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资治通鉴》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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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契丹灭后晋(2)

皇甫遇与濮州刺史慕容彦超将数千骑前觇契丹(觇(chān):侦察。),至邺县,将渡漳水,遇契丹数万,遇等且战且却。至榆林店,契丹大至,二将谋曰:“吾属今走,死无遗矣!”乃止,布陈,自午至未,力战百余合,相杀伤甚众。遇马毙,因步战;其仆杜知敏以所乘马授之,遇乘马复战。久之,稍解;顾知敏已为契丹所擒,遇曰:“知敏义士,不可弃也。”与彦超跃马入契丹陈,取知敏而还。俄而契丹继出新兵来战。二将曰:“吾属势不可走,以死报国耳。”

日且暮,安阳诸将怪觇兵不还,安审琦曰:“皇甫太师寂无音问(皇甫太师:太师未必为皇甫氏的官职,五代官制混乱,有时用太师称呼那些官品高者。),必为虏所困。”语未卒,有一骑白遇等为虏数万所围;审琦即引骑兵出,将救之,张从恩曰:“此言未足信。必若虏众猥至(猥(wěi):许多,众多。),尽吾军,恐未足以当之,公往何益!”

审琦曰:“成败,天也。万一不济,当共受之。借使虏不南来,坐失皇甫太师,吾属何颜以见天子!”遂逾水而进。契丹望见尘起,即解去。遇等乃得还,与诸将俱归相州,军中皆服二将之勇。

契丹亦引军退,其众自相惊曰:“晋军悉至矣!”时契丹主在邯郸,闻之,即时北遁,不再宿,至鼓城(鼓城:县名,治今河北晋州市,距邯郸三百余里。)。

北面副招讨使马全节等奏:“据降者言,虏众不多,宜乘其散归种落,大举径袭幽州。”帝以为然,征兵诸道。壬戌,下诏亲征;乙丑,帝发大梁。

二月,壬辰朔,帝至滑州,壬申,命安审琦屯邺都。甲戌,帝发滑州;乙亥,至澶州。己卯,马全节等诸军以次北上。刘知远闻之曰:“中国疲弊,自守恐不足;乃横挑强胡,胜之犹有后患,况不胜乎!”

丙戌,诏北面行营都招讨使杜威以本道兵会马全节等进军。

三月,乙巳,杜威等诸军会于定州(定州:治安喜县,今河北定州市。),以供奉官萧处钧权知祁州事。庚戌,诸军攻契丹,泰州刺史晋廷谦举州降(泰州:治清苑县,今河北保定市。)。甲寅,取满城(满城:县名,今河北满城县北二里。),获契丹酋长没剌及其兵二千人。乙卯,取遂城(遂城:县名,今河北徐水县西二十五里遂城。)。赵延寿部曲有降者言:“契丹主还至虎北口,闻晋取泰州,复拥众南向,约八万余骑,计来夕当至,宜速为备。”杜威等惧,丙辰,退保泰州。

戊午,契丹至泰州。己未,晋军南行,契丹踵之。晋军至阳城(阳城:在今河北清苑县西南四十里阳城镇。),庚申,契丹大至。晋军与战,逐北十余里,契丹逾白沟而去。

壬戌,晋军结陈而南,胡骑四合如山,诸军力战拒之。是日,才行十余里,人马饥乏。

癸亥,晋军至白团卫村(白团卫村:在今河北清苑县西南。),埋鹿角为行寨。契丹围之数重,奇兵出寨后断粮道。是夕,东北风大起,破屋折树;营中掘井,方及水辄崩,士卒取其泥,帛绞而饮之,人马俱渴。至曙,风尤甚。契丹主坐奚车中(奚(xī)车:北方少数民族奚人所制的一种车,适合在山地行走。),令其众曰:“晋军止此耳,当尽擒之,然后南取大梁!”命铁鹞四面下马(铁鹞(yào):契丹骑兵,胡三省注云:“契丹谓精骑为铁鹞,谓其身被铁甲,而驰突轻疾,如鹞之搏鸟雀也。”),拔鹿角而入,奋短兵以击晋军,又顺风纵火扬尘以助其势。

军士皆愤怒,大呼曰:“都招讨使何不用兵,令士卒徒死!”诸将请出战,杜威曰:“俟风稍缓,徐观可否。”马步都监李守贞曰:“彼众我寡,风沙之内,莫测多少,惟力斗者胜,此风乃助我也;若俟风止,吾属无类矣(无类:无遗类,无幸存者。)。”即呼曰:

“诸军齐击贼!”又谓威曰:“令公善守御,守贞以中军决死矣!”马军左厢都排陈使张彦泽召诸将问计,皆曰:“虏得风势,宜俟风回与战。”彦泽亦以为然。

诸将退,马军右厢副排陈使太原药元福独留,谓彦泽曰:“今军中饥渴已甚,若俟风回,吾属已为虏矣。敌谓我不能逆风以战,宜出其不意急击之,此兵之诡道也。”马步左右厢都排陈使符彦卿曰:“与其束手就擒,曷若以身殉国!”乃与彦泽、元福及左厢都排陈使皇甫遇引精骑出西门击之,诸将继至。契丹却数百步。彦卿等谓守贞曰:“且曳队往来乎?直前奋击,以胜为度乎?”守贞曰:“事势如此,安可回鞚(鞚(kòng):马笼头,用来指马。)!宜长驱取胜耳!”彦卿等跃马而去,风势益甚,昏晦如夜,彦卿等拥万余骑横击契丹,呼声动天地,契丹大败而走,势如崩山。李守贞亦令步兵尽拔鹿角出斗,步骑俱进,逐北二十余里。铁鹞既下马,苍皇不能复上,皆委弃马及铠仗蔽地。

契丹散卒至阳城东南水上,稍复布列。杜威曰:“贼已破胆,不宜更令成列!”

遣精骑击之,皆渡水去。契丹主乘奚车走十余里,追兵急,获一橐驼,乘之而走。诸将请急追之。杜威扬言曰:“逢贼幸不死,更索衣囊邪?”李守贞曰:“两日人马渴甚,今得水饮之,皆足重(足重(zhòng):脚重难以行走。),难以追寇,不若全军而还。”乃退保定州。

契丹主至幽州,散兵稍集;以军失利,杖其酋长各数百,唯赵延寿得免。

六月,癸酉,以杜威为天雄节度使。

契丹连岁入寇,中国疲于奔命,边民涂地;契丹人畜亦多死,国人厌苦之。

述律太后谓契丹主曰:“使汉人为胡主,可乎?”曰:“不可。”太后曰:“然则汝何故欲为汉主?”曰:“石氏负恩,不可容。”太后曰:“汝今虽得汉地,不能居也;万一蹉跌(蹉(cuō)跌:失足跌倒,喻指失利、失败。),悔何所及!”又谓其群下曰:“汉儿何得一向眠!自古但闻汉和蕃,未闻蕃和汉。汉儿果能回意,我亦何惜与和!”

桑维翰屡劝帝复请和于契丹以纾国患,帝假开封军将张晖供奉官,使奉表称臣诣契丹,卑辞谢过。契丹主曰:“使景延广、桑维翰自来,仍割镇、定两道隶我,则可和。”朝廷以契丹语忿,谓其无和意,乃止。及契丹主入大梁,谓李崧等曰:“向使晋使再来,则南北不战矣。”

开运三年(丙午,946)

六月,乙丑,定州言契丹勒兵压境。诏以天平节度使、侍卫马步都指挥使李守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义成节度使皇甫遇副之;彰德节度使张彦泽充马军都指挥使兼都虞候,义武节度使蓟人李殷充步军都指挥使兼都排陈使;遣护圣指挥使临清王彦超、太原白延遇以部兵十营诣邢州。

秋,七月,有自幽州来者,言赵延寿有意归国;枢密使李崧、冯玉信之,命天雄节度使杜威致书于延寿,具述朝旨,啖以厚利(啖(dàn):本意是吃,或给人吃,引申为用利益引诱人。),洺州军将赵行实尝事延寿,遣赍书潜往遗之(赍(jī):携带。遗(wèi):送给。)。延寿复书言:“久处异域,思归中国。乞发大军应接,拔身南去。”辞旨恳密。朝廷欣然,复遣行实诣延寿,与为期约。

九月,契丹使瀛州刺史刘延祚遗乐寿监军王峦书,请举城内附。且云:“城中契丹兵不满千人,乞朝廷发轻兵袭之,己为内应。又,今秋多雨,自瓦桥已北(瓦桥:即瓦桥关,是辽、晋交界之处,在今河北雄县南易水上。),积水无际,契丹主已归牙帐,虽闻关南有变,地远阻水,不能救也。”峦与天雄节度使兼中书令杜威屡奏瀛、莫乘此可取,深州刺史慕容迁献《瀛莫图》。冯玉、李崧信以为然,欲发大兵迎赵延寿及延祚。

冬,十月,杜威、李守贞会兵于广晋而北行(广晋:县名,治今河北大名县东北大街乡。)。威屡使公主入奏(公主:杜威之妻宋国长公主,是石敬瑭之妹,齐王之姑。),请益兵,曰:“今深入虏境,必资众力。”由是禁军皆在其麾下,而宿卫空虚。

十一月,己亥,杜威等至瀛州,城门洞启,寂若无人,威等不敢进。闻契丹将高谟翰先已引兵潜出,威遣梁汉璋将二千骑追之,遇契丹于南阳务,败死。威等闻之,引兵而南。时束城等数县请降,威等焚其庐舍,掠其妇女而还。契丹主大举入寇,自易、定趣恒州(易:即易州,治易县,今河北易县。恒州:治真定县,今河北正定县。)。杜威等至武强(武强:治今河北武强县西南街关镇。),闻之,将自贝、冀而南。彰德节度使张彦泽时在恒州,引兵会之,言契丹可破之状。威等复趣恒州,以彦泽为前锋。甲寅,威等至中度桥(中度桥:在今河北正定县东南五里,跨滹沱河上。),契丹已据桥。彦泽帅骑争之,契丹焚桥而退。晋兵与契丹夹滹沱而军。

始,契丹见晋军大至,又争桥不胜,恐晋军急渡滹沱,与恒州合势击之,议引兵还。及闻晋军筑垒为持久之计,遂不去。

杜威虽以贵戚为上将,性懦怯。偏裨皆节度使,但日相承迎,置酒作乐,罕议军事。

磁州刺史兼北面转运使李谷说威及李守贞曰:“今大军去恒州咫尺,烟火相望。若多以三股木置水中,积薪布土其上,桥可立成。密约城中举火相应,夜募壮士斫虏营而入,表里合势,虏必遁逃。”诸将皆以为然,独杜威不可,遣谷南至怀、孟督军粮。

契丹以大军当晋军之前,潜遣其将萧翰、通事刘重进将百骑及羸卒,并西山出晋军之后,断晋粮道及归路。樵采者遇之,尽为所掠;有逸归者,皆称虏众之盛,军中恟惧。翰等至栾城(栾城:治今河北栾城县西二里。),城中戍兵千余人,不觉其至,狼狈降之。契丹获晋民,皆黥其面曰“奉敕不杀”,纵之南走。运夫在道遇之,皆弃车惊溃。

十二月,丁巳朔,李谷自书密奏,具言大军危急之势,请车驾幸滑州,遣高行周、符彦卿扈从,及发兵守澶州、河阳以备虏之奔冲;遣军将关勋走马上之。己未,帝始闻大军屯中度。是夕,关勋至。庚申,杜威奏请益兵,诏悉发守宫禁者得数百人,赴之。又诏发河北及滑、孟、泽、潞刍粮五十万诣军前,督迫严急,所在鼎沸。辛酉,威又遣从者张祚等来告急,祚等还,为契丹所获,自是朝廷与军前声问两不相通。

奉国都指挥使王清言于杜威曰:“今大军去恒州五里,守此何为!营孤食尽,势将自溃。请以步卒二千为前锋,夺桥开道,公帅诸军继之。得入恒州,则无忧矣。”威许诺,遣清与宋彦筠俱进。清战甚锐,契丹不能支,势小却。诸将请以大军继之,威不许。彦筠为契丹所败,浮水抵岸得免,因退走。清独帅麾下陈于水北力战,互有杀伤,屡请救于威,威竟不遣一骑助之。清谓其众曰:

“上将握兵,坐观吾辈困急而不救,此必有异志。吾辈当以死报国耳!”众感其言,莫有退者。至暮,战不息。契丹以新兵继之,清及士众尽死。由是诸军皆夺气。清,洺州人也。

甲子,契丹遥以兵环晋营,内外断绝,军中食且尽。杜威与李守贞、宋彦筠谋降契丹。威潜遣腹心诣契丹牙帐,邀求重赏。契丹主绐之曰:“赵延寿威望素浅,恐不能帝中国。汝果降者,当以汝为之。”威喜,遂定降计。丙寅,伏甲召诸将,出降表示之,使署名。诸将骇愕,莫敢言者,但唯唯听命。威遣门使高勋赍诣契丹,契丹主赐诏慰纳之。是日,威悉命军士出陈于外,军士皆踊跃,以为且战,威亲谕之曰:“今食尽途穷,当与汝曹共求生计。”因命释甲。

军士皆恸哭,声振原野。威、守贞仍于众中扬言:“主上失德,信任奸邪,猜忌于己。”闻者无不切齿。契丹主遣赵延寿衣赭袍至晋营慰抚士卒,曰:“彼皆汝物也。”杜威以下,皆迎谒于马前,亦以赭袍衣威以示晋军,其实皆戏之耳。以威为太傅,李守贞为司徒。

威引契丹主至恒州城下,谕顺国节度使王周以己降之状,周亦出降。戊辰,契丹主入恒州。遣兵袭代州(代州:治雁门县,今山西代县。),刺史王晖以城降之。契丹翰林承旨、吏部尚书张砺言于契丹主曰:“今大辽已得天下(大辽:契丹在天福二年(937)改国号为大辽。),中国将相宜用中国人为之,不宜用北人及左右近习。苟政令乖失,则人心不服,虽得之,犹将失之。”契丹主不从。引兵自邢、相而南,杜威将降兵以从。遣张彦泽将二千骑先取大梁,且抚安吏民,以通事傅住儿为都监。

张彦泽倍道疾驱,夜渡白马津(白马津:在今河南滑县东北古黄河东岸,与西岸黎阳津相望。)。壬申,帝始闻杜威等降;是夕,又闻彦泽至滑州,召李崧、冯玉、李彦韬入禁中计事,欲诏刘知远发兵入援。癸酉,未明,彦泽自封丘门斩关而入(封丘门:五代大梁城(今河南开封市)北墙西门。斩关:砍断门闩,这里指攻破城门。),李彦韬帅禁兵五百赴之,不能遏。彦泽顿兵明德门外(明德门:五代晋、汉、周东京城内宫城南面中门,在今河南开封市。五代梁时称为建国门,晋天福三年(938),改为明德门。),城中大扰。

帝于宫中起火,自携剑驱后宫十余人将赴火,为亲军将薛超所持。俄而彦泽自宽仁门传契丹主与太后书慰抚之(宽仁门:五代梁东都、晋汉周东京城内宫城东门之一。),且召桑维翰、景延广,帝乃命灭火,悉开宫城门。帝坐苑中,与后妃相聚而泣,召翰林学士范质草降表,自称“孙男臣重贵,祸至神惑,运尽天亡。今与太后及妻冯氏,举族于郊野面缚待罪次(面缚待罪次:面缚即双手反绑于背而面向前,这是古代用以表示投降的礼仪。次:临时停顿之所。)。遣男镇宁节度使延煦、威信节度使延宝,奉国宝一、金印三出迎。”太后亦上表称“新妇李氏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