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国学(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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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宋之問《浣紗篇贈陸上人》與唐代社會文化(2)

宋之問的家世本有著崇尚道教的傳統,如《嵩南九里舊鵲村作》(《永樂大典》卷三五八○)説“家世事靈嶽,喦棲安敢渝。……明主本尚道,黃屋均蓬壸”,作於延和元年秋的《始安秋日》也説“世業事黃老,妙年孤隱淪”,皆可證。據《舊唐書》卷一九一《孫思邈傳》,其父宋令文晚年向道,師事道士孫思邈,據《陸渾南桃花湯》詩(《詩淵》第2242頁),知宋之問妻亦為道教門徒。宋之問本人對道教有極深興趣。早年曾居嵩山、陸渾。據《元和郡縣圖志》卷五,嵩高山,在河南府登封縣北八里,亦名外方山。又云東曰太室,西曰少室,嵩高總名,也即中岳。陸渾山,俗名方山,在河南府伊闕縣西五十五里。此二地是唐世著名的釋道修習隱居之處,寺院道觀林立。宋之問或因其父晚年尚道而卜宅二地,故對此二地有極深情結,這在其貶謫前後的詩中都有表現。前者如寫於天授二年(691)的《憶嵩山陸渾舊宅》(《詩淵》第3529頁)説:“好仙宅二室,愛藥居陸渾。……少秉陽許意,遭逢明聖恩。”《嵩山天門歌》(《文苑英華》卷三四二):“吾亦不知其靈怪如此,願遊杳冥兮見羽人。”《春日山家》(《文苑英華》卷三二七):“今日遊何處,春泉洗藥歸。悠然紫芝曲,晝掩白雲扉。魚樂偏尋藻,人閑屢採薇。丘中無俗事,身世兩相違。”《奉勅從太平公主遊九龍潭尋安平王宴别序》(《文苑英華》卷七○九):“下官少懷微尚,早事靈丘。踐疇昔之桃源,留不能去。”後者如《入瀧州江》(《文苑英華》卷二九○):“余本巖栖客,悠哉慕玉京。……鏡愁玄髮改,心負紫芝榮。”《郡宅中齋》(《文苑英華》卷三一七):“訟寢歸四明,頹齡親九轉。微尚本江海,少留豈文戰。”《發端州初入西江》(《文苑英華》卷二九○,《全唐詩》卷五三):“疇日三山意,於兹萬緒睽。金陵有仙館,即事尋丹梯。”這些詩或寫到了採藥的閒適生活,或透露了詩人的一些重要信息:宋之問所居之陸渾舊宅乃採藥之良好去處,他居陸渾蓋有雙重目的:一是為此處便於採藥之故;二是之問年少即有好仙隱居之志,修道巖栖或乃詩人之宿願。除此之外,早年居嵩山時(高宗朝至武后垂拱初),宋之問曾師嵩陽觀道教上清派之第十一代宗師潘師正,並與其弟子韓法昭、司馬承禎交遊往還,有《卧聽嵩山鐘》(《詩淵》第1435頁)、《冬宵引贈司馬承禎》、《寄天台司馬道士》、《使至嵩山尋杜四不遇慨然復傷田洗馬韓觀主因以題壁贈杜侯》等詩為證。通過這些詩可以看出,宋之問受道教薰陶之深,且有虔敬之信仰。

然而,在本文中引發我們興趣的是宋之問與佛教相關的事蹟。宋之問之能創作《浣紗篇》一詩並不在於他在道教方面的卓識,而完全得益於他本人的佛學修養。他青年時代及其晩年所居之地域環境都給他提供了接觸和了解佛教文化的多種因緣機會。概而言之,有以下三方面因素構成了此詩產生的歷史條件。

對佛理的興趣(聽講和閱讀)可視為《浣紗篇》產生的第一個條件。唐代士大夫雖不像魏晉六朝學士文人對佛教理論的造詣,但對玄理名相的興趣習尚還是在與僧徒過從交遊中承襲下來。當時大乘佛教的重要典籍主要是通過寺院僧人和佛教各宗派的講授中在士大夫文人中傳播。宋之問雖談不上真正奉佛,但在河南登封任職時,他就已經表現出對佛理的興趣,《雨從箕山來》(《文苑英華》卷一五三,《全唐詩》卷五一)可為顯例:

雨從箕山來,倏與飄風度。晴明西峰日,綠縟南溪樹。此時客精廬,幸蒙真僧顧。深入清淨理,妙斷往來趣。意得兩契如,言盡共忘喻。觀花寂不動,聞鳥懸可悟。

箕山,在今河南登封東南《史記》卷六一《伯夷列傳》:“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正義》:“皇甫謐《髙士傳》云:‘許由字武仲。堯聞致天下而讓焉,乃退而遁於中嶽潁水之陽,箕山之下隠。……許由歿,葬此山,亦名許由山。’在洛州陽城縣南十三里。”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59年9月第1版,第2122頁。此為宋之問感受佛理之深切體驗,表現了詩人對義理的熱衷。由此可以推知,宋之問在河南登封任職時常去周遭寺院聽講。這種習慣一直保持到後期。如宋之問被貶越州時,嘗在景龍四年間與僧人鑒師往還,作《見南山夕陽召鑒師不至》(《文苑英華》卷二七九)、《湖中别鑒上人》(《全唐詩》卷五三)、《題鑒上人房二首》(《全唐詩》卷五三)。其中《湖中别鑒上人》詩説:“願與道林近,在意逍遙篇。自有靈佳寺,何用沃洲禪。”在此,宋之問將自己與鑒師的交遊擬比為支遁和王羲之,表明彼此之間有許多談名理的過從和流連。

這種對佛理的興趣還表現在之問以佛經事典來表現自己的素養。種種跡象表明,前文所論的幾部大乘佛教典籍,宋之問都可謂熟稔已久。

(一)《法華經》和《涅槃經》。睿宗景雲元年(710),宋之問改越州長史,途經浙江杭州,過越州山陰縣南秦望山,巡遊了著名法華寺,據李邕《秦望山法華寺碑》(《全唐文》卷二六二),該寺於由東晉義熙十二年由釋曇翼法師所建。《文苑英華》卷二三三收錄宋之問兩首《遊法華寺》詩,作於景龍三年冬或四年初。其中一首尤引人注意,詩云:

高岫擬耆闍,真乘引妙車。空中結樓殿,意表出雲霞。後果纏三足,前因感六牙。宴林薰寶樹,水溜滴金沙。寒谷梅猶淺,温庭橘未華。臺香紅藥亂,塔影綠篁遮。果漸輪王族,緣超梵帝家。晨行踏忍草,夜誦得靈花。江郡將何匹,天都亦未加。朝來沿泛所,應是逐仙槎。

由詩“高岫擬耆闍,真乘引妙車”及“晨行踏忍草,夜誦得靈花”,可知其皆應用了佛教事典。“真乘引妙車”一語顯而易見是出於《妙法蓮華經》卷二《譬喻品》的“三車”之喻。“忍草”亦為一著名譬喻,出於《涅槃經》。北涼天竺三藏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卷八《如來性品第四之五》、卷二七《師子吼菩薩品第十一之一》、卷二九《師子吼菩薩品第十一之三》三處皆談及忍草這一譬喻。如卷二七《師子吼菩薩品第十一之一》言:

善男子,雪山有草,名為忍辱。牛若食者,則出醍醐。更有異草,牛若食者,則無醍醐。雖無醍醐,不可説言雪山之中無忍辱草。佛性亦爾。

關於靈華,實為“靈瑞華”之縮略詞,出《正法華經》,為優曇華之舊譯光宅寺釋法雲《法華義記》卷三、胡吉藏《法華義疏》卷三《方便品第二之一》、隋慧遠述《大般涅槃經義記》卷一(之上)具言之。如光宅寺釋法雲撰《法華義記》卷三:“今言如是妙法,諸佛如來時乃説之,如優曇鉢華,時一現耳。此是第一歎法希有。優曇華是外國語,此間言靈瑞華,唯有轉輪聖王出世有此華,故知此華希有。此經如是也。”胡吉藏撰《法華義疏》卷三《方便品第二之一》:“如優曇鉢華時一現耳者,此譬上時乃説之言也。河西道朗云:此言靈瑞華,又云空起華。天竺有樹而無其華,若輪王出世此華則現,明衆生若應聞一乘教成法輪王者,諸佛世尊乃説是經,故靈瑞華為輪王之相,法華為成佛之徵。”,在此,宋之問蓋以忍草、靈華以譬世間希有之佛法,只要長夜守護,總有頓悟佛性之機。這首詩頗有代表性,説明宋之問對當時盛行的兩部佛典中之譬喻都甚熟悉,相同的例證(精熟《法華經》之證)還見於睿宗景雲元年六月,之問被貶往欽州(廣西)時過韶州,蓋於景雲二年所作的《遊韶州廣果寺》(《文苑英華》卷二三三,《全唐詩》卷五二),詩云:“莫愁歸路遠,門外有三車。”

(二)《維摩詰經》。神龍二年(706)寫的歎文《為太平公主五郎病癒設齋歎佛文》(《文苑英華》卷四七二,《全唐文》卷二四一),中云“回供純陁之國,求饌香積之宮;……天女散花,綴山林之草樹”,所謂“香積”、“天女散華”皆化用世所習誦的《維摩詰經》之《香積佛品》、《觀衆生品》的事典。

由此可見,宋之問對這三部大乘佛典有過閱讀或聽講的經驗,故在詩歌方面用作詩文的材料。前文所論,《法華經》、《維摩詰經》在唐代知識分子中最為流行,前者有菩薩行者(觀世音菩薩)可以示為婦女身來攝化度衆的事例,後者有“在欲而行禪”的菩薩行和“或現作婬女”的染愛法門,宋之問對這些教理當不陌生。

除了閱讀或聽講《法華經》、《維摩詰經》、《涅槃經》這三部重要典籍外,宋之問對其他佛教典籍的了解,很可能是通過與佛教宗派的交往中獲悉的。宋之問所處時代,正值禪宗北宗學説宣傳極盛之時,禪宗尤其是北宗説法,尤好援引宗經以外的大乘佛經敷揚引喻,闡發教義,從而使這些經典中的佛教理論也得到傳播。因此,宋之問和禪宗的交往成為《浣紗篇》產生的另一個不可忽略的條件。

據現有文獻,宋之問一生交往的僧侶共有四位,此即神秀、慧能、鑒師及本詩題所言之陸上人。其中前二位皆禪宗重要領袖人物。與神秀的接觸始於宋之問在洛陽預修《三教珠英》陪從遊幸之時。這一時期,正值武則天敬重禪宗的重要時期。久視元年(700),則天遣使招荊州玉泉寺神秀禪師至東都《歴代法寶記》、《八瓊室金石補正》卷五〇載張説《唐玉泉寺大通禪師碑銘》,並見《全唐文》卷二三一。,當時洛陽僧侶託宋之問作表上奏,認為要表示信衆對神秀的崇敬之情,應“緇徒野宿,法事郊迎”,請依“焚香”、“散花”之法式往龍門迎秀禪師入都。引人注意的是,宋之問在表中贊神秀禪師“契無生之理,傳東山妙法”,這意味著,宋之問對北宗禪派承傳情況的了然。此表題為《為洛下諸僧請法式迎秀禪師表》(《文苑英華》卷六○六、《全唐文》卷二四○),當撰於久視元年。作為北宗著名禪師,神秀備受禮遇,被推為“兩京法主,三帝國師”,《舊唐書》卷一九一《神秀傳》記神秀為則天所貴重,説:“肩輿上殿,親加跪禮,敕當陽山置度門寺以旌其德。時王公以下及京都士庶,聞風爭來謁見,望塵拜伏,日以萬數”。據此,可以想見當時衣冠仕子咸附秀禪師諮稟佛義。當時在洛陽預修《三教珠英》並陪則天遊宴的宋之問無疑謁見過神秀禪師,並極有條件接觸當時的北宗禪。這在其於先天中往返桂、廣二州時所撰《宿清遠峽山寺》(《全唐詩》卷五二)云“説法初聞鳥,看心欲定猿”之“看心”語可以得到證明。此“看心”一語實與北宗所倡禪觀存在著某種契合,這種契合很難説是出於偶然,只能解釋為宋之問了解北宗禪。

除了接觸北宗禪的著名領袖神秀,宋之問還和南宗的慧能有一段因緣。景雲元年(710)流欽州途中,至韶州謁能禪師,作《自衡陽至韶州謁能禪師》詩(《文苑英華》卷二一九,《全唐詩》卷五一)。《宋高僧傳》卷八《唐韶州今南華寺慧能傳》所謂“朝達名公所重有若宋之問謁能,著長篇”云云,當即指此《謁能禪師》詩。此詩表明:一、宋之問嘗親詣韶陽去謁見慧能禪師,二、“願以有漏軀,聿熏無生慧”反映詩人歸依釋教的心情。三、“坐禪羅浮中,尋異窮海裔”則意味著之問被貶時嘗在廣東一帶習禪,這似使他獲得精神支柱,不復介意漫長的歸期。宋之問何以要參訪慧能?有一部分原因是當時則天、中宗朝對慧能的敬重。據《歷代法寶記》,長壽元年(692)二月二十日,“勅使冠郎中張昌期往韶州曹溪,請能禪師。能禪師託病不去。則天后至萬歲通天元年(696),使往再請能禪師,能禪師既不來,請上代達摩祖師伝信袈裟,朕於内道場供養。能禪師依請,即擎達摩祖師伝信袈裟與勅使。使迴得信袈裟。則天見得伝信袈裟來,甚喜悦,於内道場供養。”參見柳田聖山《禅の語錄3·初期の禅史Ⅱ——歴代法宝記》(日本筑摩書房1976年6月出版)中所收校注本,第129頁。王維《能禪師碑》(《王右丞集》卷之二十五)也説:“則天太后、孝和皇帝,並敕書勸諭,徵赴京城。禪師子牟之心,敢忘鳳闕。遠公之足,不過虎溪。固以此辭,竟不奉詔。”又據真人元開《唐大和上東征傳》,則天嘗為慧能禪師在韶州造法泉寺[日]真人元開著、汪向榮校注《唐大和上東征傳》,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4頁。,當時身在洛陽的宋之問對這些敬法活動當有極深印象。宋之問又嘗為武平一所撰頌揚慧能禪師的銘贊作書,可見其對慧能的仰慕由來已久。此外,宋之問被貶往欽州時過韶州,嘗於景雲二年赴欽州途中作《遊韶州廣果寺》(《文苑英華》卷二三三,《全唐詩》卷五二),《西溪叢語》卷上説:“能大師傳法衣處在曹溪寶林寺……神龍中改為廣果寺。”可見,廣果寺為南禪新學説之發祥地。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華嚴經》在則天朝的重譯和講習以及北宗禪師對《華嚴經》的重視。武則天時代,《華嚴經》的傳譯和講習盛況空前。據《開元釋教錄》卷九,僅武則天朝即有四次譯事,其序次是:垂拱元年,中印度僧日照於西太原寺歸寧院譯《大方廣佛華嚴經續入法界品》一卷;永昌元年、天授二年,于闐國沙門提雲般若譯《大方廣佛華嚴經不思議佛境界分》一卷、《大方廣佛華嚴經修慈分》一卷;天后證聖元年(695)至聖曆二年(699),于闐三藏實叉難陀等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八十卷。據智昇《續古今譯經圖紀》,實叉難陀於證聖元年(695)奉敕重譯《花嚴經》的地點即在東都大内遍空寺,參預者有華嚴宗的實際創始人法藏。天后親臨法座,創製序文。本年七月,則天加金輪聖神皇帝尊號,當時宋之問正在洛陽為官,多預宮中遊宴之事。其《早秋上陽宮侍宴序》(《文苑英華》卷七○九)、《上陽宮侍宴應制得林字》(《全唐詩》卷五二)即作於是年,前者提到武后金輪皇帝這一尊號,而此一稱號恰好取自大乘急進派之經典《大雲經》有關以女身受記為轉輪聖王成佛之教義陳寅恪《武曌與佛教》,載《金明館業稿二編》,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