期,附在《胡说》一文之中)

译薛莱的小诗

歌喉歇了,

韵在心头;

紫罗兰病了,

香气犹留。

蔷薇谢后,

叶子还多;

铺叶成茵,

留给有情人坐。

你去之后,

情思长在,

魂梦相依,

慰此孤单的爱。

十四.七.十一

Music,when soft voices die,

Vibrates in the memory—

Odours,when sweet violets sicken,

Live wittrin the sense they quicken.

Rose leaves,when the rose is dead,

Are heap’d for the belovid’s bed;

And so they thoughts,when Thou art gone,

Love itself shall slumber on.

——Percy Bysche Shelley

(原载1926年1月《现代评论》第一年纪念增刊,原题《译诗三首》)

月光里

“喂,孤寂的工人,你为什么

痴痴地站在这儿瞪着伊的坟墓,

好像偌大的坟园只葬着伊一个?”

“万一你那双绝望的眼睛,

在这凄冷的月光里恼怒了伊的魂灵,

万一伊的鬼走了出来,可不要吓死了人?”

“你懂什么!那可不真趁了我的心愿!

我宁愿见伊的鬼,不愿看谁的面。

可怜呵,我那会有那样的奇缘!”

“这样看来,伊一定是你恋爱的人,

安乐与患难变不了你的心;

如今伊死了,你便失了你的光明?”

“不是的:伊不曾受过我爱情的供养;

我当时总觉得别人都比伊强;

可怜伊在日,我从不曾把伊放在心上!”

十四.七.二十三

译Thomas Hardy’s in the Moonlight.

(Selected Poems,p.127.)

(原载1926年1月《现代评论》第1年

纪念增刊,原题《译诗三首》)

In the Moonlight

“O lonely workman,standing there

In a dream,why do you stare and stare

At her grave,as no other grave there were?”

“If your hopeless eyes so importune

Her soul by the shine of this corpse-cold moon,

Maybe you’ll raise her phantom soon! ”

“Why,fool,it is what I would rather see

Than all the living folk there be;

But alas,there is no such joy for me! ”

“Ah-she was one you loved,no doubt,

Through good and evil,through rain and frought,

And when she passed,all your sun went out?”

“Nay;she was the woman I did not love,

Whom all the others were ranked ab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