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古代文论的现代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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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意象—意境—典型 (4)

如清人笪重光说:“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清)笪重光:《画筌》,见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310页。)这意思是在空间上虚实相生,就会使画的“有限”延伸出“无限”来,这就是有意境。现当代取这一视角去解释意境的人也不少。例如宗白华教授就是非常重视意境的空间意识的学者。他说:

中国人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归有限。他的意趣不是一往不返,而是回旋往复的。唐代诗人王维的名句云: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韦庄诗云:“去雁数行天际没,孤云一点静中生。”储光羲的诗句云:“落日登高屿,悠然望远山。

溪流碧水去,云带清阴还。”以及杜甫的诗句:“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都是写出这“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的精神意趣。(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见《美学散步》,9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宗白华所说的“意趣”实际上就是他理解中的意境。因为下文分析杜甫那句诗时,他就用了“境界”一词。他从中国画出发所理解的意境就是在有限空间中看到无限,又从无限空间中看到有限。

蒲震元教授《萧萧数叶满堂风雨———试论虚实相生与意境的构成》一文,也是从绘画空间转换的角度来解说意境的。他说:“意境的形成是基于诸种艺术因素虚实相生的辩证法则之上。所谓意境,应该是指特定的艺术形象(实)和它所表现的艺术情趣、艺术气氛以及可能触发的丰富联想形象(虚)的总和。”(蒲震元:《萧萧数叶满堂风雨———试论虚实相生与意境的构成》,载《文艺研究》,1983(1)。)虚实相生在绘画中明显是一个空间意识问题,在诗的意境里,的确写的是“萧萧数叶”,但其效果却是“满堂风雨”,有限中达到无限。谭德晶在《意境新论》中把意境中的空间问题提得更明确,他从宋元以来的画论出发,认为:“意境当然是由个别的意象形成的,但是又并不是所有的意象都能形成意境。在意象中,只有那些能形成完整连续空间的意象才形成意境。”(谭德晶:《意境新论》,载《文艺研究》,1993(6)。)在艺术空间中,他强调只有整体的连续的空间,才会有意境。应该说,从艺术空间的角度,以虚实相生的理论来解释意境,是有效的。这个角度的解释还可进一步发挥。但是这一理论如果过于单一,也是有问题的。就是说,虚实相生的问题,也是各门艺术普遍的问题,是各门艺术共同的特性,如果我们不能更紧紧地抓住抒情文学主要是通过语言抒情这一特点,仅从虚实相生的角度来解说意境,也还是勉强的。诚如谭德晶所说:“完整连续的空间只是意境的基础,不能说有了完整连续的空间就有了意境。除了这个空间性之外,还必须在空间中有情绪的弥漫充溢。”(谭德晶:《意境新论》,载《文艺研究》,1993(6)。)他的话是说得不错的。

3.境生“象外”说

唐代的诗歌特别是律诗发展到一个高峰,诗人之多、诗歌成就之高都是空前绝后的。唐代诗论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就是提出“意境”说,发展了“象外”说,并把“意境”说与“象外”说联系起来思考,即认为意境的主要规定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弦外之响”、“言外之意”,反过来又用有没有意境来规定“象外”,两者互释。刘禹锡说:“境生于象外。”((唐)刘禹锡:《董氏武陵集记》,见吴汝煜选注:《刘禹锡选集》,353页,济南,齐鲁书社,1989。)这可以说是以“象外”说解说意境最早最简洁的尝试。在刘禹锡看来,意境有两个层面:一层是作者要表现的诗情画意,他认为这就是“境”;另一层就是语象,即文字描写的形象,他认为这是“象”。这两个层次的关系是“境生于象外”,“境”在深层,人们不能见到,要通过语象的描写,在语象的浅层之外才能追寻到。司空图也是从实境与虚境的联系中来把握意境,“实境”是他的《诗品》中的一品:“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真是“语语如在目前”;那么虚境是什么呢?就是他认为“岂容易可谭哉”的“诗家之景”,即“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唐)司空图:《与极浦书》,见王大鹏等编选:《中国历代诗话选》,100页,长沙,岳麓书社,1985。)。

他认为意境就在实境与虚境的联系中,特别要于“象外”去寻找。

现当代学人利用唐代的“象外”说来解释意境,成为一种学术时尚,到处可见。较有代表性的是叶朗教授的解说:“到了唐代,在禅宗思想的推动下,‘意境’的理论就诞生了。什么是‘意境’呢?刘禹锡有句话:‘境生于象外。’这可以看做是对于‘意境’这个范畴最简明的规定。‘境’是对于在时间和空间上有限的‘象’的突破。‘境’当然也是‘象’,但它是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趋向于无限的‘象’,也就是中国古代艺术家常说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境’是‘象’和‘象’外虚空的统一。中国古典美学认为,只有这种‘象外之象’———‘境’,才能体现那个作为宇宙的本体和生命的‘道’(‘气’)。”(叶朗:《说意境》,见《胸中之竹》,54~55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

意境诞生于唐代,运用唐代的主要诗学观点“象外”说来解说意境,可能是诸说中理由最充分的。但是用“象外”说来解释“意境”也不是没有问题。关键之点是,“象外之象”并非抒情诗本身的某个成分,是一种艺术效应。既然是一种艺术效应,那么离开读者的阅读和接受,所谓的“象外之象”就无从谈起。我们只能说“象外之象”是读者与作者对话的产物,所以如果要以“象外”说解说意境,就还需要读者接受角度的配合。

4.“生气远出”说

如我们在第二章范畴论所说,“气”的概念是先秦以来一个原始范畴。后人看到意境必须是生气灌注的,于是移“气”论来解释“意境”。司空图在《诗品·精神》中说:“生气远出,不着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今人郭绍虞教授在《诗品集解》中说:“生气,活气也,活泼泼地、生气充沛,则精神迸露纸上……有生气而无死气,则自然精神。”意境最重要的特征,就是要“气韵生动”,只有这样才能感染人。所以宗白华在引了蔡小石《拜石山房词》序所引别人的话“始境,情胜也。又境,气胜也。终胜,格胜也”之后说:

“‘气’是‘生气远出’的生命”,意思是说意境的一个重要条件是“生命力的活跃”(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见《美学散步》,63~6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从“气”和“生命力”的角度来解释意境,也还有一些论文,发表了很好的意见,但总的看这是解释意境的一个薄弱的环节,有待加深。当然,仅从这一角度解释意境又可能以偏赅全,所以又必须与别的角度的解释互相配合。

5.哲学意蕴说

中国先秦的“道”论,有深刻的学术影响。道家的“道”与后来佛教、禅宗结合影响尤其大。文学领域提出的“原道”主张,也根深蒂固。这样后人就又引“道”论来解释“意境”,力图说明意境中所谓“象外”、“意外”,其实就是一种形而上的意味。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以禅论诗,提出:“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其意思也含有用他的“兴趣”说解释“意境”说的意思。现当代从这一角度着眼的论文还不是很多。其中叶朗教授的说法值得注意:

“‘意境’的‘意’不是一般的‘意’,而是‘道’的体现。所谓‘意境’,就是在感性的(形而下的)日常生活和生命现象中,直接呈现某种形而上的意味。这是‘意境’不同于一般艺术的特点。”他认为:“象外之象所蕴涵的人生感、历史感、宇宙感的意蕴,就是意境的特殊规定性。”(叶朗:《说意境》,见《胸中之竹》,55~57页。)从这一角度解释意境,是基于意境必定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那么这无穷的“意”是什么呢?在许多有意境的诗中,那“意”往往是形而上的哲学意蕴,所以从这一角度解释意境是合理的。但这种解释不能孤立进行,它必须与别的角度的解释相结合,才能揭示开意境的奥秘。

6.对话交流说

先秦的孟子开始提出“以意逆志”说,汉代的董仲舒提出“诗无达诂”说,到明代的钟惺提出“诗为活物”说,再到清初王夫之提出“作者以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的理论,中国古代的文学接受思想趋于成熟。这些思想与西方现代的接受美学相结合,形成了解说意境的又一重要视角。如前所述,在一般学者眼中,意境的最本质的规定在于“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言有尽而意无穷”,是“弦外之音”、“味外之旨”、“韵外之致”,那么这“象外”、“景外”、“弦外”、“味外”、“韵外”的东西,是独立于接受主体之外文学作品本身所具有的,还是在与接受者的对话交流中产生的?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这样,有的学者就转而从文学接受的角度来探讨意境的特征。如陶东风教授提出:“意境作为文艺作品的美感效应(而非作品的存在形态)是作品与接受者共同创建的,在接受过程也只能在接受过程中才能产生的,意境是一个变量,而不是定量,同一部作品见之于不同的接受主体其意境的形态或产生的方式、实现的程度都千差万别。”(陶东风:《中国古代心理美学六论》,118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0。)“文艺作品就其本身的存在方式而言无非是一些符号———‘人类情感的表现性形式’或‘有意味的形式’,它自身无法产生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无画处皆成妙境的效果,这就需要有主体的介入。没有接受主体的介入,‘言’不可能自动地产生‘言外之意’,‘象’也不可能固有‘象外之象’。”(同上书,20页。)应该说,从文学接受的角度来考察意境的特征,的确开辟了一个新局面,见解也很独到。

但是,第一,接受问题,不仅仅是涉及意境的生成,整个作品的审美效应都有待于文学的接受;第二,接受角度如不与别的角度相配合,也难于揭示意境的特征。

上面我们梳理了六种主要的关于意境的解说,应该说这六说都言之有据、论之有理,但又都不能完整地把握住意境的审美本质,这就说明了意境作为抒情型作品的审美理想,是一个多维度的结构。

我们必须以全面的流动的视点,才可能接近“意境”的丰富内涵。

这里必须指出的是,上面我们所提到的意境问题研究者也不是完全从一个角度去把握的,例如宗白华教授说:“意境不是一个单层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现,而是一个境界层深的创构。从直观感相的摹写,活跃生命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可以有三层次。”(宗白华:《中国艺术境界之诞生》,见《美学散步》,63页。)这里是三个角度。在目前的意境研究中,这一观点仍然是最全面的。叶朗的研究主要涉及“象外之象”和“哲学意蕴”两个角度;蒲震元的研究主要涉及“情景交融”、“象外之象”和“气韵生动”三个角度;陶东风的研究涉及“象外之象”和“接受创建”两个角度。他们的探讨已经把研究推到了一定的深度。

(二)意境的美学内涵

那么,我们究竟应怎样来把握意境的美学内涵呢?这里我们根据古人的论述和今人的研究,加以吸收融合,认为意境是人的生命力开辟的、寓含人生哲学意味的、情景交融的、具有张力的诗意空间;这种诗意空间是在有读者参与下创造出来的;它是抒情型文学作品的审美理想。在这些观点中,我们想从“生命力”这一角度,提出我们的一点新看法。下面是对这个理论假设的分述:

1.意境必须是情景交融的产物

在抒情型文学中,其中必须有两个要素,这就是情与景以及这二者的交融。情景交融是意境生成的基础。王夫之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清)王夫之著,夷之校点:《姜斋诗话》卷二,150页。)这话极为精当,意思是若要把诗的抒情推到极致,那么就要情景妙合无垠。这里有一个问题要加以说明。在意境的研究中,常有一些论者认为,情景交融就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在他们看来,情是主观的,景就是客观的。

这个看法是有问题的。实际上在“情景交融”这个命题中,情与景都是主观的,或者说都是“心理现实”。因为这里的“景”已经不是自然外在的“景”,是经过诗人“物以情观”后的“景”,已经是“胸中之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昔人论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这是王国维把握到的真理性的认识。

“情景交融”构成艺术形象,在这基础上才能谈到意境之有无。如果离开情景交融来谈意境,就失去了艺术形象这个基础。在情景交融中,不论是以情为主,还是以景为主,一切都围绕着情的表现来展开描写,有时所写的景物,也只是情感化了的景物,不是外在的景物。情感的凝聚和流动是诗人内视点的作用。所谓内视点也就是精神视点,灵魂视点,即景物通过诗人内心的加工可以变形、变态,当然也可以不变态、变形,但都充溢着诗人的感情。据《漫叟诗话》说:杜甫的《曲江对酒》一诗中,原来有这样两句:“桃花欲共杨花语,黄鸟时兼白鸟飞”,后觉得不妥,改为“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改了三个字,意境有很大改变。此诗是杜甫任左拾遗时所作,杜甫对当时的皇帝未能整顿好国家深感失望,所以他坐在江畔,一种寂寞无奈之感袭上心头,所以把诗中“桃花欲共杨花语”这种比较有喜气的句子,改为“桃花细逐杨花落”这种带有颓丧感的诗句。景物都染上了诗人的情感色调。

2.意境的诗意空间必须具有张力

仅有情景交融并不一定就有意境,还要看是否有一个辽阔的、不可穷尽的诗意空间,是否耐人寻味。所以刘禹锡说“境生于象外”,司空图强调“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王国维也说,词人如果要在意境上用力,就要追求“言外之意,弦外之响”。也就是说,作者要运用自己的艺术手段,不是在艺术形象之内的狭隘的空间里,而是在形象之外的辽阔的诗意空间里去表现诗的意义,使诗的形象获得多义性,给人留下意义空白,等待读者去填充。例如,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不能说这首诗情与景不交融。诗中的“慈母”、“线”、“游子”、“衣”、“缝”等,都是被诗人的情感浸泡过的。诗的主旨也很动人。但我们很难说它有意境。这主要是诗意都在“象内”,并没有“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致”、“弦外之音”等,缺少诗外的可以令人展开想象的空间,没有那种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回旋往复的诗意的张力,所以是好诗,但未达到最高理想———意境的呈现。我们再来读一首李白的也是描写送别的诗,大家十分熟悉的《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