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国学(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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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自我觀看的影像(6)

先書明一念之善、一念之惡所造成影響,繼而以君子慎獨自勉,期許自身行為端正,造福人間。鄒浩(1060-1111)共撰作五篇自贊文,《傳神自贊》三首云:

汝為臣邪,弗得事君。汝為子邪,弗得養親。與世作戒,莫汝比倫。汝惟自新,日以省循。尚庶幾迷而悟,屈而伸,無愧乎古人。

洞庭之南,蒼梧之北,雁不到處,莫汝心惻。有靦斯顔,有延斯息。何以酬恩,皇恩罔極。

忠愧屈原,才疎賈誼。仁聖當陽,自取投棄。挹彼湘流,濯兹罪累。厥惟後圖,以對天地。《全宋文》,第131册,卷二八四二,第371-372頁。

先是責怪自己身為人臣人子,卻不得事君養親,可知自贊乃在自我戒惕,作用類似座右銘般日日提醒須自新,以期迷而悟,屈而伸,庶幾無愧古人,無愧人臣人子身份。第二、三首以齊整四言韻語書寫,異於第一首末尾參差錯落句式,反映作者當下心境,二、三首以理性自省態度表達未能酬報皇恩,羞慚愧疚心情,勉勵意味濃厚。《道鄉贊》二首則云:

青草黃茅夢破,東阡西陌年豐。長與老農撃壤,不知身世窮通。

昔時吏部侍郎,今日道鄉居士。畢竟這個是誰,一任更安名字。《全宋文》,第131册,卷二八四二,第372頁。

以六言口語文字書寫,口吻似以旁觀第三者角度探討“道鄉”何許人也,亦具哲理。張綱(1083-1166)《自贊寫真》云:

投閑歲久,聖恩圖舊。載錫身章,在帝左右。骨相多屯,何以瘉人。陳力就列,勿為具臣。《全宋文》,第168册,卷三六七八,第396頁。

自慚未能盡忠效力帝皇,因而警惕自身應陳力就列,絶不能尸位素餐,僅為備位充數臣僚而已《論語·先進》:“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朱熹《集注》:“具臣,謂備臣數而已。”《論語彙校集釋》,第1024、1026頁。李呂《澹軒自贊·二》更明白表示自贊作用,云:

非丈室之病夫,非澤畔之癯儒。薾然其貌,齒髮向疏。諒無酒色之敗,亦匪名利之拘。凡世俗所謂憂者,若無足以渉吾地而入其郛。然則有異於此者,能無憂乎?過四十而無聞,責之者誰與?視伯玉之知非,尚庶幾於良圖。夫一念之間,天地懸殊,曾不思於往行,又何哂於前車?咄!形吾自寫,贊吾自書。豈徒然哉?蓋將有警於予也。日謹一日,勿用忽諸。植後彫之松柏,收晚景於桑榆。《全宋文》,第220册,卷四八八八,第296頁。

簡略提及畫中人形樣,重點在於回顧前半生作為,自寫畫像,自書贊語,作用在於“有警於予也”,明白展現自贊效用近於箴銘,拓開自贊内容與作用。陳亮(1143-1194)《自贊》則云:

其服甚野,其貌亦古。倚天而號,提劍而舞。惟稟性之至愚,故與人而多忤。歎朱紫之未服,謾丹青而描取。遠觀之一似陳亮,近視之一似同甫。未論似與不似,且説當今之世,孰是人中之龍,文中之虎!《陳亮集》(增訂本,鄧廣銘點校,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卷一〇,第90頁。

先是簡筆描繪出畫中人物樣貌,所謂“倚天而號,提劍而舞”充滿動態,適切傳遞主角希冀建功立業志趣。“遠觀之一似陳亮,近視之一似同甫”雖似説明無法分辨遠觀近視的二人,實則陳亮就是同甫,同甫就是陳亮,作者真意應不在釐清畫中主角與真實人物相像與否,寫真與否,而在闡發自我期許,無論似與不似,重點在期盼畫中人能成為人中龍、文中虎,此種觀看角度較重於對未來展望,有别於前文所舉瞻顧前塵往事,綜結一生視角。

南宋末年,因遭遇世變,時局動盪不安,文人們《自贊》角度又有所更易,如金履祥(1232-1303)《紀顏自贊》云:

幼爾冥行,長爾及更。驟爾壯齡,樂爾純清。爾矯而輕,以重而敦。爾警而慵,以敏而勤。爾謹爾獨,以養以存。爾戒爾弱,以毅以弘。肅爾威儀,惟敬之門。視爾踐修,惟德之成。小子識之,毋忝爾所生。《全宋文》,第356册,卷八二五七,第371-372頁。

“爾”字貫串全篇,引領讀者依循作者筆墨回顧成長歷程,自幼及長漸次成熟,明白須敏勤弘毅,不斷修身踐行以涵養品德節操,以免愧對父母撫育恩情,辱沒家族聲譽。此篇贊文作於理宗景定二年(1261)《紀顏自贊·引》云:“景定辛酉之春,桐陽叔子肖其容而為之贊。”(見《全宋文》,第356册,卷八二五七,第371頁),據柳貫《故宋迪功郎史館編撰仁山先生金公行狀》載,金履祥祖父“蚤孤而能宅心經術,出遊庠序,聲稱籍籍,鄉里推其賢,是生桐陽散翁,諱夢先,先生父也。學博聞多,志尚嶄然。祖母唐夫人尤深訓程之,雖屢從舉子試,場屋不利,而家學克茂,翁實啟大之矣。夫人童氏生四子,先生居其三。”知“桐陽叔子”實是金履祥自稱,而景定辛酉即宋理宗景定二年(1261),贊文為金履祥題於自畫像的文字。,金履祥30歲時,而金履祥自幼敏睿好學,折節讀書,23歲受業王柏(1197-1274)、從登何基(1188-1268)之門,“自是從遊二氏間,講貫益密,造詣益精”《故宋迪功郎史館編校仁山先生金公行狀》,[元]柳貫《待制集》卷二〇,見柳遵傑點校《柳貫詩文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07頁。,成為北山學派四書學代表學者參見徐遠和《金履祥——元代金華朱學干城》(《浙江學刊》,1990年第2期,第67-71、99頁)、周春健《金履祥與〈論孟集注考證〉》(《中國典籍與文化》,2009年第1期,第61-66頁)。自贊文呈顯的正是作者致力光耀門楣、警惕自勵的心聲,如同引文自白:“贊之為言,佐也,佐爾弗及,非以自頌也。”《紀顏自贊·引》,《全宋文》第356册,卷八二五七,第371頁。金履祥所以自畫、自贊並不是想要自我膨脹、吹噓,而是為了以影像、文字時刻自我提醒,因而全篇處處充滿戒慎恐懼、自我期勉話語,“贊”文性質乃在“佐爾弗及”,與前此作品頗有不同。

南宋末年鄭思肖(1241-1318)《自贊相》云:

不忠可誅,不孝可斬。可懸此頭於洪洪荒荒之表,以為不忠不孝之榜樣。《全宋文》,第360册,卷八三三九,第119頁。

元兵南下時,鄭思肖曾上諫直疏,“語切直,犯新禁,俗以是爭目公”[元]王逢《題宋太學鄭上舍墨蘭》,《梧溪集》,文津閣《四庫全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1222册,卷一,第642-643頁。,怎奈赤誠忠忱未受納用,“遂變姓名,隱居吳下,坐必南向,歲時伏臈,輒望南野哭,再拜乃返,誓不與朝客遊”[明]吳之鯨《武林梵志》,卷八,文津閣《四庫全書》,第588册,第175頁。因此當鄭思肖面對家國碎裂的崩毁時局,如何自處實是艱難課題,當他以悲痛心情書寫贊文時,不提個人外表形貌,不思前過悟昨非,也沒有自我惕勵再加努力的可能,只以斬絶口氣責備自己不忠不孝,除留下畫像、自贊文外,更應懸此頭於洪洪荒荒之表,作為後人榜樣,警醒後人切勿如他一般,成為不忠不孝之人。鄭思肖病重臨終之際,曾叮囑友人唐東嶼(?-?),曰:“思肖死矣!煩為書一位牌,當云:‘大宋不忠不孝鄭思肖!’語訖而絶,年七十八,蓋其意謂不能死國與無後也。”[明]王鏊《姑蘇志》,卷五五,文津閣《四庫全書》,第493册,第645頁。可見宋亡後,鄭思肖始終自責不忠不孝,面對一己畫像,他情緒激動地發抒悲痛感懷,為自贊文中少見寫法。

此外,宋末文天祥(1236-1283)《自贊》云:

孔曰成仁,孟云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媿。《全宋文》,第359册,卷八三二〇,第200頁。

以論説義理、表白心志為主,尤為特殊之處,乃在於此文為文天祥臨終前書於衣帶間的絶筆,使用場合、作用與“贊”原初情況大為不同。

五、破除陳規,變化多端——筆法的新創改易

前文針對宋代自贊文内容類型與抒發情感簡要分析,以明白宋人變易舊制,開創新局的表現,而除了内容外,自贊文筆法也有諸多新創,值得注意。任昉(460-508)云:

贊者,明事而嗟嘆以助辭也。四字為句,數韻成章。[梁]任昉撰、[明]陳懋仁注,《文章緣起注》(臺北:大安出版社,1998年版),第20頁。

劉勰(465-520)《文心雕龍·頌贊》曾云:

古來篇體,促而不廣,必結言於四字之句,盤桓乎數韻之辭,約舉以盡情,昭灼以送文,此其體也。戚良德《文心雕龍校注通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04頁。

强調頌贊的短小簡促,為頌贊形制奠立基本原則。李充(約323在世)則認為:

容象圖而贊立,宜使辭簡而義正。《翰林論》,《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五七,第1767頁。

林紓(1852-1924)論道:

贊體不能過長,意長而語約,必務括本人之生平而已。《春覺齋論文·流别論》,收入王水照編《歷代文話》(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册,第6341頁。

都顯示“贊”篇幅以簡短為主,文詞也是約舉即可,因此李成榮歸納贊文特徵,以為:

贊體文最主要的文體特徵是篇幅短小,多四言四句,或四言八句、四言十句。氏著《先唐贊體文研究》(遼寧師範大學碩士論文,2006年),第31頁。

自魏晉南北朝直到宋初,除史贊文外,一般贊文形式基本上如前引數人所言,篇幅短小,四言為主,句數以八句為多,超過十句的作品相對而言較少,但約自宋仁宗朝起,贊文形式漸趨多元變化,篇幅也不斷拉長,顯而易見的就是句型不再局限於四言的情形漸次增多,許多自贊文不斷拉長每句長度與總句數,根據作者情感、口氣發揮,恰如行雲流水般自由伸展,散文化句子頗為常見,如張元幹(1091-1170)幾篇贊文:

爾形侏儒,而行容與。所守者獨出處之大節,所歷者皆風波之畏途。彼其或取者在是,為之不悦者有諸?使其佩玉劍履,定非廊廟之具;野服杖屨,庶幾山澤之臞乎!《自贊》,《全宋文》,第182册,卷四〇〇七,第430頁。

一且謂吾仕耶,毀冠裂冕,與世闊疏;一且謂吾隱耶,垂手入鄽,與人為徒。愧姓名之未能變,何形容之猶可圖。頗欲治貨殖兮,方陶朱公不足;聊復啖杞菊兮,視天隨生有餘。行年五十矣,雖髭髮粗嘿,然田廬皆無。陶陶兀兀,遇飲輒醉,著枕即寐。一念不生,萬事不理。至於酒醒夢覺,則又大笑而起,摩腹叩齒。孰不睥睨曰:“此老真甚愚!”《庚申自贊·紹興十年》,《全宋文》,第182册,卷四〇〇七,第431頁。

這癡漢,沒思算。初乏田園,卻懶仕宦。辨得所向方圓,未嘗敢做崖岸。只用兩僕肩輿,不羨儻來軒冕。投閒二十餘年,善類干煩殆徧。好之者徹底信其真貧,惡之者豈免遭他點檢。要當畢娶杜門,自斷此生憂患。罷去謁府參官,一等著衣喫飯。休拈翰墨文章,説甚安危治亂。就使立事赴功,決定違條礙貫。個中人,高著眼。方瞳綠髮照青春,期與飛仙遊汗漫。現此風狂道士身,長庚曉月聊相伴。《丙寅自贊·紹興十六年》,《全宋文》,第182册,卷四〇〇七,第431頁。

第一篇以二句四字句開端,似若遵照傳統贊文形式規範,但第三句便開始縱筆率性行文,純為流暢散文句式,中間穿插問句更與一般贊文肯定頌美句不同。第二篇以“一且”起筆,頗有新奇效果,引人注目,中間書寫靈動飛揚,頗似小説文采,末以“孰不睥睨曰:此老真甚愚!”作結,更添氣勢,餘韻無窮。第三篇改以三字句開篇,而且不似前二篇較偏近文言,“這癡漢,沒思算”為淺近口語,中間又再雜以“個中人,高著眼”,變化多端,饒富趣味。

方岳(1199-1262)二篇自贊云:

謂為士,寧有識;謂為農,又無力。面如巖崖耳如壁,此其所以為山中之黔而非人間之晢也與!《自贊·一》,《全宋文》,第342册,卷七〇九,第374頁。

三事之所不事,四民之所不民。謂為阨窮耶,則廊廟未必同一丘之逸;謂為寒餓耶,則簞瓢亦何異五鼎之珍。嗚乎噫嘻,予非淮陰侯知所羞與噲等伍,而柴桑醉夫自謂羲皇上人者耶?《自贊·二》,《全宋文》,第342册,卷七〇九,第374頁。

先是以四句三字句書寫,簡截有力,且一、三句都為“謂為”,彼此接續呼應,而第五句延長為七字,最後一句則似一氣磅礴而出,以“此其……而非……也與”作結,令人不及喘息。第二篇前二句句型相同,“三事”、“四民”對仗,看來句式齊整平穩,但接著再以二組“謂為”、“則”句子提出己見後,便以“嗚乎噫嘻”感嘆詞斷開前後,而以“予非…而…者耶”疑問句作結,句子長短不拘,整齊不齊交互出現,既可避免單調平板,又有出其不意興味。

高登(1104-1148)二篇寫真贊,筆法也各具特色:

面兮鐵冷,髭兮虬卷。性兮火烈,心兮石堅。有誓兮平虜,無望兮淩煙。《自寫真贊·一》,《全宋文》,第180册,卷三九六〇,第425頁。

爾頭甚方,爾口甚利。以此處世,不易不易。《自寫真贊·二》,《全宋文》,第180册,卷三九六〇,第425頁。

第一篇以“兮”字貫串全文,有如騷體賦形式,吟誦之時自然放慢節奏,仔細玩味文句情韻。第二篇則以“爾頭甚方,爾口甚利”連串而下,流利順暢,末尾“不易不易”以重複字達到强調作用,“易”又與“利”字音韻相近,更添音律流美之感。大抵贊體須意長語約,一般較少重複字詞,以免文意涵納不足,高登用心不在呈現豐富意念,而是以音聲促成强調效用,寫法較為少見。

袁説友(1140-1204)則是以對第二人稱説話方式書寫自贊文,將實存自我安放在與畫中人對立的位置展開對話,文云:

子之蒙不可擊,何勇於升堂而伏几?子之文不可訓,何樂於染翰而操觚?嶔巇難合,而欲一天下之論議之頃;酸寒陋甚,而裕展四體於功名之途。子方嫉人之弗競,人亦笑子之甚迂。嗟夫!辰之速兮隙之駒,道之難兮齊之竽。毋紛紛乎多事,袖手板兮歸與。縱良田之無有,而四海多山林之樂,豈不能自老於臞儒者乎?《辛卯歲記顏贊》,《全宋文》,第274册,卷六二一〇,第374頁。

汝少而學,汝長而儒。及其仕也,天下皆智汝獨拙,天下皆敏而汝獨迂。今頹齡之既晚,頭白髮而已居。吾即汝貌,吾觀汝軀,盍歸乎問松菊之舊廬,盍老焉為山澤之癯?則汝之求於造物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歟。《丙辰歲記顏贊》,《全宋文》,第274册,卷六二一〇,第374頁。

二篇分别記錄袁説友辛卯年、丙辰年容顏袁説友所經歷辛卯年為宋孝宗乾道七年(1171),時32歲;丙辰年為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時57歲。,辛卯年袁説友正值32歲壯齡,頗思有所貢獻,丙辰年則是57歲,當年仕途幾番遷降據《宋史翼》載:“慶元二年,除敷文閣學士,出為四川制置使兼知成都府,復入為吏部尚書兼侍讀,尋知紹興府兼浙東路安撫使。”見是書(陸心源輯,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卷一四,第148-149頁。,雖三十年間章疏敷陳多切時病,卻不為君上納用《宋史翼》卷一四,第149頁。根據贊文思想意涵與用字遣詞看來,兩幅畫像雖相隔十五年圖繪,但贊文可能同作於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