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周易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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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知几察变

《周易》讲“时”、“位”,既有宏观的审视,又有微观的把握。比如《周易》强调“知几”,就是从微观的角度探讨“时”、“位”中的时机、机遇、契机、转机等问题。《系辞传》中说:“几者,动之微也,吉凶之先见者也。”“动”,就是运动,这里可以理解为发展变化。“微”,就是细微,这里可以理解为事物发展变化的苗头或萌芽。《周易》认为,这种苗头或萌芽虽然“微”而似无,但却能够预示事物发展变化的方向是吉是凶。而《周易》作为一部忧患之作,一部教人趋吉避凶之书,其目的正是要帮助人们“知几察变”,在“动之微”之时就处于主动的地位,以应付可能发生的各种事变。

13.1

照《系辞传》中的说法,《周易》是一部“研几”之书。其曰:

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意思是说,《周易》是穷究幽深事理而探研细微征象之书,只有穷究幽深事理,才能会通天下的心志;只有探研细微征象,才能成就天下的事物;只有神奇地贯通《易》道,才能不须急疾而万事速成,不须行动而万理自至(译文参见黄寿祺等:《周易译注》,554页。)。

在这段话中,作者提示了“深”、“几”、“神”三字,这三字,一体贯通,联系密切。正因为事理深奥,所以它的征象几微;正因为事理深奥,征象几微,所以它的变化神奇。可以说,“深”、“几”、“神”是一体之三面,而《周易》正是探研并彰显此一体三面之理的著作。于是,《周易》也就成为包含深奥之理、几微之象、神奇之道的宝典。

那么,圣人是如何用《周易》探研并彰显此一体三面之理的呢?《系辞传》中说: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

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大意是说,圣人发现天下幽深难见之理,就用具体的卦象比拟其形态,象征其特性,所以称之为象。圣人发现天下万物变化不息,就观察其会合贯通之处,以利于推行社会之典章制度,于是撰系爻辞来论断吉凶,所以称之为爻。但是圣人论述天下幽深难见之理,不搀杂主观偏见;论说天下万物运动的本质,不乖违无据。他们总是先比拟物象,然后再言说其道理;总是先审议物情,然后再揭示其运动,通过比拟审议,然后把握事物变化的规律。第二段引文与第一段引文的意思大体相同,是说圣人用以穷极天下幽深难见之理的是卦象,用以鼓舞天下奋进振作的是卦爻辞,促使事物交感化裁的是适时之变,推动事物生生不已的是条顺亨通,显明《易》道的是人的智慧,默契《易》道、信而有成的是人的德行。

由上述引文可以看出,《周易》探讨几微之理的方法是观物取象,设卦系辞。然而,几微之理“深”而“神”,没有足够的智慧不能“神而明之”,没有足够的德行不能“默而成之”。所以《周易》强调在观物取象、设卦系辞的过程中,要特别注意“不可恶”、“不可乱”和“拟议”三个环节。就认知的层面说,“观物”的过程就是收集感性材料的过程;“取象”的过程就是知性条贯归纳的过程;“系辞”的过程就是理性综合的过程。而“不可恶”、“不可乱”和“拟议”则是这三个过程中必须遵循的原则。

13.2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不可恶”、“不可乱”和“拟议以成其变化”呢?《系辞传》认为,做到上述诸点,关键在于“知几”。其曰:

子曰:“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介如石焉,宁用终日?断可识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

这段话有三层意思:“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是讲“知几”。“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是讲“几”是什么。“《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介如石焉,宁用终日,断可识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是举爻例说明知几及其意义。“几”,晋人韩康伯释曰:“几者,去无入有,有理而未形,不可以名寻,不可以形睹者也。”唐人孔颖达疏曰:“几是离无入有,在有无之际。”又曰:“几,微也。是已动之微。动谓心动事物。初动之时,其理未著,唯纤微而已。”(《周易正义》)宋人张载说:“几者,象见而未形也,形则涉乎明,不待神而后知也。”(《张子全书》卷二,17页)宋人程颐也认为:“所谓几者,始动之微也,吉凶之端可先见而未著者也。”(《程氏易传》)可见,“几”即“微”,是事物之初始萌动,略见征兆,尚无迹可寻。金景芳先生说:“几是事之方萌,有象无形,欲动未动的状态,未来发展的趋势是吉是凶,于此已可见端倪。事未至而空论道理易见,事已至而道理显然尤易见,唯事刚刚萌动就看出它的未来结果,最难。事情尚处在似动未动,吉凶两可的时候,就能见其究竟,预先采取相应措施,这不是神吗!”(金景芳等:《周易全解》,511页。)所以孔子说:“知几,其神乎。”孔子还认为,君子与上交往恭而不谄(甘言媚人),与下交往和而不渎(轻侮人),能很恰当地把握“恭”与“谄”、“和”与“渎”之间的分寸,最能体现“知几,其神”的意蕴。

“介于石,不终日,贞吉”,是《豫》卦六二爻辞。王弼注曰:“处豫之时,得位履中,安夫贞正,不求苟豫者也。顺不苟从,豫不违中,是以上交不谄,下交不渎。明祸福之所生,故不苟说;辩必然之理,故不改其操。介如石焉,不终日明矣。”(《周易注》)按《豫》卦下坤上震,意指快乐。六二处下卦之中,为众阴所包。金景芳先生说:“豫卦有一个特点,凡与卦之主九四有所系应即应、比的,不是凶就是悔,不是悔就是疾,都不好。如初六与九四应,凶;六三与九四比,有悔;六五与九四比,贞疾。唯六二特立于众阴之中,无系于九四,处豫乐之中而无迟迟耽恋之意。静则确然自守而坚介如石,处优越、顺利的环境不能动摇它的意志。动则善于见几而作,及早发现问题,把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识断果决,去之迅速,早上该做的事情,绝不等到晚上。” 金景芳等:《周易全解》,140页。可见,《豫》之六二包含了深刻的“知几”之理。孔子据此指出:君子知晓隐微的前征就知晓昭著的结局,知晓阴柔的功益也知晓阳刚的效用,因此可以成为千万人所瞻望景仰的杰出人物(参见黄寿祺等:《周易译注》,585页。)。

关于知,《系辞传》中还有种种说法: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在这段话中,“知”字共出现了六次。其中除“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中的“知”字作智慧解外,其他五字均指认知意义上的“知”。所谓“知幽明之故”、“知死生之说”、“知鬼神之情状”、“乐天知命”、“通乎昼夜之道而知”等,这几种“知”无不与“几”(“幽明”、“死生”、“鬼神”、“天命”等)有关,因此,我们也可以称之为“知几”。这些知是如何获得的呢?根据上文,“知幽明之故”靠的是观察天地自然之象;“知死生之说”靠的是推原事物之生成坏毁;“知鬼神之情状”靠的是考究精气之聚散变化……总之一句话,靠的是主体的正确认识和自觉。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捷径可走。

13.3

《周易》重视“知几”,而“知几,其神乎”!所以,“知几”等于知神。或者换句话说,“知几”可以通神。“神”,传文中33见,其中作为单独概念者16见。如曰:

阴阳不测之谓神。(《系辞传》)

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说卦传》)

这两句话,可以说最能表现《周易》“神”这个概念的含义。韩康伯注曰:“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以形诘者也,故曰阴阳不测。”孔颖达《周易正义》曰:“妙谓微妙也,万物之体有变象可寻。神则微妙于万物而为言也,谓不可寻求也。”张载《正蒙》曰:“两在故不测”,“阴阳者物也”,“语其推行,故曰道;语其不测,故曰神;语其生生,故曰易。其实一物,指事异名尔”。

由以上诸先哲对“神”的理解,可知“阴阳不测”与“妙万物而为言”,一是指“动之微”,一是指“变之妙”。“动之微”,特就事物变化之征兆而言;“变之妙”,特就事物变化之关节点而言。二者一隐一显,但都是指事物的变化。如张载所说:“显其聚也,隐其散也。显且隐,幽明所以存乎象;聚且散,推荡所以妙乎神。”所以《系辞传》说:“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认为知道了“变化之道”,也就知道了“神”的作为。由此,不难发现“知几”之妙用,其逻辑进程为:知几——通神——察变。

“变”是《周易》的核心观念之一,《周易》提倡“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这是强调,人们应该顺应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不可故步自封,作茧自缚。关于这一点,有一些十分著名的小故事,很值得人们时时反思: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以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以此故法为其国,与此同。时已徙矣,而法不徙,以此为治,岂不难哉!(《吕氏春秋·察今》)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刻舟求剑”。故事的情节,不用解释人们都很清楚。毫无疑问,这位楚人最终是求不到他的剑的。原因在于他不能“唯变所适”。与此相关的故事还有:

荆人欲袭宋,使人先表雍水。雍水暴益,荆人弗知,循表而夜涉,溺死者千有余人,军惊而坏都舍。向其先表之时,可导也;今水已变而益多矣,荆人尚犹循表而导之,此其所以败也。(《吕氏春秋·察今》)

这则故事与“刻舟求剑”表达的意思差不多,都是讲不能“变通”的危害。这两则故事,也许寓言的成分多一些,但确实揭示了很深刻的道理。照故事所说的,楚人和荆人,非但不能知几,大概连什么是变化都不甚了然。当然,故事的讥讽难免过极,但现实中确实不乏这种颇为好笑乃至愚蠢的事例。因此,人们不可不在“知”字上下工夫。这里我们不妨再讲一个看似与“知几察变”关系不大的例子:

中山君飨都士大夫,司马子期在焉。羊羹不遍,司马子期怒而走于楚,说楚王伐中山,中山君亡。有二人挈戈而随其后者,中山君顾谓二人:“子奚为者也?”二人对曰:“臣有父,尝饿且死,君下壶飨饵之。臣父且死。曰:‘中山有事,汝必死之。’故来死君也。”中山君喟然而仰叹曰:“与不期众少,其于当厄;怨不期深浅,其于伤心。吾以一杯羊羹亡国,以一壶餐得士二人。”(《战国策·中山》)

大意是说,中山君宴享宾客,请大家吃羊肉羹。其中有个叫司马子期的,没有分到羊肉羹,他怀疑中山君给他难堪,于是跑到楚国,说服楚君攻打中山国。中山君败后逃亡。但在逃亡的路上,始终有两个不相识的大汉紧随左右保护他。脱离险境后,他询问二人,才知道此二人原系亲兄弟,其父困饿交加之时曾因中山君所赐一碗稀饭而活命。所以今天当此中山君有难之时拼死相助。中山君得知原委后十分感慨。这个故事表明,一切事变,其苗头均存于几微之中。任何发生了的事情,事后想来,都有其原因和苗头。在这个故事中,中山君因“羊羹不遍”而亡命,也因“壶餐饵之”而活命。但其亡命,其活命,均是在不自觉中种下的因果。相反,如果他能意识到这一点,把不经意的行动变成自觉的行为,“与”而“当厄”,“怨”而“不伤心”,则或许能免遭亡命之苦,或许能够由被动转为主动,“察于萌动之微,知所抉择而去取之”。

13.4

“知几察变”,目的有二,一是防患于未然;二是因变而变,找准自己的位置。二者结合起来就是:永远使自己立于恰当有利的位置。关于这种智慧,我们还可以举老子《道德经》中的看法。当然,老子的观点与《周易》颇有区别,但正因为有区别,才可以形成互补,使我们得到更多的启发。老子关于这方面的智慧,可以称之为“柔弱胜刚强”与“知雄守雌”。“柔弱胜刚强”,强调的是在形势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如何用自己的智谋改变它;“知雄守雌”,则强调在形势有利于自己的情况下,如何用自己的智谋守住它而不使之改变。应该说,这种智谋,如无知几察变的功夫,是绝对用不了的。

老子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老子》七十八章)这是以水为喻,强调柔弱之能胜刚强。那么,柔弱如何胜刚强呢?老子又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老子》三十六章)这是说,将收敛必先扩张,将衰弱必先强盛,将废毁必先兴旺,欲夺取必先给予,以此促进强大的事物尽快走向反面,从而达到以弱胜强的目的(参见张岱年主编:《中华的智慧》,27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关于知雄守雌,老子指出:“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赢若绌。”意思是说,最完满的状态好像是有缺陷,其作用却不会衰弊。最充实的状态好像是空虚的,其作用却不会穷尽。最正直的好像有些弯曲,最灵巧的好像有些笨拙,最雄辩的好像有些木讷,最盈足的好像有所亏损。这是强调,在正面的状况中包含有反面的因素,只有容纳了正面之反面,才可以达到完备的状态,而不使之走向反面。应该说,老子的这种智慧是有特色并十分深刻的。它可以与《周易》的智慧互相发明,以对我们的处世为人起到启发引导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