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国学(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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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且字”考:命字文化變遷視野下的觀察(2)

第一、正訛字。如《春秋公羊傳·桓公四年》:“夏,天王使宰渠伯糾來聘。”何休注云:“據劉卷卒,氏采,不名,且字。”徐彥疏云:“劉是其采,卷是名也。”根據何休注,“卷是名也”的“名”應為“字”。《春秋公羊傳》卷四,第2215頁。《春秋公羊傳·定公四年》之何注“言劉卷者,主起以大夫卒之,屈於天子也”,徐彥疏云:“言劉卷,其但字者,正欲起大夫卒之,屈於天子故也。”《春秋公羊傳》卷二五,第2337頁。“但”為“且”的訛字。《儀禮·鄉飲酒禮》:“司正升相旅,曰:‘某子受酬。’受酬者降席。”鄭玄注云:“又同則以且字别之。”《儀禮注疏》卷一〇,第988頁。李如圭《儀禮集釋》“且字”作“某字”李如圭《儀禮集釋》卷四,《叢書集成初編》,第1001册,第102頁。,朱熹《儀禮經傳通解》文淵閣《四庫》本作“其字”《儀禮經傳通解》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1册,第137頁。,敖繼公《儀禮集説》作“其字”敖繼公《儀禮集説》卷四,《通志堂經解》第14册,廣陵古籍刻印社,1993年版,第62頁。,後三者顯然有誤。

第二、去衍文。如《春秋公羊傳·桓公四年》:“夏,天王使宰渠伯糾來聘。”何休注云:“(宰渠伯糾)繫官氏名且字。”又云:“渠為氏,糾為字,伯為敬長。”《春秋公羊傳》卷四,第2215頁。顯而易見,“繫官氏名且字”,衍一“名”字,否則與下文何注“老臣不名,宰渠伯糾是也”相牴牾。段玉裁云:“此由淺人不解‘且字’之恉,因添‘名’字於此,謂‘渠’是名,‘糾’是字,名而又字,故曰‘名且字’,而不省明言‘不名’也,且二百四十年中有一人名、字兼書者乎?”《經韻樓集》卷二,第34頁。

第三、補脱字。如《儀禮·士虞禮》之“適爾皇祖某甫”,鄭注云:“某甫,皇祖字也。若言尼甫。”《儀禮注疏》卷四三,第1174頁。此處似有脱文,據鄭玄注文例,應為“某甫,皇祖且字也”,脱“且”字。各本訛為“某甫,皇祖字”。何以知之?賈公彥在説明正祭和告祭的稱呼之别時,曾引證此例云:“若士告請之祭,則稱且字。故《士虞》記云:‘適爾皇祖某甫。’是也。”《儀禮注疏》卷四八,第1201頁。

除了文獻校勘方面的意義之外,更重要的是,當我們把視線拉長,將“且字”放置於命字文化變遷的視野下考察時,不僅看到“且字”從稱字形式到命字形式的轉變,還窺探到命字功能和意義的變化,以及它對人們解釋“字”意(尤其是那些以“且字”結構命字的類型)所產生的影響。

二、命字文化的變遷對“且字”的影響

區分“且字”與“正字”,是周禮别於殷禮的特徵之一。賈公彥云:“殷質,二十為字之時,兼伯、仲、叔、季呼之;周文,二十為字之時,未呼伯、仲,至五十乃加而呼之。”《儀禮注疏》卷三,第958頁。換句話説,稱呼“且字”是以施行周禮為背景和依託的。春秋戰國時期“禮崩樂壞”,“且字”和“正字”的功能區分自然也越來越模糊,秦漢以降,隨著命字文化的遷演,“且字”又出現了怎樣的變異?

第一、秦漢以降,在實際運用中,雖然已沒有稱“且字”與“正字”之别,但稱“且字”時所慣用的結構形式(二十字+美稱)、稱正字時所用如“伯某甫(父)”(排行+二十字+美稱)、“伯某”(排行+二十字)的結構形式,依然為人們所用,並由稱字形式逐漸過渡到命字形式。洪邁注意到東漢以後,命字由單言到雙言、甚至多言的轉變,他在《容齋五筆》卷一“古人字只一言”中云:“古之人命字,一而已矣。……迨東漢以下,則不盡然。”洪邁《容齋隨筆》,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842頁。今人蕭遙天則更將時間提前到西漢中葉,認為命單言字之風到此便漸成絶響蕭遙天《中國人名研究》,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75頁。,袁庭棟也認為“東漢以後,絶大部分命字都是二言”袁庭棟《古人稱謂》,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57頁。。當雙言字漸趨流行之後,這些原本結構鬆散靈活的稱字形式也被漸漸固定下來。諸如“伯某”、“仲某”、“子某”等,在歷代日益繁多的命字形式中佔據著較為主要的地位,而“某甫(父)”或“伯某甫(父)”的命字率則呈現出由低漸高的趨勢。及宋,以“某甫(父)”命字者已相當多,如王安石字“介甫”,其兄弟也皆以“某甫”形式命字。然而,在王安石與朋友的詩文酬唱中,卻又不難發現除“介甫”外,還有稱其“介卿”的情況,因此,從南宋開始,就有王安石字“介甫”或“介卿”的爭論。近来,侯體健君查閱年譜和其他詩文記錄,又以費袞《梁谿漫志》卷三“范淳父字”條所記為主要證據,推斷“王安石字介,臨時輔以‘甫’、‘卿’諸字”案:有關前人對王安石字的不同意見,其具體内容見侯體健《“王安石字介”説》,《古典文學知識》2008年第2期,第114-119頁。。筆者認為,宋人多字並行的情況較為常見,這種取多字的情況,與人們越來越重視命字的表德功能有關(後文將展開論述),有時即便取了新字,原字也並非棄而不用。王安石實則既字“介卿”,亦字“介甫”,命字結構乃是從先秦稱呼“且字”的形式承襲而來,只是及宋時,已演變為較為穩定的雙言字。王安石為其亡兄王安仁所寫《亡兄王常甫墓誌銘》中明確提到“諱安仁字常甫”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九六,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87頁。,這説明宋人視“某甫”為雙言字,已然為常態。由此,也可回應解釋侯體健君所提到的為何“依學理而言,我們自然可以説王安石字介”,但同時“又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説法是不符合約定俗成”侯體健《“王安石字介”説》,第119頁。的深層原因。

第二、秦漢以降,人們在“敬其名”的基礎上增强了字的表德功能。《西京雜記》梁孝王云:“臣聞《禮》,二十而冠,冠而字,字以表德。”葛洪《西京雜記》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9頁。又,《顏氏家訓·風操》:“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顏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集解》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92頁。正是因為命字功能在重心上由“敬其名”漸漸偏向“表其德”,所以“字”的意義有越來越内化的趨勢,人們越來越傾向於在命字中注入自身的道德追求、宗教信仰等豐富的元素,如談玄論道的魏晉時期流行“道某”、“玄某”、“大某”的命字形式,隋唐,屈突無為字無不為,王維字摩詰等,以字彰顯主人濃烈的個性色彩;宋人常在命字中表達對聖賢之道的追慕,如宋人喜用“某中”、“某仁”、“某哲”、“某臣”等,尤尚老態字,如“某老”、“某翁”、“某叟”、“某甫(父)”等成為主流命字形式,明人在承繼宋人的基礎上,增加了“士某”、“心某”、“方某”的形式的命字率;清人好以亭、臺、樓、閣、齋、堂、庭、庵、山、川、田、園、村、水、月等為字,意境清幽雅致,藴含著豐富的哲理意味,如“雪琴”、“雨亭”、“介亭”、“午橋”、“水村”等。參見籍秀琴《中國人的字與社會文化背景——宋明兩代與清代命字比較》,《首都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4期,第85-93頁。

由於人們重視在命字中展現自己的價值觀念與品位意趣,因此對先前命字不滿意,還可請飽學之士改之,對方將撰寫書函或字説文告知所命字的意義;朋友臨行贈别,有時也通過闡述對方的字義來表達對朋友的相知相惜等。宋代以後,這種字説、字辭文的流行,正是命字功能轉向内在的典型表現。

吊詭的是,雖然“某甫(父)”或“伯某甫(父)”由稱字形式漸漸變為命字形式,但在字説類文章中卻仍然保留了古之命字以單言字——“某”來體現意義的方式,司馬光、歐陽修、黃庭堅、真德秀(尤以黃氏為最)等都撰有多篇字説,通常重點解釋“某”,對於“甫”則不説或一語帶過。此外,由於受到前述命字功能轉向内在的影響,人們在解釋“某甫”類型的字時,增强了對“某”的意義闡述,往往以數百字或更長的篇幅,引經據典、展開詮釋。具體例文在宋人文集中比比皆是,如黃庭堅《洪氏四甥字序》、真德秀《呂敬伯敬仲字説》、《張仁父字序》等,茲不贅述。

三、結論

根據目前已掌握的文獻,漢代經注文中首現“且字”説,但因語焉不詳,致使後世治禮者對“且字”的用法聚訟紛紜,相對而言,段玉裁的解釋較為明晰。本文結合段玉裁的觀點,梳理出先秦字文化中“命字”和“稱字”兩套系統,認為先秦時期,命字形式通常為單言字,稱字形式則有“正字”與“且字”之别。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段説雖較諸家更勝,但也未能如惲毓鼎在《惲毓鼎澄齋日記》所誇贊可“析自來説禮家之疑”惲毓鼎《味腴室讀書日記》,《惲毓鼎澄齋日記》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2-33頁。,事實上,段玉裁在解釋經注之“(吳)孟子”為且字之時,就不能完全令人信服。因此,本文在概括結構形式時,亦將“孟子”條排除在外,暫存疑,寄本文能拋磚引玉。此外,秦漢以降,命字在結構和功能兩方面有著較為重要的轉變,一方面,隨著雙言字、多言字的流行,先秦時期原本結構靈活鬆散的稱字形式(“且字”結構)逐漸被命字形式吸納;另一方面,字的社會功能和意義漸趨内在,由“敬其名”偏向“表其德”,人們在洋洋灑灑闡述“某甫”字義時,卻又受到它原本是且字結構演化而來的影響,傾向於釋“某”,對“甫”則不言或簡單帶過。

由上述討論,我們還可見出,對命字文化展開研究,小可體悟個人之情趣品位、自我或長輩友朋的期許,大可尋繹時代風尚、社會思潮的變遷。然而,惜乎目前學界對該論題的探討主要集中於古漢語研究等領域,涉及文化史者,則缺乏對背景展開更為深入的探究。“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若轉換視角看命字,不僅能使舊材料重新煥發出新光彩,還能促使我們將研究觸角伸至社會史、思想史、觀念史等更為廣泛的領域。

第一、材料新用。上世紀以來,學界編纂了大量的人名索引,如《二十四史紀傳人名索引》、《室名别名字號索引》等,這些耗費了研究者不少心力而編成的資料,為研究命字提供了各種豐富而直觀的信息,是分析命字形式組合變化的絶好媒介,但長期以來,都只作為工具書使用,而非研究對象。此外,研究者對歷朝歷代的經學論著關注不夠,當經學家以彼時代的立場去解讀經典的時候,所期待的絶非僅僅是文字本身的分析,更重要的是考其源流、通古今之變,因此他們常常援引彼時代的禮儀制度、習俗作類比,保留了許多彼時代命字的資料,這些都亟待用新的眼光去發掘。

第二、拓寬縱向與橫向的觀照,既要通古今之變,也要將研究對象放置於特定時代的背景中考察,充分洞察彼時代各種複雜現象之間的聯繫與牽制。

就縱向而言,從先秦至明清,我們能清楚看到在不同社會文化的滋養下,命字形式被不斷篩選淘汰、擴充重組,通過解析這些複雜的“方程式”,那些被歷史之筆層層塗刷、淡去、隱沒的背景也將隨之而漸露真顏;此外,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命字原是冠禮中的儀節之一,以禮制為依託,因此在探討該論題的時候,要充分考慮到兩個問題:其一、“禮不下庶人”和“禮下庶人”的制度變遷;其二、命字與冠禮的分合關係,冠禮從唐代開始就有漸弱的趨勢,但命字卻從未間斷,且呈現出增强和多變的態勢,直到晚清民國時期纔有了較大的變化。

就橫向而言,人們交際中的稱謂習俗往往受制於不同時代的社會文化,呈現出複雜多變的面貌。從“敬其名”到“敬其字”,不僅體現了字表德功能增强以及意義上逐漸内化的趨勢,更提醒著我們,以稱謂來分析人物的尊卑關係,必須要將其還原於特定時代中去理解和思考,如漢晉以來,卑者和平交都呼尊者為足下,以示尊敬,至宋則變為自高而侮人稱足下,如若刻舟求劍,不對該時代稱謂習俗的變化展開深入分析,就可能導致將侮稱理解為敬稱,從而造成對語境的消極誤讀;此外,還要注意同一時代,命字和其他事實之間的連帶關係,如宗教信仰、官方規定等,或者將與字緊密相聯的名、號等作對比分析,事實上,三者各自所代表的意義既相互呼應、補充——呈現單線的意義關係,還另有相互轉化的一面,如由字入名,由字入號,由號入名等,這其中都包藴著豐富有趣的訊息。

自上世紀前半葉,命字文化漸趨衰落,在近現代的特殊時空背景下,“指名道姓”成為新思想、新風尚的表徵。雖然命字禮俗已漸行漸遠,但有些其他的尊稱形式卻被保留延續。近年來,隨著網路博客文化的興起,在稱謂中又興起以稱呼對方的網名為尊稱的風尚。一定程度上説,這體現了百年來文化的斷裂、接續與變異。

作者單位:西華師範大學文學院;清華大學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