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国学(第九卷)
1432400000019

第19章 自我觀看的影像(5)

原本寫真畫像是為了方便人們觀見自我形貌,沒想到卻反讓觀者傷神,因為墨、筆材質有它必然毁壞的先天不利,借由筆墨傳遞留存的人像又何嘗不是如此?何況描摹的對象本身也是如空塵般虛幻不真,何者為真?何者為假?千古謎團終難理清。“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蘇軾《西江月·平山堂》,鄒同慶、王宗堂注《蘇軾詞編年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533頁。,但世人即使明知“世事一場大夢”蘇軾《西江月·黃州中秋》,《蘇軾詞編年校注》第798頁。,終究無法如太上忘情般超然灑脱,總是身陷其中,看不真切,何況更常是“夢裏不知身是客”李煜《浪淘沙》(簾外雨潺潺),見曾昭岷等編纂《全唐五代詞》(北京:中華書局,1999),第765頁。,“夢中夢”式地一層層為夢境包圍纏繞,難有清醒覺悟時分。同樣地,“長恨此身非我有”蘇軾《臨江仙·夜飲東坡》,《蘇軾詞編年校注》第467頁。應該也不是蘇軾獨有的慨歎,此身已是空相,以此身為依據而產生的“身”(畫像)更是虛空外的虛空,人、像相對,或許也只能以笑弄方式自我解嘲,“俱為未了人”。

澹交以觀畫傷神,從而抒發夢中夢、身外身感懷,既而回歸萬物空幻本質,末以“堪笑”方式表達一己體悟。黃庭堅雖也説“作夢中夢,見身外身”,但略去中間轉折過程,直接呈現個人對生命省察的結論,雖彷若得道高僧般淡然言説,但或許也有他勘破世情的領會《吉安府志》載:“黃庭堅為泰和令,一日勸民出東郊,聞竹林中哭聲,回登快閣隠卧,夢飯鮓魚,及覺,猶若在口也。起馳竹林,見一老嫗哭之哀,墓前置列飯鮓,為詢其故,嫗云:‘平生止有一女,死若干年矣。’因詢其日月,即堅所生之辰,遂輿老嫗歸,終身養之,因自贊曰:‘似僧有髪,似俗無塵。作夢中夢,見身外身。’”《江西通志》卷一六〇,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18册,第742頁。

五篇自贊,文字愈趨簡要,自成圓滿自足系統,環環相扣,有如組詩般密不可分,卻又前後呼應,首尾承續,風格也不斷轉換,豐富多彩,將個人志趣與生命省思多方剝落呈現,堪稱獨具風貌的自贊文。

此外,黃庭堅另有幾篇單獨自贊文,也得一併討論。《張大同寫予真請自贊》云:

秀眉廣宇,不如魯山。槁項黃馘,不如漆園。韜光匿名,將在雙井;談玄説妙,熱謾兩川。枯木突兀,死灰不然。虛舟迕物,成百漏船。《全宋文》,第107册,卷二三二九,第306頁。

黃庭堅先就外表“秀眉廣宇”、“槁項黃馘”談起,乍看似乎是貼近畫像,據實立論,其實仍是借用典故表明心跡,以元德秀(696-754)、莊子為比較依準《新唐書》載:“元德秀字紫芝,河南河南人。質厚少緣飾。少孤,事母孝,舉進士,不忍去左右,自負母入京師。既擢第,母亡,廬墓側,食不鹽酪,藉無茵席。服除,以窶困調南和尉,有惠政。……所得奉祿,悉衣食人之孤遺者。歲滿,笥餘一縑,駕柴車去。愛陸渾佳山水,乃定居。不為牆垣扃鑰,家無僕妾。歲飢,日或不爨。嗜酒,陶然彈琴以自娛。人以酒肴從之,不問賢鄙為酣飫。……。德秀善文辭,作《蹇士賦》以自況。房琯每見德秀,歎息曰:‘見紫芝眉宇,使人名利之心都盡。’蘇源明常語人曰:‘吾不幸生衰俗,所不恥者,識元紫芝也。’……及卒,(李)華謚曰文行先生。天下高其行,不名,謂之元魯山。”見是書卷一九四,《卓行傳·元德秀傳》,第5563-5565頁。,説明自己不如他們德行高深,忘卻世俗名利,但仍冀盼能隱歸家鄉,韜光匿跡,適性談玄説妙,如同枯木死灰般不為外物牽絆干擾。可惜似乎不能盡如人願,黃庭堅即使為寓居處命名:槁木寮、死灰菴任淵《山谷内集詩注》“元符元年戊寅”下注云:“六月改元,是歲春初山谷在黔南,以避外兄張向之嫌遷戎州……山谷三月間離黔,六月初扺戎州,寓居南寺,作槁木寮、死灰菴,其後僦居城南。”(參見黃寶華點校《山谷詩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4-25頁)。其命名應是緣自《莊子》典故,《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隱机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顔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机者,非昔之隱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莊子集釋》,第43-44頁)。,仍不能如虛舟逍遙任運,而是如百漏船般煩惱極多。此種心情,黃庭堅《任運堂銘》闡述頗明:

或見僦居之小堂名“任運”,恐好事者或以借口,余曰:“騰騰和尚歌云:‘今日任運騰騰,明日騰騰任運。’堂蓋取諸此。”余已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但作不除鬚髮一無能老比丘,尚不可邪?《黃庭堅全集》,第3册,《别集》卷三,第1502頁。

已命僦居小堂為“任運”,表示不再追逐世俗名利,希望隨適自在,但仍擔憂好事者尋覓借口加以批評挑釁,不得不一再宣示自己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只差沒剃髮為老比丘,實無心無力再與世人爭奪。黃庭堅雖强調“任運”、“槁木”、“死灰”,但末尾一句“尚不可邪”,不解、不滿、鬱積情緒噴湧而出,可見並非心如古井水,波瀾誓不起,仍在意世間毁譽,仍企求世人理解、認同。

回到《張大同寫予真請自贊》,黃庭堅起筆便連以“不如”、“不如”表白心志,看似有意追蹤元德秀、莊子,其實仍未放下“比較”心態,仍未心如虛舟不存芥蒂,因此,即使自陳枯木、死灰,最終仍忍不住如“尚不可邪”般宣洩情緒,感嘆自身處世“迕物”,成百漏船。

另一篇《張子謙寫予真請自贊》云:

見人金玉滿堂而不貪,看人鳳閣鑾臺而不妬。自疑是南岳懶瓚師,人言是前身黃叔度。《全宋文》,第107册,卷二三二九,第306頁。

直截了當陳説自身不貪不妬,不受外在名利影響而自有追尋價值,接著以南岳懶瓚師(?-?)與後漢黃憲(?-?)相比擬,探問前身、後身問題。“前身”、“後身”,本是佛家用語,意指前世、來世身軀,雖形體不同,但本質、精神應是一脈相承的,所謂:“形體雖死,精神猶存。人生在世,望於後身似不相屬;及其歿後,則與前身似猶老少朝夕耳。”《顏氏家訓》(檀作文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歸心》,第223頁。可見無論前身、後身為誰,基本上都與現世所存主體為同一精神存在,黃庭堅詩文中曾數次出現,如:

此書驚蛇入草,書成不知絶倒。自疑懷素前身,今生筆法更老。《墨蛇頌》,《黃庭堅全集》,第3册,《别集》卷三,第1525頁。

前身寒山子,後身黃魯直。頗遭俗人惱,思欲入石壁。《戲題戎州作予真》,《黃庭堅全集》,第3册,《别集》卷三,第1510頁。

將自己與懷素(725-785)、寒山(691?-793?)並稱,如與本篇贊文同看,黃庭堅對於前身究竟為誰似乎態度搖擺不定。事實上,如不拘泥在字句上所提及的人名,而探求舉例各人的生命特質,或許就較能把握黃庭堅本意。

以懷素為前身時是在討論書法風姿,自負於某篇書字筆法老成圓熟,如驚蛇入草般神妙無跡,甚至書成後不知絶倒,所以懷疑前身是否為懷素,否則怎能有這般狂草成就。黃庭堅此處並未完全將自身與懷素等同,而只是在特定時空環境下有此疑問。

類似的,論及寒山時,黃庭堅可能是聚焦於“頗遭俗人惱”一事。題目名為“戲題戎州作予真”,推測應作於居停戎州期間,約為哲宗元符元年(1098)六月至元符三年(1100)十月間《山谷年譜》,見《黃庭堅全集》,第4册,“附錄”卷二,第2374-2375頁。,前文提及的“槁木寮”、“死灰菴”、“任運堂”都是在戎州時所興建室堂,反應出文人當時心境。尤其黃庭堅自步入仕途之後,幾度遭逢無情打擊,時議洶洶,再三遷謫,難免情緒起伏,所以見得他人所寫畫像,雖説是“戲題”,但未必真是以輕鬆戲謔態度創作,既説“俗人惱”,可見無法釋懷。“思欲入石壁”極可能是援用寒山“一住寒山萬事休,更無雜念挂心頭;閑書石壁題詩句,任運還同不繫舟”項楚《寒山詩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474頁。文字與詩意,希望能摒棄世俗雜念,萬事休上心頭,閒暇時題詩石壁,任隨世運流轉而不再隨俗人擾亂心湖。

《張子謙寫予真請自贊》中,黃庭堅自疑是南岳懶瓚師,可能著重在“縱被詆訶,殊無愧恥”《宋高僧傳》,卷一九,《唐南岳山明瓚傳》載:“釋明瓚者,來知氏族生緣。初,遊方詣嵩山,普寂盛行禪法,瓚往從焉。然則默證寂之心契,人罕推重。尋於衡岳閒居,衆僧營作,我則晏如;縱被詆訶,殊無愧恥。時目之懶瓚也。……敕謚大明禪師,塔存嶽中云。”([宋]贊寧《宋高僧傳》,臺北:文津出版社,1991年版,第491-493頁。)之聽任本心,不偽隨禮義換求美名。可他人認知的黃庭堅卻與文人自我感受有别,世人曾將黃庭堅與黃憲相比擬,而據史書所載,黃憲雖出身貧賤牛醫家庭,但當時名士達官如:荀淑、袁閎、戴良、陳蕃、周舉、郭林宗等都深表歎服,推崇其人“隤然其處順,淵乎其似道”詳參《後漢書》卷五三,《周黃徐姜申屠列傳·黃憲傳》,第1744-1745頁。黃庭堅在此引錄他人言語表示他並不反對此種説法,甚至也頗有同感,而黃憲雖受推重,聲名遠揚,卻號曰“徵君”,黃庭堅引此二人似乎也偏向釋、道思想,隱退意願較出仕任官高。

幾篇與“前身”有關的作品並置,可以發現黃庭堅並不會將自己與前人關係作固定落實的指涉,而是隨著想要强調中心意旨的不同而有所調整,或是懶瓚師,或是黃憲、懷素、寒山,要之都是取各人重要特質,及與自己當時生命情境吻合的面向相比附牽引。而同組五篇自贊外,黃庭堅另外三篇自贊都與槁木、死灰、虛舟、任運有關,呈現出他在觀看畫像時表白個人生命體悟、志趣的用意。

黃庭堅八篇自贊文是北宋文人數量最多的,且内容、筆法各有特色,意藴豐富,是宋代自贊文發展中極為重要的一環。此後,李之儀(1038-1117)也有數篇自贊文,如:

似則似,是則不是,縱使擠之九泉下,也須出得一頭地。休論捉月騎鯨,到了衆人皆醉。《自作傳神贊·李伯時畫一》,《全宋文》,第112册,卷二四二五,第197頁。

蒿木以遊於世,鐵心以踐其志。有時端委以即事,忽爾賣針而買醉。豈所謂逆行順行,莫測者歟?蓋得之自是不得是,以聽天命而已。《姑溪自贊·一》,《全宋文》,第112册,卷二四二六,第212頁。

偶乘扁舟,一日千里。若遇勝境,終年不移。故能屈御手調羹而親餉,命力士脱靴而不疑。予私淑諸人也,故欲與之同歸。鴉然於斯而不售,羊然遶頷而猶癡。人固欲其售,爾謂之癡也,予方遊戲以隨時。《姑溪自贊·二》,《全宋文》,第112册,卷二四二六,第212頁。

長短不一,用典各異,但同樣都是經由觀看畫像表達個人志趣,意欲遊戲人間,不為塵俗羈擾。楊萬里(1127-1206)幾篇自贊又有不同風采:

汝翎弗長,汝趾弗强。毋駃汝頑,毋競汝驤,於崖於濱,其窈其茫。曀曀其光,戈誰汝傷。秋作月荒,春作華荒。哦者遜尪,釂者遜狂。汝老是鄉,莫與汝爭鋩。《自贊》,《全宋文》,第239册,卷五三五五,第366頁。

有綌者巾,有藜者杖。雲嶠風杉,步月獨往。龍伯國之民歟,無功鄉之民歟?《寫真贊一》,《全宋文》,第239册,卷五三五五,第367頁。

髹巾鶴裾,山澤之臞。汝荷簣之徒歟,抑接輿之徒歟?《寫真贊二》,《全宋文》,第239册,卷五三五五,第367頁。

三篇贊文題目下各有一小段説明文字,分别為:“吳友王才臣命秀才劉訥寫余真,戲自贊曰”、“吉州通守照德輝命史寫老醜,戲題之曰”、“王時可命敏叔寫予真,題其上”,清楚交代作畫緣起、畫師名姓、個人感受,所謂“寫老醜”、“戲自贊”、“戲題之”顯示楊萬里似乎是以輕鬆愉悦的態度面對幾次寫真,尤其第一篇通篇以“汝”貫串其中,被畫者面對畫中人指指點點、論説不休的景象彷若在讀者眼前具體上演,生動靈活,領受作者旺盛生命力。

第二篇語氣漸趨舒緩,“雲嶠風杉,步月獨往”營造出幽美清雅風韻,烘襯“龍伯國之民歟,無功鄉之民歟”詢問,顯示作者心嚮往之的淳樸世界。第三篇以更短篇幅描繪作者心中理想境界乃是如荷簣、接輿之徒般逍遙自適,在在透露作者志趣。

四、已往不諫,來者庶幾——自省與戒惕的開展

透過觀看畫像,題寫自贊,宋人或是理性思辨畫像與自我的區别,探求人間虛幻真實問題,或是進一步由虛實之中追索個人志趣該當如何伸張完成,此外,他們也常透過書寫自贊反思過往紅塵俗事,直接告白個人心得,甚至進而提出自我戒惕警示言詞,作為督促成長的借鏡,如劉一止(1079-1160)云:

枯木寒微,形影相依。祿食而臞,孰與遯肥。四十九年,我知其非。已往不諫,來者庶幾。《自作真贊》,《全宋文》,第152册,卷三二七八,第238頁。

居閑無所樂,從仕無所愧,忽作此兩言,自省過去事。害性多矣晚乃安,苦心至矣晚乃甘。咄我無初終得喪兮,又何乘除於其間。《又自贊》,《全宋文》,第152册,卷三二七八,第238頁。

自省過去往事,對於以往四十九年祿食而臞似表懊悔,但又説居閑無所樂,從仕無所愧,内心似乎幾番掙扎擺盪,終究至晚年能明白安適之道。周紫芝(1082-1155)《竹坡自贊》云:

叔夜之懶,次山之漫。持此涉世,毀譽相半。馬耳東風,何勞喜惋。笑領尊拳,不揩唾面。是謂竹坡,掣猱老漢。《全宋文》,第162册,卷三五三一,第316頁。

則是以嵇康(223-263)疏懶、元結(723-772)散漫個性具體説明自身特點,而懶漫涉世當然與一般世俗期待、社會常規要求不符,毁譽相半本也就是意料中事,明知如此,周紫芝仍是選擇忠於本性,不為旁人改變初衷。

張九成(1092-1159)《自畫像贊·紹興二十六年》云:

不務尋常,惟行怪異。經術不師毛鄭孔王,文章不法韓柳班揚,論詩不識江西句法,作字不襲二王所長。參禪則不記公案,為政又不學龔黃。貶在大庾嶺下,十有四年歸來。雖白髮滿面,而意氣尚是飄揚。咄,其沒轉智底漢陰丈人,而無用處底楚狂接輿也歟!《全宋文》,第184册,卷四〇四二,第165頁。

同樣反觀一路行來人生風景,斷言自己不務尋常,惟行怪異,無論經術、文章、論詩、作字、參禪、為政諸般作為,率皆不遵循向來風尚,宗法典範名家,而是自有定見,雖然已到白髮滿面老朽年華,但仍秉持向來傲骨,意氣尚是飄揚。李呂(1122-1198)《澹軒自贊一》則云:

天賦我形,非鳶肩虎頭,故不為論相者所收;天生我材,非犧尊文楸,故不為運斤者所留。蓬鬢垢面而語言悠悠,短褐垂絛曾莫知其可羞。至於聖智服行之實,古今成敗之由,時賢置而不論,肉食鄙而不謀。蓋嘗掩卷而歎息,三復而綢繆。闖其墻而窺其户,泛其源而涉其流。彼王良之安在,顧駑馬以何尤!弗戚戚乎世態之可惡,弗汲汲乎聲利之可求。能不以趙孟之貴為貴,聊揮塵宴坐而心與造物者遊。《全宋文》,第220册,卷四八八八,第295頁。

自形相、材質入手,暢言自己並無殊異形貌才華,以至不為世人器重,蓬鬢垢面而語言悠悠,如化外之民般不受世俗限制。

與觀看過往而提出省思、自白心志有關的是另一類類似箴銘自我勉勵的自贊文,陳摶《自贊碑》云:

一念之善,則天地神祇、祥風和氣皆在於此。一念之惡,則祆星厲鬼、凶荒札瘥皆在於此。是以君子慎其獨。《全宋文》,第1册,卷一〇,第2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