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儿室门口,谢小禾靠墙抱着双臂站着,若有所思,当他看见林念初推门出来,一脸疲色地支着腰,轻轻咳嗽时,脸上表情有些犹豫,又有些微的不忍,然而仿佛是下了决心似的,他朝林念初走过去:“林大夫。”
林念初:“哦,今天您两次帮忙,谢谢您。”
谢小禾:“你是个很努力尽职的大夫,当我看见你在大半夜歪歪扭扭地骑车往医院来的那个瞬间,我完全信任了你回国那天回答我采访时的话。”
林念初有点发愣。
谢小禾笑笑:“你说过,挽救生命,在你心里,很绝对也很纯粹,自然不会分等级贵贱。”
林念初笑笑不答,揉着酸痛的脖子和腰。
谢小禾却是盯着她,继续开口问道:“但是林大夫,您是否真的,尽职了?”
林念初一呆。
谢小禾:“你刚才也对孩子家属说了,早产儿随时可能出现各种问题,这也是孩子需要监护的原因,但是你在情急之下,却撂下了一个4斤不到的早产儿。”
林念初愣愣地呆住。
谢小禾:“意外可以在此时发生,而你作为在这期间该对孩子负权责的专业人士,却因为冲动,把一个要你绝对负责的早产儿,在5分钟里,置于危险之中。”
林念初本来有些苍白的脸越发失去血色,她沉默着。
谢小禾:“林大夫,对不起,我是一个记者,我也必须尽职——尽发现问题、质疑与监督之职。我想我可能很讨厌,但是……”
林念初垂下了眼皮。
谢小禾:“看了这一场抢救中贵院的反应,我由衷地觉得第一医院在诸多方面确实走到了同类医院的前面。我佩服凌院长的理念和管理,也希望他更多的理想变为现实,不想此时制造阻碍——但是,作为一个舆论监督者,我不能对我发现的问题缄默不言。我可以不以此做社会新闻专题,但必须跟包括凌院长在内的院方和卫生部相关领导提出这个问题,要求他们给出一些方针政策上的强化提高,从管理层面,尽力避免此类错失的发生。”
手术室楼道里,韦天舒和几个年轻大夫刚刚完成手术走出来,正讨论着到哪里吃饭。
韦天舒:“我得来只鸭子,我至少得来只鸭子补补!刚睡着就给叫起来,直接奔赴车祸现场啊我。嗯,我去要鸭子,让凌远去签单。”
祁宇宙:“您要记得小的,至少给我留个鸭腿。”
岑今:“您这一说,我忽然觉得手脚饿得都发冷了。”
实习生:“我也是!晚饭我就一包面,为补昨天手术记录跟病历都没空去食堂!”
韦天舒有点夸张地:“哎呀,咱从上到下这可是全凭内心深处崇高的责任感、使命感坚持着。”
大家忍不住乐了。
韦天舒继续:“什么是医德,你们说什么是医德?群众总是混淆态度跟医德。因为该看20个人的门诊,咱永远得看50人,着急了没温柔和气笑容满面就说咱缺德?”
祁宇宙叹了口气。
韦天舒激愤地:“我瞧咱们不缺德,谁说这不着调的话,谁他妈的不缺德那至少也是缺心眼缺脑子,缺他大爷的隔三岔五地三更半夜拉出来练,饿得前心贴后背的,才能说出那么不着调的话!”
一众人大笑。
凌远此时走进来,年轻大夫立刻噤声,他却没有理会,只对韦天舒说道:“你这儿没什么事儿了的话,跟我去会议室走一圈。”
韦天舒:“啊,干嘛?”
凌远:“三更半夜拉出来练之后,大家都有夜宵。市长请吃盒饭,顺便要跟参与一线抢救的同事聊聊。”
天已经亮了。
邢市长一行人从医院大楼走出来。
凌远走在邢市长身边,金副院长等行政领导跟在后面,心内科肖主任、韦天舒等也在,韦天舒打着哈欠。
在市长车前,大家停住,市长与凌远握手道:“今天我们为了一场突发的大型事故突然而来,所见的,却是仿佛早已准备好的医疗团队。”
凌远:“这样的大事故虽然少见,但是我们每个月都有若干大大小小的突发事件,我们的团队,也算身经百战,在每一次战斗之中,总结经验教训,为以后做准备。”
邢市长点头拍拍凌远肩膀:“不错,不简单,我替伤员、患者群体谢谢你们。”
凌远:“应该的。”
邢市长上车,其他领导也分别上车,包括记者的采访车相继离开。
陈局长跟凌远站在一起,说到:“关于第一医院引进国外先进理念的精细化管理的新概念,争论颇多,很多人说是噱头甚至是搞阶级分化。但是今天,我想通过这个抢救,我们可以看见精细化管理之下的成绩。”
另一领导:“我们前几天刚刚批了凌院长申报的住院日项目申请,会加快其他项目的审核评估。也确实是该把第一医院正式作为试点,系统化地开始各项评估的时候了。”
凌远正要说话,谢小禾走过来,开口道:“凌院长,有一些问题,我必须跟你们卫生部门的领导谈一谈。”
手术室里,唐萍的手术已经接近尾声。
李睿退后一步,冲郁宁馨:“你来关腹。”
郁宁馨点头,沉稳操作,李睿看了一会儿,露出赞赏表情。待她关完网膜,李睿开口:“这次,是真长进了。”
日光灯的光线照得办公室内的一切都有些惨淡。
凌远尚还穿着手术服,坐在办公桌后,合目靠在椅背上。
他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上面写着“陈局长”三个字。
他吸了口气,接起来,几乎没听那边说话,他闭着眼睛便说:“陈局长,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明天一早……各科都会总结今天的抢救工作,念初这个事情,我会……通报全院,给予适当处分。之后会制定相应措施强化管理,尤其是对员工教育。”
他又听了一会儿,把手机合上,才要站起来,突然又不由自主地弯腰,攥拳抵在上腹,他深吸了几口气,从抽屉里拿出药瓶,想找水,饮水机的瓶子空了,旁边有备用的桶装纯净水,他想去换,却又烦恼地摇头,终于还是把药嚼了嚼咽下去。
他又坐了会儿,站起身来,推门出去。
手术室楼道里,李睿和苏纯一起推着唐萍的轮床出去。
苏纯呼机响,她打开看,冲李睿:“得,你自己跟她家属交代吧。病房来电话,我前天收的那个怀双胞胎的,得立刻剖。”
李睿点头,苏纯转身回去手术室。他快走到门口时候,看见韦天舒提着盒饭过来,冲他道:“市长亲发的盒饭,你交代了病人,赶紧的,填饱肚子。”
俩人说着,推门出去,胡志军赶紧迎上来。
李睿:“手术基本顺利,肿瘤附近肠断,临近器官及所有淋巴结都做了清扫,所幸肿瘤组织分型比较好。预后的状况和有关化疗的注意,我打出资料,跟你细说。”
胡志军连连鞠躬:“谢谢您,我心里真的特谢谢您,从上次我就特别感谢您和廖大夫。”
李睿叹了口气:“她一会儿麻醉醒来,你跟她说,孩子一切都不错。以后你们俩,为了孩子,也要爱护自己。”
胡志军再度流泪。
韦天舒插嘴:“照顾病人是长期的事儿哈,跟养孩子一样,更何况二者合一。养精蓄锐啊。我说赶紧的,别哭了,趁空抓紧眯一觉儿。”
胡志军:“我能……我能再去看看廖大夫么?我真是对不起她,我真是没脸再见她,她可能也不愿意看见我家人,李大夫,您能……替我跟她说说,我爹是急眼了,可是我们夫妻心里,她是最好的大夫啊。”
李睿和韦天舒异口同声惊问:“怎么了?!”
凌远站在儿科办公室门口,敲了下办公室的门,没有反应,他拉开,看见林念初趴在桌子上,脸朝着外,眼睛睁着。
凌远心里一紧,几步过去,扶着她肩膀:“念初,你怎么了?”
林念初慢慢直起身:“那个记者去跟你……和卫生部领导,讲了?”
凌远低下头。
林念初茫然地:“是啊,我当了这么多年医生,怎么可以犯这样的错误。”
凌远搂她肩膀:“别想了,先歇歇。”
林念初:“你怪我吗?”
凌远:“先别想了,好不好,我们休息一会儿。”
林念初望住他眼睛:“你其实就是怪我,对不对?你就是会觉得,我太冲动。你经常说我没脑子,什么都糊里糊涂……我以前说,我只是生活上不愿意计较,但是工作一直做得很好,现在……”她惨然地笑,“我连工作,都……都出了这么大篓子,还是在这个时候。”
凌远皱眉闭眼摇头:“不说了好不好,念初,让我安静一会儿,咱们安静一会儿。”
林念初呆呆望着他,半晌,淡淡地道:“你心里很烦,本来是很完美的抢救,结果在这个时候,有不长眼的下属惹了祸,这个人,还是我。凌远,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你不用管我。”
凌远霍地站起来,顺手抓起手边的杯子顿在桌上:“你干什么?什么叫不用管你?!我能不管你吗?我——”他又停住,摇头,闭眼好一会儿,冲她苦笑,“念初,你看,你……你怀了孩子,还很可能是双胞胎,马上该做b超了。你超过了35岁,其实真该好好保养,我想,你休假一段?”
林念初望着他,一动不动。
凌远伸手搭在她肩膀上,刚想说话,
林念初平静开口,缓缓地,一字一字地:“凌远,我告诉你,这件事是我错了,所有应有的后果,我都会承担。是处分是降职甚至如果经过审核,真严重到了要开除我,我没得可说。但是你没权利要我做缩头乌龟,这么躲开。这算什么?我当不好医生,回家生孩子去?”
凌远:“念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
林念初:“凌院长,明天我接受任何处分,现在我要休息了。请你离开。”
她站在门边,凌远过去想抓她手,她甩开:“你不走,我走。”
她抓起来旁边的无菌隔离衣,套上,大步出去,拐进新生儿室内,关上了密码安全门。
凌远将头靠在门上,合目站着,好久没有动弹。
从儿科办公室往院长办公室的楼道里,凌远走得有些慢,神色木然,走到门口,掏钥匙的功夫,韦天舒大步跑过来:“凌远,有王八蛋的家属,居然把廖老师打了!”
凌远微微皱眉,瞧着他。
韦天舒:“妈的,你别这么看着我,真的,那老孙子的龟儿子自己说的。他有脸说!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打我也就罢了,打男人也就罢了,居然打廖老师!”
凌远揉太阳穴:“不是打,廖老师自己说,是推了一下,没有伤,没法报警。”
韦天舒:“什么叫推了一下?他凭什么推……等等,凌远,你知道?!”
凌远不语。
韦天舒:“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凌远沉默。
韦天舒直视他,半晌,缓缓地:“是让我们跟你一起去陪市长聊天,谈笑风生之前,还是之后?”
凌远还是沉默。
韦天舒脸上越来越冷,而逐渐带了讥讽神色:“那么,他们不仅推倒廖老师,真正刺她心窝子的话,你也知道?然后,就继续为这样的畜生,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医生’,市长是这个话吧?没准你还点头哈腰来的?”
凌远伸手拉门。
韦天舒冷笑:“对啊,没有你这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院长为了“人民”处分廖老师在前,原本,廖老师她今天也不会挨打挨骂。”
他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普外科主任办公室,李睿一脸倦容,办公桌上若干摊开的需要签字的手术记录,急诊记录。
他正拿着手机接听留言。
许楠:“李睿,我在郊外的电视台拍摄基地宾馆,我……我在带孩子们,带孩子们看上午在这里录的歌。手机信号不好,嗯,你别着急,我明天就回去了。”
李睿把这条留言反复听了几遍,脸上神色又是迷惑又是隐约的紧张,这个时候敲门声响,他只好放下手机道:“请进。”
门推开。
护士长:“李大夫,3床说肚子疼,引流有点混。”
李睿站了起来,跟着护士长一起走向了病房。
廖克难刚推门走进办公室,就一阵眩晕,随即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