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这是《橘颂》的前半部分。这里只是写橘子,写橘子的品质,写它生南国而“受命不迁”的特性,写它“深固难徙”的性格,写它“精色内白”的结构。这是一个高洁的形象,作者是以这个形象来象征自己的品格,即那种爱故乡爱祖国的“受命不迁”和“深固难徙”的精神世界。《离骚》中局部的象征就更多。看来,在王充生活的公元1世纪的汉代,他也许还能更多地感受到这种远古的“象征意象”,所以在他的著作中做出了理论说明。从那以后,中国的文学进入到抒情为主的时期,尤其在六朝、唐宋元,抒情诗成为文学的主流,古老的象征意象差不多被忘却了。虽然唐宋元时期也有人采用“意象”这个词,但那已经是在艺术形象的意义上运用了。直到明清时期,以象征为特征的观念意象开始复苏,终于在清代的叶燮那里完全恢复,并完全在诗学领域谈论它。明代谈“意象”的人不少,但多数是泛化意象,只有王廷相在《与郭介夫学士论诗书》中所谈的“意象”接近观念意象:
诗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粘着……《三百篇》比兴杂出,意在辞表,《离骚》引喻借论,不露本情……斯包韫本根,标现色相,鸿材之妙拟,哲匠之冥造也。若夫子美《北征》之篇,昌黎《南山》之作,玉川(卢仝)《月蚀》之词,微之(元稹)《阳城》之什,漫铺繁叙,填事委实,言多趁帖,情出辐射,此则诗人之变体,骚坛之旁轨……嗟呼,言征实则寡余味,情直致而难动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诗之大致也。
王廷相的评论与当时别人的评论不同。他不欣赏杜甫、韩愈、元稹等大家的一些作品,认为他们的一些作品,如杜甫《北征》等“漫铺繁叙,填事委实”,认为是“骚坛之旁轨”,把他们排斥在诗的正宗之外。他对这些诗人的贬抑是否公正,还可讨论,但他独喜具有象征意味的诗,认为这些诗才是“哲匠之冥造”,并“示以意象”,能“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所谓“哲匠之冥造”,就是说这些具有象征意味的诗,具有哲学义理。我们可以说,具有象征意味的最好的意象可以称为“至境意象”,即象征型文学的最高的审美理想。
清代章学诚的看法也值得重视。他说:
《庄》、《列》之寓言也,则触蛮可以立国,蕉鹿可以听讼;《离骚》之抒愤也,则帝阙可上九天,鬼情可察九地。他若纵横驰说之士,飞箝捭阖之流,徙蛇引虎之营谋,桃梗土偶之问答,愈出愈奇,不可思议……故人心营构之象,有吉有凶。宜察天地自然之象而衷之以理,此《易》教之所以范天地也……人心营构之象,睽车之载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无不可也。((清)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内篇·易教下》,8页。)章学诚这里似乎是在论《易》象,但他反复强调“象之通于诗也”,《易》象“与诗之比兴,尤为表里”,“易象通于诗之比兴”,所以他所说的“人心营构之象”也是对诗的艺术形象的一种论述。章学诚的论述有三点特别值得注意:第一,他认为人心营构之象,是“意之所至”的结果,是意念的产物,是观念意象,具有象征性质,其目的是为了阐发天地自然之理。“人心营构之象”,与供人写实的“天地自然之象”是不同的。第二,这种“人心营构之象”,既然是人的意念、观念的产物,那么就可以怪诞离奇,所谓“愈出愈奇,不可思议”。第三,他认为《庄子》、《列子》中的寓言,《离骚》中的上九天下九地等文学作品中的奇特形象,就是这种“观念意象”,即“人心营构之象”的典范。这样我们就不难看出,章学诚不是论一般的抒情诗中的艺术形象,他提出的“人心营构之象”正是王充界定意义上的“观念意象”,是象征型文学追求的理想目标。
清代文论家叶燮则把观念意象提到至境意象来理解。他的论述我们在作品论那章已经引述过,强调他提出“诗之至处”的观点,未能从观念意象这个角度加以申说,所以这里还要再次引述他的话:
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入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清)叶燮:《原诗·内篇》,见《清诗话》下册,584页。)
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同上书,585页。)叶燮的这两段话,内涵很丰富。从观念意象这个角度来看,有以下四点是需要指出的:第一,他重新肯定了“理”并不是诗的死敌,他不认为诗是“不涉理路”的,诗可以言理,这就说明了观念、哲理、义理是诗表现的内容之一;但他又认为,诗所述之理,不是那种“人人能言之理”,是一种“含蓄无垠,思致微渺”之理,是一种“可言不可言”、“可解不可解”之理。第二,那么诗歌如何来表现这种幽深微妙的“理”呢?叶燮认为这就要寻找到“意象”(“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这种“意象”不是那种写实性的形象,不是那种意在此言也在此的形象,而是“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形象。如曹植的《七步诗》,意在批判其兄的无情,但言则在“煮豆燃豆萁”。这是一种象征,即在言说此事中暗示、指代彼种事情或道理。又如唐代诗人朱庆余的《近试上张籍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是诗人在参加考试之前写给他的老师、诗人张籍的,作者以新娘的心态来象征他应考前的不安心情。新娘画眉问夫婿则是象征形象。
作者要写的不是这个形象本身,而是他在考试前的那种感情。第三,意与象最终完全融合为一,没有丝毫的割裂,所以出现“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的“冥漠恍惚”的状况。当然不是说没有“端倪”、“形象”、“议论”和“思维”,而是说这种整体的意象往往会出现超越端倪、形象、议论、思维的艺术效果。超越端倪是指意象的无限性;超越形象,不是不要形象,而是言在此意在彼的意思,也就是意象的指代性;超越议论,是指无法用议论来限定它,这是说意象的多义性;超越思维,是说无法进行逻辑的推断,这是指意象的感性性质。这些都是意象的特征。第四,如果达到上述三点,那么这种意象就是“至境”意象(“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即是观念意象的最高形态、理想形态。叶燮把观念意象的特征和地位作了深刻的阐释。我们认为中国古代的象征型文学审美理想———至境意象———最后是由叶燮完成的。
也许有人要问,我们这里谈论的“观念意象”在今天还有意义吗?可以肯定地说,其意义是巨大的。人类文学艺术发展的早期,象征型艺术灿烂辉煌;其后象征型艺术逐渐衰落,抒情型、写实型的文学艺术成为主流。但是到了20世纪初,现代派的兴起,又使象征型的文学艺术重新获得人们的青睐。西方文论对此当然是有强烈反应的,这就是“象征”、“隐喻”、“悖论”等观念的流行。20世纪初英美意象主义运动,更从中国古典拿去“意象”这个概念,可惜他们拿去的不是与其现代派文学相吻合的“观念意象”,只是情景形象运用的技巧。今天我们把中华古老的观念意象论重新发现出来,不但可以用来解释目前越来越多的象征型文学,而且也为世界文论中的文学理想论增添了一个维度。
三、“意境”———抒情型文学的理想
根据古人的论述和今人的研究,加以吸收融合,认为意境是人的生命力开辟的、寓含人生哲学意味的、情景交融的、具有张力的诗意空间。这种诗意空间是在有读者参与下创造出来的。它是抒情型文学作品的审美理想。在这些观点中,我们想从“生命力”这一角度,提出我们的一点新看法。
抒情型的文学在人类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尤其是在中国古代,抒情诗成为文学园地里最芬芳的花朵。抒情型文学的审美理想是什么呢?中国古人提出了“意境”这个范畴。关于意境,我们在第二章“文学范畴论”中已经作了一些阐述。如我们从“境”的字义起源,谈到人的精神意境最早来源于老子和庄子的“体道”的追求,谈到佛学对意境生成的作用,谈到从一般的人的精神意境转到文学的意境,谈到意境的思想萌芽是从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篇的“隐”开始的;对于意境理论后来的发展也作了一般的介绍。所有这些在本章不作过多的重复。鉴于目前论述意境的文章很多,各种意见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又似乎都缺少点什么。所以这里我们将主要讨论三个问题:1.意境的概念提出于何时?从词义学的角度看,意境是意与境的结合,还是意之境?2.到目前为止意境的解释有几说?各说有何长处又有何不足?3.意境作为抒情型文学的理想究竟可以分成几个层次或具有几个特征?
(一)“意境”是“意之境”
意境的始基在先秦道家的“体道”的境界。但明确提出“意境”概念则是唐代的王昌龄,他在《诗格》中提出“三境”说。他认为:
诗有三境,即“物境”、“情境”和“意境”。在不少关于意境的研究中,认为物境是“物”与“境”的结合,情境是“情”与“境”的结合,意境是“意”与“境”的结合。“意”就是主观的情思,“境”就是客观的景物,“意境”就是主客观的结合,“意”与“境”这两者是一种并列的结构,“意境的美学特征在于意与境二者的浑然融彻,具体地说,它表现为主观和客观的契合无间、艺术形象的情景交融”。这种说法,长时间流行,被看做是意境的不刊之论。实际上这只是概括了一般的艺术形象的特征,并没有切入到意境的特殊内涵,这可能与宋代普闻在《诗论》中的说法有关。他说:“天下之诗,莫出于两句:一曰意句,二曰境句。境句易琢,意句难制。境句人皆得之,独意句不得其妙者,盖不知其旨也。”这种说法把“意”与“境”分得过分清楚,太机械,似乎“境”就是纯粹的景物摹写,“境”可以无情意的渗入,这显然是不妥的。影响所及,人们把意境看成是意与境的并列相加,这就更不妥了。在唐宋时期,人们谈“境”时在“境”的前面加上一些修饰语,是极为普通的事。
如唐代殷潘说王维的诗“一字一句,皆出常境”(参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7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唐代高仲武说:
“如‘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此五言之佳境也。”(同上书,255页。)韩愈说:“文工画妙各臻极,异境恍惚移于斯。”((唐)韩愈:《桃源图》,见《全唐诗》五,3787页,北京,中华书局,1960。)这说明如同“常境”是平常的‘境”,“佳境”是佳妙的境,“异境”是不同寻常的境一样,“意境”就是意之境,它们都是偏正结构,不是对等的联合结构,意境不是意与境相加,不仅仅是一般的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按《说文》的解释,“境”是指时间中止之处,后来引申为空间中止之处,如至今我们还用“边境”这个概念,再往后引申为精神达到的高度,这就是精神境界,再往后引申为艺术的境界,这就是意境。意境从词义上说,就是意之境,意思是诗意情感疆界的无限绵延、扩张的艺术效应。我们之所以首先要从词的结构和词义上厘定“意境”的含义,目的是不把意境当做一般的艺术形象来讨论。一般的艺术形象可以说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心与物的统一、情思与景物的统一,但意境不仅仅是这些统一,它作为抒情型的审美理想,的确有独特的审美内涵。
(二)意境说六种
意境思想的提出已经有一千多年,也讨论了一千多年。人们在讨论意境问题时,不是凭空出发的,而是从历代的相关理论中吸取资源,从不同的角度和层次进行解说。那么,究竟在意境的意义上有哪些解说呢?我们认为主要有六种:
1.情景交融说
这主要是吸收明清两代的理论资源所形成的看法。“情景交融”论从宋代提出,到明清时期在诗论、词论、画论、戏曲论中触目可见。特别是到了明代的谢榛、清初的王夫之和其后的李渔那里,几乎把话说尽。可以说“情景”论到他们那里完全成熟。“情景”论主要是解说诗歌形象的构成要素。如谢榛说:“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成诗。”((明)谢榛:《四溟诗话》,69页。)又如王国维说:“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王国维:《文学小言》,见郭绍虞、罗根泽主编:《中国近代文论选》下册,78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这里谈的仅是诗的构成要素,文学的构成要素,但有不少文论家把它移来解说“意境”,把“情景交融”看成意境的主要规定。
清初画家布颜图在《画学心法问答》中,明确提出意境即情景交融,他在回答“笔墨情景何者为先”的问题时说:“情景者境界也。”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也明确提出“意境”概念,并认为“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那就是“意境”。在现当代,把意境解说为“情景交融”成为一种流行的学术观点,如著名画家李可染说:“画山水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意境’,意境是山水画的灵魂。”“什么是意境?我认为,意境就是景与情的结合;写景就是写情。山水画不是地理、自然环境的说明和图解,不用说,它当然要求包括自然地理的准确性,但更重要的还是表现人对自然的思想感情,见景生情,景与情要结合。”(李可染:《漫谈山水画》,载《美术》,1959(5)。)这种用“情景交融”说注释意境的做法一直延续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如曾祖荫教授出版于80年代的《中国古代美学范畴》一书中说:“意境的美学特征在于意与境二者的浑然融彻,具体地说,它表现为主观和客观的契合无间、艺术形象的情景交融。”(曾祖荫:《中国古代美学范畴》,287页,武汉,华中工学院出版社,1986。)我们应该如何来看待这种观点呢?毋庸置疑,抒情作品的意境当然是要以作品中的景与情的描写作为基础的,尤其是“情景交融”使意境的生成有了“实在”的基础,离开这个基础来谈“意境”当然是奢谈,是悬空之论。但是,我们要问的是,既然意境就是情景交融,或者等于情景交融,那么我们在有了“情景”论之后为什么还要“意境”论呢?同是一个东西,故意给予两个命名是必要的吗?如果不是意境论有比“情景”论更丰富深厚的审美内容,我们为何还要强调意境论呢?特别在谢榛、王夫之、李渔等已经把情景论推到成熟的地步之后,意境论似乎就更没有必要了。看来,我们只能说,“情景交融”只是揭示了艺术形象的一般特征,“情景交融”说只是在艺术形象层面来谈意境生成的初步基础,企图以“情景交融”来规定意境应有的美学内涵,不能不说还差得比较远。
2.“诗画一体”说
宋元时期是山水画大发展的时期。画论与诗论结合也时常可见。
这时候出现的一个观点就是“诗画一体”论。如苏轼明确提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宋)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之一,见冯应榴辑:《苏轼诗集》第五册,152页。)苏轼还特别提到王维的诗与画,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宋)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见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五册,2209页。)此后这种“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的观点层出不穷。山水画的特点就要讲究空间上的虚实、远近等。后来的人就借用诗画关系的理论来解说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