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文选:假设与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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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西游记》考证(1)

民国十年十二月中,我在百忙中作了一篇《西游记》序,当时搜集材料的时间甚少,故对于考证的方面很不能满足自己的期望。这一年之中,承许多朋友的帮助,添了一些材料;病中多闲暇,遂整理成一篇考证,先在《读书杂志》第六期上发表。当时又为篇幅所限,不能不删节去一部分。这回《西游记》再版付印,我又把前作的《西游记序》和《考证》合并起来,成为这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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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不是元朝的长春真人邱处机作的。元太祖西征时,曾遣使召邱处机赴军中,处机应命前去,经过一万余里,走了四年,始到军前。当时有一个李志常记载邱处机西行的经历,作成《西游记》二卷。此书乃是一部地理学上的重要材料,并非小说。

小说《西游记》与邱处机《西游记》完全无关,但与唐沙门慧立作的《慈恩三藏法师传》(常州天宁寺有刻本)和玄奘自己著的《大唐西域记》(常州天宁寺有刻本)却有点小关系。玄奘是中国史上一个非常伟大的人物。他二十六岁立志往印度去求经,途中经过了无数困难,出游十七年(628—645),经历五十多国,带回佛教经典六百五十七部。归国之后,他着手翻译,于十九年中(645—663),译成重要经论七十三部,凡一千三百三十卷(参看《改造》四卷一号梁任公先生的《千五百年前之留学生》)。慧立为他作的传记——大概是根据于玄奘自己的记载的——写玄奘的事迹最详细,为中国传记中第一部大书。传中记玄奘的家世和求经的动机如下:

玄奘,俗姓陈,缑氏人。兄弟四人,他第四。他的二哥先出家,教他诵习经业。他后来也得出家,与兄同居一寺。他游历各地,访求名师,讲论佛法,后入长安,住大觉寺。他“既遍谒众师,备餐其说;详考其义,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并取《十七地论》,以释众疑”。

这是玄奘求法的目的。他后来途中有谢高昌王的启,中有云:

……远人来译,音训不同;去圣时遥,义类乖舛;遂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他化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纭争论,凡数百年。率土怀疑,莫有匠决。玄奘……负笈从师,年将二纪,……未尝不执卷踌躇,捧经侘傺;望给园而翘足,想鹫岭而载怀,愿一拜临,启伸宿惑;虽知寸管不可窥天,小蠡难为酌海,但不能弃此微诚,是以束装取路。

这个动机,不幸被作《西游记》的人完全埋没了。但传中说玄奘路上经过的种种艰难困苦,乃是《西游记》的种子。我们且引他初起程的一段:

于是结侣陈表,有诏不许。诸人咸退,唯法师不屈。既方事孤游,又承西路艰险,乃自试其心以人间众苦,种种调伏,堪任不退。然始入塔启请,申其意志,愿乞众圣冥加,使往还无梗。……遂即行矣,时年二十六也。……时国政尚新,疆场未远,禁约百姓不许出蕃。……不敢公出,乃昼伏夜行。〔出〕玉门关,……孑然孤游沙漠矣。惟望骨聚马粪等,渐进,顷间忽见有军众数百队,满沙碛间,乍行乍息,皆裘毼驼马之像,及旌旗槊毡之形;易貌移质,倏忽千变;遥瞻极著,渐近而微。……见第一烽,恐候者见,乃隐伏沙沟,至夜方发。到烽西见水,下饮盥讫,欲取皮囊盛水,有一箭飒来,几中于膝;须臾,更一箭来。知为他见,乃大言曰:“我是僧从京师来,汝莫射我。”

第一烽与第四烽的守者待他还好,放他过去。下文云:

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将向寺,施与饮食衣服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下文又云:

行百余里,失道,觅野马泉,不得。下水欲饮(下字作“取下来”解),袋重,失手覆之。千里之资,一朝斯罄!……四顾茫然,人马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虽遇如是,心无所惧;但苦水尽,渴不能前。于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燋,几将殒绝,不能复进,遂卧沙中。默念观音,虽困不舍,启菩萨曰:“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道心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如是告时,心心无辍。至第五夜半,忽有凉风触身,冷快如沐寒水,遂得目明;马亦能起。体既稣息,得少睡眠,……惊寤进发,行可十里,马忽异路,制之不回。经数里,忽见青草数亩,下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转,又到一池,水甘澄镜彻。下而就饮,身命重全,人马俱得稣息。……此等危难,百千不能备叙。

这种记叙,既符合沙漠旅行的状况,又符合宗教经验的心理,真是极有价值的文字。

玄奘出流沙后,即到伊吾。高昌国王曲文泰闻知他来了,即遣使来迎接。玄奘到高昌后,国王款待极恭敬,坚留玄奘久住国中,受全国的供养,以终一身。玄奘坚不肯留,国王无法,只能用强力软禁住他;每日进食,国王亲自捧盘。

法师既被停留,违阻先念,遂誓不食,以感其心。于是端坐,水浆不涉于口,三日。至第四日,王觉法师气息渐惙,深生愧惧,乃稽首礼谢云:“任法师西行,乞垂早食。”法师恐其不实,要王指日为言。王曰:“若须尔者,请共对佛更结因缘。”遂共入道场礼佛,对母张太妃共法师约为兄弟,任师求法。……仍屈停一月,讲《仁王般若经》,中间为师营造行服。法师皆许,太妃甚欢,愿与师长为眷属,代代相度。于是方食。……讲讫,为法师度四沙弥,以充给侍;给法服三十具,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袜等各数事,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法师往还二十年所用之资。给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遣殿中侍御史欢信送至叶护可汗衙。又作二十四封书,通屈支等二十四国,每一封书附大绫一匹为信。又以绫绢五百疋,果味两车,献叶护可汗,并书称“法师者,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罗门国。愿可汗怜师如怜奴,仍请敕以西诸国给邬落马递送出境。”

从此以后,玄奘便是“阔留学”了。这一段事,记高昌王与玄奘结拜为兄弟,又为他通书于当时镇服西域的突厥叶护可汗,书中也称玄奘为弟。自高昌以西,玄奘以“高昌王弟”的资格旅行各国。这一点大可注意。《西游记》中的唐太宗与玄奘结拜为弟兄,故玄奘以“唐御弟”的资格西行,这一件事必是从高昌国这一段因缘脱胎出来的。

2

以上略述玄奘取经的故事的本身。这个故事是中国佛教史上一件极伟大的故事;所以这个故事的传播,和一切大故事的传播一样,渐渐的把详细节目都丢开了,都“神话化”过了。况且玄奘本是一个伟大的宗教家,他的游记里有许多事实,如沙漠幻景及鬼火之类,虽然都可有理性的解释,在他自己和别的信徒的眼里自然都是“灵异”,都是“神迹”。后来佛教徒与民间随时逐渐加添一点枝叶,用奇异动人的神话来代换平常的事实,这个取经的大故事,不久就完全神话化了。

即如上文所引慧立的《慈恩三藏法师传》中一段说:

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将向寺,施与饮食衣服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这一段话还合于宗教心理的经验;然而宋朝初年(西历978)辑成的《太平广记》,引《独异志》及《唐新语》,已把这一段故事神话化过了。《太平广记》九十二说:

沙门玄奘,唐武德初(年代误)往西域取经,行至宾国,道险,〔多〕虎豹,不可过。奘不知为计,乃房门而坐。至夕开门,见一老僧,头面疮痍,身体脓血,床上独坐,莫知来由。奘乃礼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经》一卷,令奘诵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开辟,虎豹藏形,魔鬼潜迹,遂至佛国,取经六百余部而归。其《多心经》,至今诵之。

我们比较这两种记载,可见取经故事“神话化”之速。《太平广记》同卷又说:

初奘将往西域,于灵岩寺见有松一树。奘立于庭,以手摩其枝曰:“吾西去求佛教,汝可西长。若吾归,即却东回,使吾弟子知之”。及去,其枝年年西指,约长数丈。一年,忽东回。门人弟子曰:“教主归矣”。及西迎之。奘果还。至今众谓此松为摩顶松。

这正是《西游记》里玄奘说的“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第十二回,又第一百回)的话的来源了。这也可证取经故事的神话化。

欧阳修《于役志》说:

景祐三年丙子七月,甲申,与君玉饮寿宁寺(扬州)。寺本徐知诰故第;李氏建国,以为孝先寺;太平兴国改今名。寺甚宏壮,画壁尤妙。问老僧,云:“周世宗入扬州时,以为行宫,尽圬漫之。惟经藏院画玄奘取经一壁独在,尤为绝笔。”叹息久之。

南唐建国离开玄奘死时不过二百多年,这个故事已成为画壁的材料了。我们虽不知此画的故事是不是神话化了的,但这种记载已可以证明那个故事的流传之远。

3

民国四年,罗振玉先生和王国维先生在日本三浦将军处借得一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影印行世。此书凡三卷,卷末有“中瓦子张家印”六个字。王先生考定中瓦子为宋临安府的街名,乃倡优剧场的所在(参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又卷十五),因定为南宋“说话”的一种。书中共分十七章,每章自有题目,颇似后世小说的回目。书中有诗有话,故名“诗话”。今抄十七章的目录如下:

□□□□第一。(全阙)

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

入大梵天王宫第三。

入香山寺第四。

过狮子林及树人国第五。

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

入九龙池处第七。

“遇深沙神”第八。(题阙)

入鬼子母国处第九。

经过女人国处第十。

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

入沉香国处第十二。

入波罗国处第十三。

入优钵罗国处第十四。

天竺国度海之处第十五。

转至香林寺受《心经》第十六。

到陕西王长者妻杀儿处第十七。

我们看这个目录,可以知道在南宋时,民间已有一种《唐三藏取经》的小说,完全是神话的,完全脱离玄奘取经的真故事了。这部书确是《西游记》的祖宗。内中有三点,尤可特别注意:

(1)猴行者的加入。

(2)深沙神为沙和尚的影子。

(3)途中的妖魔灾难。

先说猴行者。《取经诗话》中,猴行者已成了唯一的保驾弟子了。第二节说:

僧行六人,当日起行。法师语曰:“今往西天,程途百万,各人谨慎。”……偶于一日午时,见一白衣秀才,从正东而来,便揖和尚:“万福,万福!和尚今往何处?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经否?”法师合掌曰:“贫僧奉敕,为东土众生未有佛教,是取经也。”秀才曰:“和尚生前两回去取经,中路遭难。此回若去,千死万死。”法师曰:“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别人。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我今来助和尚取经。此去百万程途,经过三十六国,多有祸难之处。”法师应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缘,东土众生获大利益。”当便改呼为“猴行者”。

此中可注意的是:(1)当时有玄奘“生前两回取经,中路遭难”的神话。(2)猴行者现白衣秀才相。(3)花果山是后来小说有的,紫云洞后来改为水帘洞了。(4)“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一句,初读似不通,其实是很重要的;此句当解作“八万四千个猕猴之王”。(说详下章)

§§§第三章说猴行者曾“九度见黄河清”。第十一章里,他自己说:

我八百岁时到此中(西王母池)偷桃吃了,至今二万七千岁不曾来也。

法师曰:

今日蟠桃结实,可偷三五个吃。

猴行者曰:

我因八百岁时偷吃十个,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铁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

这一段自然是《西游记》里偷吃蟠桃的故事的来源,但又可见南宋“说话”的人把猴行者写的颇知畏惧,而唐僧却不大老实!

唐僧三次要行者偷桃,行者终不敢偷,然而蟠桃自己落下来了。

说由未了,下三颗蟠桃,入池中去。……师曰:“可去寻取来吃”。猴行者即将金镮杖向盘石上敲三下,乃见一个孩儿,面带青色,爪似鹰鹯,开口露牙,向池中出。行者问:“汝年几多?”孩曰:“三千岁”。行者曰:“我不用你”。又敲五下,见一孩儿,面如满月,身挂绣缨。行者曰:“汝年多少?”答曰:“五千岁”。行者曰:“不用你”。又敲数下,偶然一孩儿出来。问曰:“你年多少?”答曰:“七千岁”。行者放下金镮杖,叫取孩儿入手中,问和尚:“你吃否?”和尚闻语心惊,便走。被行者手中旋数下,孩儿化成一枚乳枣,当时吞入口中。后归东土唐朝,遂吐出于西川,至今此地中生人参是也。

这时候,偷蟠桃和偷人参果还是一件事。后来《西游记》从此化出,分作两件故事。

上段所说“金镮杖”,乃是第三章里大梵天王所赐。行者把唐僧带上大梵天王宫中赴斋,天王及五百罗汉请唐僧讲《法华经》,他“一气讲完,如瓶注水”。大梵天王因赐与猴行者“隐形帽一事,金镮锡杖一条,钵盂一只,三件齐全”。这三件法宝,也被《西游记》里分作几段了。(《诗话》称天王为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这是“托塔天王”的本名,梵文为Vai’sravana,可证此书近古。)

《诗话》第八章,不幸缺了两页,但此章记玄奘遇深沙神的事,确是后来沙僧的根本。此章大意说玄奘前身两世取经,中途都被深沙神吃了。他对唐僧说:“项下是和尚两度被我吃你,袋得枯骨在此。”和尚说:“你最无知。此回若不改过,教你一门灭绝。”深沙合掌谢恩:“伏蒙慈照!”深沙当时哮吼,化了一道金桥;深沙神身长三丈,将两手托定,师行七人便从金桥上过,过了深沙。深沙诗曰:

一堕深沙五百春,浑家眷属受灾殃。金桥手托从师过,乞荐幽神化却身。

法师诗曰:

两度曾经汝吃来,更将枯骨问无才。而今赦法残生去,东土专心次第排。

猴行者诗曰:

谢汝回心意不偏,金桥银线步平安。回归东土修功德,荐拔深沙向佛前。

《西游记》第八回说沙和尚在流沙河做妖怪时,“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顽耍”。这正是从深沙神一段变出来的。第二十二回,木吒把沙和尚项下挂的骷髅,用索子结作九宫,化成法船,果然稳似轻舟,浪静风平,渡过流沙河。那也是从《诗话》里的金桥银线演化出来的。不过在南宋时,深沙的神还不曾变成三弟子之一。猪八戒此时连影子都没有呢。

次说《诗话》中叙玄奘路上经过许多灾难,虽没有“八十一难”之多,却是“八十一难”的缩影。第四章猴行者说:

我师莫讶西路寂寥;此中别是一天。前去路途尽是虎狼蛇兔之处。逢人不语,万种恓惶;此去人烟,都是邪法。

全书写这些灾难,写的实在幼稚,全没有文学的技术。如写蛇子国:

大蛇小蛇,交杂无数,攘乱纷纷。大蛇头高丈余,小蛇头高八尺,怒眼如灯,张牙如剑。

如写狮子林:

只见麒麟迅速,狮子峥嵘,摆尾摇头,出林迎接,口衔香花,皆来供养。

这种浅薄的叙述可以使我们格外赏叹明、清两朝小说技术的惊人的进步。

我们选录《诗话》中比较有趣味的一段——火类坳头的白虎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