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古代文论的现代阐释
1431400000031

第31章 “虚静”—“逆志”—“品味”(4)

刘勰说:“文之英蕤,有隐有秀。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宋代张戒《岁寒堂诗话》引《隐秀》篇佚文:“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把这两段文字参照起来看,所谓“隐”,就是指文本中所写含而不露,有言外之音,耐人寻味;所谓“秀”,就是说文本中对事物的描写要“状溢目前”,要显露、鲜明、突出。这里把含蓄的问题理解为“隐”与“显”结合的问题。宋人魏泰在《临汉隐居诗话》中说:“诗者述事以寄情。事贵详,情贵隐,及乎感会于心,则情见于词,此所以入人深也。如将盛气直述,更无余味,则感人也浅……”所描写的事可以详可以露,但其情则隐藏在言辞之外。“露”的部分让读者感到生动有趣,“隐”的部分则成为空白和断裂,让读者尽力去参与、猜测、填充和想象。

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隐与露所形成的结构,也是一种“召唤结构”。“言近旨远”在第四章我们已经谈到唐代刘知几在《史通·叙事》篇中所说的“斯皆言近而旨远,辞浅而意深,虽发语己殚,而含义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者见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近”与“远”、“浅”与“深”、“表”与“里”的关系问题,是中国古代文论家特别关注的文本结构问题。又如宋代何溪汶在《竹庄诗话》中说:“诗文皆要含蓄不露,便是好处。古人说雄深雅健,此便是含蓄不露也。用意十分,下语三分,可几《风》、《雅》也;下语六分,可追李杜;下语十分,晚唐之作也。用意精深,下语要平易,此诗之难也。”“下语”几分的问题,就是以少胜多言近旨远的问题。再如清代文论家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说:“文贵远,远必含蓄。或句上有句,或句下有句,或句中有句,或句外有句,说出者少,不说出者多,乃可为远。”所谓“近”是指语言文字的浅近,对读者而言,他们进入文本世界是容易的;所谓“远”就是含义深远、悠远,对读者而言就不可能一眼看到底,需要慢慢体会,于语言文字之外去追寻,这就不是容易的事情。这样的“言近旨远”的结构,对读者无疑是一种邀请,邀请他们去解开那“远”处的旨意。

“清空骚雅”南宋词论家张炎在《词源》中提出的观点。他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峻拔,质实则凝涩晦昧。”他以南宋姜夔词为例,认为他的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等“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清空”是与“质实”相反的,“质实”则“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清空主要指词的一种自然疏空的结构,如上面所说姜夔《暗香》上片:“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这似乎是在讲一个绵延了很长时间的有女人、有音乐、有梅花的陈旧故事,似乎已经离得很远。但此刻竹外梅花的冷香,又把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可作者文字上却写得空灵飘动,所言有限,其意无限,给读者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召唤读者去理解去品味。“质实”则把事物写得太满,给读者留下的空间太小,它堵塞了读者的想象,不能形成具有诱惑力的结构。

“一唱三叹”这也是中国古代诗论家的一种主张,即利用诗歌的音律形成一种悠远感、绵长感。如明代文论家钟惺在《诗义序》中说:“诗之为教,和平冲淡,使人一唱三叹,深永不尽之趣,而奇奥工博之词,或当别论。”这意思是说,诗的词语不必太深奥,可以和平冲淡,浅近易懂,但其声律必须动听,这样就能于“一唱三叹”中体会那不尽的趣味。例如脍炙人口的《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词句浅近,但韵调朗朗上口,反复吟唱,就能体会到无边草原的无尽的美。清代文论家沈德潜在评议唐代诗人王昌龄的《长信秋词》时说:“昭阳宫赵昭仪所居,宫在东方,寒鸦带东方日影而来,见己之不如鸦也。优柔婉丽,含蕴无穷,使人一唱三叹。”((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16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同样赞赏这首诗在声调上有突出的特点,使人能于一唱三叹中品尝那无穷韵味。

“一唱三叹”是诗的声律所形成的结构,它对读者而言也是一种吸引力,吸引读者通过吟唱来解读它的悠长韵味。

“虚实相生”在中华画论中,虚实关系问题特别受重视,论述特别多。如清代蒋和在《画学杂论》中说:“树石布置,须疏密相间,虚实相生,乃得画理。近处树石填塞,用屋宇提空;远处山崖填塞,用烟云提空……”中华书法、绘画特别讲究空白的运用,目的就是要形成虚实相生的结构,以召唤读者的想象。其实在诗歌的创作和欣赏上,也是主张虚实相生。明代屠隆在《与友人论诗文》中说:“顾诗有虚,有实,有虚虚,有实实,有虚而实,有实而虚,并行错出,何可端倪。”(蔡景康编选:《明代文论选》,25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他除强调诗要具有虚实相生的结构外,还说明虚实结构的各种情况,这是针对当时有人以“虚实”扬杜抑李而发的。他不认为“杜实李虚”:“且杜若《秋兴》诗篇,托意深远,《画马行》诸作,神情横逸,直将播弄三才,鼓铸群品,安在其万景皆实。而李如《古风》数十首,感时托物,慷慨沉著,安在其万景皆虚。”(同上书。)屠隆认为,诗歌之实有实的好处,虚有虚的好处,虚实结合、虚实相生是一种理想的结构,可以引导读者进入欣赏品味的状态。“不言言之”这是中国古代诗人最常用的“寄言”的结构。清代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说得最为全面。他说:“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于浅,寄厚于轻,寄劲于婉,寄直于曲,寄实于虚,寄正于余,皆是。”((清)刘熙载:《艺概》,见陈文和点校:《刘熙载集》,144页。)深与浅、厚与轻、劲与婉、直与曲、实与虚、正与余,是一对对矛盾。但诗人以寄言的方法使矛盾体诗意地联系起来,形成了一种具有层次的结构,使读者能够从“浅”窥“深”,从“轻”窥“厚”,从“婉”窥“劲”,从“曲”窥“直”,从“虚”窥“实”,从“余”窥“正”,吸引读者艺术情趣由此结构中产生。

“不写而写”脂砚斋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二十二回的批语中写道:“最奇者黛玉乃贾母溺爱之人也,不闻作生辰,却云特意与宝钗,实非人想得着之文也。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

余故云:不写而写是也。”黛玉是贾母溺爱之人,如写作生辰,本应先写为她作生辰,现在不但不写为黛玉过生辰,故意写为宝钗作生辰,这的确是奇笔。但我们从作者写贾母对宝钗的“热”中,不也见出贾母对黛玉之“冷”?这不就是“不写而写”吗?“不写而写”实际上就是暗示的方法。

以上我们评叙了八种不同的艺术方法,虽然角度不同,方法不同,技巧不同,但在“含蓄无垠”这一点上是相同的。“含蓄无垠”一旦达到,就成为作品的一种结构,这种结构等待读者去填充“空白”和“不确定因素”,是对读者发出的意义邀请。从上面八种“含蓄无垠”的结构法中,我们可以肯定,中国古代文论家充分意识到读者在整个文学活动中所占的位置,他们赞赏作品含蓄,以各种方法留下一些“空白”和“不确定因素”,让读者去解决;他们告诫作者千万不要实话实说,相反要“实”话“虚”说,“深”意“浅”说,要“直”话“曲”说……这样做诚然增加了读者理解作品的困难,并且让读者受累,但是文学阅读的意义正是让读者在感受“填空”困难和劳累中,获得理解和想象的愉快。

中国古代文论中可与现代接受美学的“召唤结构”媲美的“含蓄无垠”结构,根植于中华自身的文化土壤中。老子说: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春秋)李耳著,(清)魏源撰:《老子本义》,见《诸子集成》第三册,34页。)意思是说,最大的方形没有棱角,最大的器皿最后完成,最完美的音乐是听不见的,最大的形象没有踪影。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充,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春秋)李耳著,(清)魏源撰:《老子本义》,见《诸子集成》第三册,37页。)意思是说,最圆满的似乎残缺,它的作用永不枯竭。最充实的好像空虚,它的作用永不终结。最正直的好像弯曲,最灵巧的好像笨拙,最雄辩的好像口吃,它的作用永远没有完结。这里所提出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等一系列的观点,是与道家的基本理论密切相关的。老子提出“道”是宇宙万物的根本起源。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同上书,19页。)。“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同上书,32页。)在老子眼中,道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天地万物、人类社会都是道所产生的,道是万物之母。最高的音乐是道之乐,因为是道之乐,所以是没有声音的。或者可以这样说,至乐无乐,但又是无限的,其作用无穷无尽。这样中国古代学人的辩证法是:无中生有,有从无来。诗学就从这里引申出“一以当十”、“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言有尽意无穷”、“以少总多”、“含蓄无垠”等。对于读者的阅读、理解和欣赏,也以能从有限中看到无限为高境。

五、“品味”、“涵泳”———诗意的整体把握“涵泳”诗除了要“久”、要反复诵读之外,还要整体地玩味把握。中国古人相信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道理,主张在涵泳诗的过程中,不要把诗的字、联、句切割开来,并孤立起来理解;必须把诗句放回到整篇诗的语境中去理解。孟子的“不以辞害志”就是强调整体语境的重要。“涵泳”的真谛不在玩赏个别的字、联、句,而在整篇。

读者的阅读、理解和欣赏是一个动态过程。整个过程都要运用某种方法。西方的传统是雄辩,逻辑的分析统治了所有的学科。我们只需翻一翻古希腊学者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就可以肯定这一点。反映到读者理论上面,他们也是注重逻辑的解析。无论是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批评、英美的“新批评”、法国的结构主义批评,还是符号论批评、现象学批评、读者反应批评等,都有一个逻辑的起点,然后按这个逻辑起点对文本进行层层解析。俄国形式主义批评的基本观念是“文学性”(Literariness),以这一观念连同与此相关的“陌生化”(Defamiliarizing)等为起点,展开理性的批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批评,以无意识(其中最重要的又是性意识)为起点,所有的文本都被纳入无意识与意识“悖立”的框架中加以解释。“新批评”派则以隐喻、含混、反讽、悖论等范畴,展开对文本的细读。所以在西方,文学接受作为读者阅读、理解文本的过程,运用分析的方法,诉诸于逻辑,是与他们的文化传统相联系的。

中国古代读者则更多运用“品味”、“涵泳”的方法,常常是超越逻辑的整体把玩。这种具有民族特色的阅读和理解文本的方法,也是与中国的文化传统密切相关的。古代儒家对天地万物的体认,就是一种直觉式的诗意的整体把握。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是对流逝的时间的体认,孔子所面对的长流不息的江水,所体验到的哲理,都是诗意的整体的,这里没有逻辑的推演,而是直觉的感悟。道家“体道”更是人生的完整的投入,是一种彻悟与神遇,不需逻辑的介入。影响到中国的读者理论,“品味”、“涵泳”的超逻辑方法就一直占了上风,而逻辑的层次分析就比较稀少。钟嵘的《诗品》就用了品第的方法,而且特别强调对诗的“滋味”的品尝。司空图则说“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朱熹提倡对诗的“涵泳”。

那么,中国古代读者对文本的“品味”和“涵泳”有哪些特点呢?

(一)“品味”与“涵泳”是一种审美的诗意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