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岭后云愁雾惨,雨细交霏。云雾之中,有一白衣妇人,身挂白罗衣,腰系白褶,手把白牡丹花一朵,面似白莲,十指如玉。……猴行者一见,高声便喝:“想汝是火类坳头白虎精,必定是也!”妇人闻语,张口大叫一声,忽然面皮裂皱,露爪张牙,摆尾摇头,身长丈五。定醒之中,满山都是白虎。被猴行者将金镮杖变作一个夜叉,头点天,脚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蓝靛青,发似朱沙,口吐百丈火光。当时白虎精哮吼近前相敌,被猴行者战退。半时,遂问虎精甘伏未伏。虎精曰,未伏。猴行者曰:“汝若未伏,看你肚中有一个老猕猴。”虎精闻说,当下未伏,一叫猕猴,猕猴在白虎精肚内应,遂教虎开口吐出一个猕猴,顿在面前,身长丈二,两眼火光。白虎精又云,我未伏。猴行者曰:“汝肚内更有一个。”再令开口,又吐出一个,顿在面前。白虎精又曰未伏。猴行者曰:“你肚中无千无万个老猕猴,今日吐至来日,今月吐至来月,今年吐至来年,今生吐至来生,也不尽。”白虎精闻语,心生忿怒;被猴行者化一团大石,在肚内渐渐会大;教虎精吐出,开口吐之不得,只见肚皮裂破,七孔流血。喝起夜叉,浑门大杀,虎精大小粉骨尘碎,绝灭除踪。
《西游记》里的孙行者最爱被人吃下肚里去,这是他的拿手戏,大概火类坳头的一个暗示,后来也会用分身法,越变越奇妙有趣味了。我们试看孙行者在狮驼山被老魔吞下肚去,在无底洞又被女妖吞下去;他又住过铁扇公主的肚里,又住过黄眉大王的肚里,又住过七绝山稀柿衕的红鳞大蟒的肚里。巧妙虽各有不同,渊源似乎是一样的。
以上略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大概。这一本小册子的出现,使我们明白南宋或元朝已有了这种完全神话化了的取经故事;使我们明白《西游记》小说——同《水浒》、《三国》一样——也有了五六百年的演化的历史:这真是可宝贵的文学史料了。
4
说到这里,我要退回去,追叙取经故事里这个猴王的来历。何以南宋时代的玄奘神话里忽然插入了一个神通广大的猴行者?这个猴子是国货呢,还是进口货呢?
前不多时,周豫才先生指出《纳书楹曲谱补遗》卷一中选的《西游记》四出,中有两出提到“巫枚只”和“无支祁”。《定心》一出说孙行者“是骊山老母亲兄弟,无支祁是他姊妹”。又《女国》一出说:
似摩腾伽把阿难摄在瑶山上,若鬼子母将如来围定在灵山上,巫枝祁把张僧拿在龟山上。不是我魔王苦苦害真僧,如今佳人个个要寻和尚。
周先生指出,作《西游记》的人或亦受这个巫枝祁故事的影响。我依周先生的指点,去寻这个故事的来源;《太平广记》卷四六七李汤条下,引《古岳渎经》第八卷云: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因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颈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
这个无支祁是一个“形若猿猴”的淮水神,《词源》引《太平寰宇记》,说略同。周先生又指出朱熹《楚辞辨证·天问》篇下有一条云:
此间之言,特战国时俚俗相传之语,如今世俗僧伽降无之祈,许逊斩蛟蜃精之类,本无稽据,而好事者遂假托撰造以实之。
据此,可见宋代民间又有“僧伽降无之祈”的传说。僧伽为唐代名僧,死于中宗景龙四年(710)。他住泗州最久,淮泗一带产生许多关于他的神话(《宋高僧传》十八,《神僧传》七)。降无之祈大概也是淮泗流域的僧伽神话之一,到南宋时还流行民间。
但上文引曲词里的无支祁,明是一个女妖怪,他有“把张僧拿在龟山上”的神话。龟山即是无支祁被锁的所在,大概这个无支祁,无论是古的今的,男性女性,始终不曾脱离淮泗流域。这是可注意的第一点,因为《西游记》小说的著者吴承恩(见下章)是淮安人。第二,《宋高僧传》十八说,唐中宗问万回师:“彼僧伽者,何人也?”对曰:“观音菩萨化身也。”《僧伽传》说他有弟子三人:慧岸,慧俨,木叉。木叉多显灵异,唐僖宗时,赐谥曰真相大师,塑像侍立于僧伽之左,若配飨焉。传末又说“慧俨侍十一面观音菩萨傍”。这也是可注意的一点,因为在《西游记》里,惠岸和木叉已并作一人,成为观音菩萨的大弟子了。第三,无支祁被禹锁在龟山足下,后来出来作怪,又有被僧伽(观音菩萨化身)降伏的传说;这一层和《取经神话》的猴王,和《西游记》的猴王,都有点相像。或者猴行者的故事确曾从无支祈的神话里得着一点暗示,也未可知。这也是可注意的一点。
以上是猜想猴行者是从中国传说或神话里演化出来的。但我总疑心这个神通广大的猴子不是国货,乃是一件从印度进口的。也许连无支祁的神话也是受了印度影响而仿造的。因为《太平广记》和《太平寰宇记》都根据《古岳渎经》,而《古岳渎经》本身便不是一部可信的古书。宋、元的僧伽神话,更不消说了。因此,我依着钢和泰博士(Paror A von Stal Holstein)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纪事诗《拉麻传》(Rāmāyana)里寻得一个哈奴曼(Hanumān),大概可以算是齐天大圣的背影了。
《拉麻传》大约是二千五百年前的作品,纪的是阿约爹国王大刹拉达的长子,生有圣德和神力;娶了一个美人西妲为妻。大刹拉达的次妻听信了谗言,离间拉麻父子间的爱情,把拉麻驱逐出去,做了十四年的流人。拉麻在客中,遇着女妖苏白;苏白爱上了拉麻,而拉麻不睬他。这一场爱情的风波,引起了一场大斗争。苏白大败之后,奔到楞伽,求救于他的哥哥拉凡纳,把西妲的美貌说给他听,拉凡纳果然动心,驾了云车,用计赚开拉麻,把西妲劫到楞伽去。
拉麻失了他的妻子,决计报仇,遂求救于猴子国王苏格利法。猴子国有一个大将,名叫哈奴曼,是天风的儿子,有绝大神通,能在空中飞行,他一跳就可从印度跳到锡兰(楞伽)。他能把希玛拉耶山拔起背着走。他的身体大如大山,高如高塔,脸放金光,尾长无比。他替拉麻出力,飞到楞伽,寻着西妲,替他们传达信物。他往来空中,侦探敌军的消息。
有一次,哈奴曼飞向楞伽时,途中被一个老母怪(Su- rasā)一口吞下去了。哈奴曼在这个老魔的肚子里,心生一计,把身子变的非常之高大;那老魔也就不能不把自己的身子变大,后来越变越大,那妖怪的嘴张开竟有好几百里阔了;哈奴曼趁老魔身子变的极大时,忽然把自己身子缩成拇指一般小,从肚里跳上来,不从嘴里出去,却从老魔的右耳朵孔里出去了。
又有一次,哈奴曼飞到希玛拉耶山(刚大马达山)中去访寻仙草,遇着一个假装隐士的妖怪,名叫喀拉,是拉凡纳的叔父受了密计来害他的。哈奴曼出去洗浴,杀了池子里的一条鳄鱼,从那鳄鱼肚里走出一个受谪的女仙。那女仙教哈奴曼防备喀拉的诡计,哈奴曼便去把喀拉捉住,抓着一条腿,向空一摔,就把喀拉的身体从希玛拉耶山一直摔到锡兰岛,不偏不正,刚刚摔死在他的侄儿拉凡纳的宝座上!
哈奴曼有一次同拉凡纳决斗,被拉凡纳们用计把油涂在他的猴尾巴上,点起火来,那其长无比的尾巴就烧起来了。然而哈奴曼的神通广大,他们不但没有烧死他,反被哈奴曼借刀杀人,用他尾巴上的大火把敌人的都城楞伽烧完了。
我们举这几条,略表示哈奴曼的神通广大,但不能多举例了。哈奴曼保护拉麻王子,征服了楞伽的敌人,夺回西妲,陪他们凯旋,回到阿约爹国。拉麻凯旋之后,感谢哈奴曼之功,赐他长生不老的幸福,也算成了“正果”了。
陶生(John Dowson)在他的《印度古学词典》里(页一一六)说:“哈奴曼的神通事迹,印度人从少至老都爱说爱听的。关于他的绘画,到处都有。”除了《拉麻传》之外,当第十世纪和第十一世纪之间(唐末宋初),另有一部“哈奴曼传奇”(Hanumān Nātaka)出现,是一部专记哈奴曼奇迹的戏剧,风行民间。中国同印度有了一千多年的文化上的密切交通,印度人来中国的不计其数,这样一桩伟大的哈奴曼故事是不会不传进中国来的。所以我假定哈奴曼是猴行者的根本。除上引许多奇迹外,还有两点可注意。第一,《取经诗话》里说,猴行者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花果山自然是猴子国。行者是八万四千猴子的王,与哈奴曼的身分也很相近。第二,《拉麻传》里说哈奴曼不但神通广大,并且学问渊深;他是一个文法大家;“人都知道哈奴曼是第九位文法作者”。《取经诗话》里的猴行者初见时乃是一个白衣秀才,也许是这位文法大家堕落的变相呢!
5
现在我可以继续叙述宋以后取经故事的演化史了。
金代的院本里有《唐三藏》之目,但不传于后。元代的杂剧里有吴昌龄作的《唐三藏西天取经》,亦名《西游记》。此书见于《也是园书目》,云四卷;曹寅的《楝亭书目》(京师图书馆抄本)作六卷。这六卷的《西游记》当乾隆末年《纳书楹曲谱》编纂时还存在,现在不知尚有传本否。《纳书楹曲谱》中选有下列各种关于《西游记》的戏曲:
《唐三藏》 一出:《回回》。(续集二)
《西游记》 六出:《撇子》,《认子》,《胖姑》,《伏虎》,《女还》,《借扇》。 (续集三)
又《西游记》 四出:《饯行》,《定心》,《揭钵》,《女国》。(补遗)
《俗西游记》 一出:《思春》。
我们看这些有曲无白的词曲,实在不容易想像当日的原本是什么样子了。《唐三藏》一出,当是元人的作品。但我们在这一出里,只看见一个西夏国的回回皈依顶礼,不能推想全书的内容。只有末段临行时的曲词说:
俺只见黑洞洞征云起,更那堪昏惨惨雾了天日!愿恁个大唐师父取经回,再没有外道邪魔可也近得你!
从末句里可以推想全书中定有“外道邪魔”的神话分子了。
吴昌龄的六本《西游记》不知是《纳书楹》里选的这部《唐三藏》,还是那部《西游记》。我个人推想,《唐三藏》是元初的作品,而吴昌龄的《西游记》却是元末的作品,大概即是《纳书楹》里选有十出的那部《西游记》。我的理由有几层:
(1)这部《西游记》曲的内容很和《西游记》小说相接近。焦循《剧说》卷四说:
元人吴昌龄《西游》词与俗所传《西游记》小说小异。
小异就是无大异。今看《西游记》曲中,“撇子”一折写殷夫人把儿子抛入江中,“认子”一折写玄奘到江州衙内认母,“饯行”一折写玄奘出发,“定心”一折写紧箍咒收伏心猿,“伏虎”、“女还”二折写行者收妖救刘大姐,“女国”一折写女国王要嫁玄奘,“借扇”一折写火焰山借扇:都是和《西游记》小说很接近的。“揭钵”一折虽是演义所无,但周豫才先生说“火焰山、红孩儿当即由此化生”,是很不错的。十折之中,只有“胖姑”一折没有根据。但我们很可以假定这十折都是焦循说的那部“与《西游记》小说小异”的吴昌龄《西游记》了。
(2)吴昌龄的《西游记》曲,颇有文学的荣誉。《虎口余生》(《铁冠图》)的作者曹寅曾说:
吾作曲多效昌龄,比于临川之学董解元也。(见焦循《剧说》四)。
我们看《纳书楹》所引十折,确然都很有文学的价值。最妙的是“胖姑”一折,全折曲词虽是从元人雎景臣的《汉高祖还乡》(看《读书杂志》第四期末栏)脱化出来的,但命意措词都可算是青胜于蓝。此折大概是借一个乡下胖姑的口气描写唐三藏在一个国里受参拜顶礼临行时的热闹状况。中说:
(一儿麻)不是俺胖姑儿心精细,则见那官人们簇拥着一个大擂槌。那擂槌上天生有眼共眉。我则道,匏子头,葫芦蒂:这个人儿也忒煞跷蹊!恰便似不敢道的东西,枉被那旁人笑耻。
…… ……
(新水令)则见那官人们腰屈共头低,吃得个醉曛曛脑门着地;咿咿呜,吹竹管;扑冬冬,打着牛皮。见几个回回,笑他一会,闹一会。
…… ……
(川拨棹)好教我便笑微微,一个汉,木雕成两个腿;见几个武职他舞着面旌旗,忽剌剌口里不知他说个甚的,装着一个鬼——人多,我也看不仔细。
……
这种好文字,怪不得曹楝亭那样佩服了。这也是我认这部曲为吴昌龄原作的一个重要理由。
如果我的猜想不错,如果《纳书楹》里保存的《西游记》残本真是吴昌龄的作品,那么,我们可以说,元代已有一个很丰富的《西游记》故事了。但这个故事在戏曲里虽然已很发达,有六本之多,为元剧中最长的戏(《西厢记》只有五本)。然而这个故事还不曾有相当的散文的写定,还不曾成为《西游记》小说。当时若有散文《西游记》,大概也不过是在《取经诗话》与今本《西游记》之间的一种平凡的“话本”。
钱曾《也是园书目》记元、明无名氏的戏曲中,有《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一本,这也是猴行者故事的一部分。大概此类的故事,当日还不曾有大规模的定本,故编戏的人可以运用想像力,敷演民间传说,造为种种戏曲。那六本的《西游记》已可算是一度大结集了。最后的大结集还须等待一百多年后的另一位姓吴的作者。
6
我前年作《西游记序》,还不知道《西游记》的作者是谁,只能说:“《西游记》小说之作必在明朝中叶以后”,“是明朝中叶以后一位无名的小说家作的”。后来见《小说考证》卷二,页七六,引山阳丁晏的话,说据淮安府康熙初旧志艺文书目,《西游记》是淮安嘉靖中岁贡生吴承恩作的。《小说考证》收的材料最滥,但丁晏是经学家;他的话又是根据《淮安府志》的,所以我们依着他的指引,去访寻关于吴承恩的材料。现承周豫才先生把他搜得的许多材料抄给我,转录于下:
〔天启《淮安府志》十六,《人物志》二,近代文苑〕吴承恩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清雅流丽,有秦少游之风。复善谐剧,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数奇,竟以明经授县贰,未久,耻折腰,遂拂袖而归。放浪诗酒,卒。有文集存于家。丘少司徒汇而刻之。
〔又同书十九,《艺文志》一,淮贤文目〕吴承恩:《射阳集》四册,□卷;《春秋列传序》;《西游记》。
〔康熙《淮安府志》十一,及十二〕与天启志悉同。
〔同治《山阳县志》十二,《人物》二〕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工书。嘉靖中岁贡生(查选举志亦不载何年),官长兴县丞。英敏博洽,为世所推。一时金石之文多出其手。家贫无子,遗稿多散失。邑人邱正纲收拾残缺,分为四卷,刊布于世。太守陈文烛为之序,名曰《射阳存稿》,又《续稿》一卷,盖存其什一云。
〔又十八,《艺文》〕吴承恩:《射阳存稿》四卷,《续稿》一卷。
光绪《淮安府志》廿八,《人物》一,又卅八,《艺文》,所载与上文悉同。
又《山阳志》五,《职官》一,明太守条下云:“黄国华,隆庆二年任。陈文烛字玉叔,沔阳人,进士,隆庆初任。邵元哲,万历初任。”
焦循《剧说》卷五引阮葵生《茶余客话》云:
旧志称吴射阳性敏多慧,为诗文下笔立成,复善谐谑。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今不知“杂记”为何书。惟《淮贤文目》载先生撰《西游通俗演义》。是书明季始大行,里巷细人皆乐道之。……按射阳去修志时不远,未必以世俗通行之小说移易姓氏。其说当有所据。观其中方言俚语,皆淮之乡音街谈,巷弄市井童孺所习闻,而他方有不尽然者,其出淮人之手尤无疑。然此特射阳游戏之笔,聊资村翁童子之笑谑。必求得修炼秘诀,亦凿矣。(此条今通行本《茶余客话》不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