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文选:假设与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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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章实斋先生年谱(4)

冬,张维祺移官大名,先生亦去肥乡,略曰:

学诚……妄自诩谓:稍辨黍麦,到大名,至岁暮辞归北京。(《张介村家传》、《大名县志代序》、《栗君墓志铭》)

是年六月二十六日,朱筠(竹君)卒于北京,年五十三。(《朱先生墓志》)

先生在清漳书院,有清漳书院会课题七道,今见《遗书》卷十二,可以看出先生的教育方法。其《策问》题云:

问古人教学,启发是资。请业之际,先问尔所谓达;侍坐之余,则云盍各言志。诸生亦有抑郁未伸,惮于一日之长者欤?诸生有志于学,其意甚盛。顾所谓“学”者,特举业耳。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士无恒产,举业等于治田,谁谓诸生不当治举业哉?顾仕非为贫,学亦不当专为举业。敢问诸生读书之始,亦有志所欲为?抑既习举业,因文别有窥见,遂觉所业如是,失其故态;则毛生颖故投囊,而所志固有不止于是者欤?学问大要不出经史。而铢黍芒忽之间,不苟为炳炳烺烺,饰人耳目,盖有道矣。……诸生自反平日必有入识最先而程功较易者;经于何道最有关心?史于何事最所惬愿?高山景行,所言正不必今日之所已能者也。举业将以应科目也。假使诸生亦已登进士第,无所事举业矣,遂将束书而不观耶?抑将尚有不能自已者耶?无妨预定言之,将欲为诸生商榷其善否也。即以举业而论,敢问何所讲求?何所师法?……四书文外,经诗论策亦举业之要务也。向者于何致功?平日亦有怀疑不决,欲就请质而无从者欤?院长愿悉与闻,将为诸生效他山之错焉。

其四书大义策问六道,都是很能引起学者的怀疑态度与思考力的。如第一道云:

问《论语》记言之例:夫子所言,皆称“子曰”;其有对君之言则称“孔子”。说者谓君臣之际,记者致其谨严:然耶?否耶?《颛臾》一篇不皆对君之言,而皆称孔子,岂有说欤?

又如第五道云:

问孔门之教,言行相符。弟子亲承,有疑斯问。……后世往往以问答之高下,觇诸贤学业之浅深,谓言者心声:理固不外是欤?宰我短丧之说,尹氏以为下愚犹耻言之。冉求鸣鼓之攻,亦已得罪名教。二子各列四科,不得志而归。中途遇盗,乃是圣门高第;而所言所行,若如讲说家之所言,则后世乡党自好之人有所不为。敢问此何修何学而犹为高第之弟子耶?子贡之特达,而议礼仅爱一羊;子路之果敢,而论仕乃至于佞给。子张学干禄,樊迟请学圃。凡此见于记载,皆后世稍知礼义之士所不屑为;而当日函丈陈辞,略无忌讳。今之为时文者,当奉夫子之论以折诸贤,是固然矣。而诸贤毕世懿修,乃不足当时文家之一吷:则是今之工时文者,其见地乃贤于圣门诸弟子耶?蓄疑久矣,敢请诸生解之。

此种策问既可见先生自己读书善疑,又可见先生教学者亦从思考与疑问下手。若使尘封笔砚,仆仆风霜,求一饱之无时,混四民而有愧;则不过数十寒暑,便无此身,以所得之甚难而汨没之甚易,当亦长者之所恻然悯惜者也!

这回的遇盗,凡四十四岁以前的撰著文章,荡然不存一篇。上文所引第一策问,处处在寻出学者的志愿与向来的功力。此与上文所引《通说》所谓“即性之所近,而用力之能勉者”之意,正相符合。

先生四十五岁。

是年季春,乾隆帝谒东陵还,过盘山。周震荣以畿县例供除道。先生方自畿南失意归,呼吁哀号,未有所遇。周君邀先生偕行,环山治道;州县,茇舍相望;时桃李方华,镇山雪初霁,四山照耀,周君大置酒,遍召同官偕饮极欢。同官又互相酬答,寻山名胜殆遍。先生亦自忘家无宿舂粮也。(《周筤谷别传》、《凌书巢哀辞》)

……夫志状之文,春,多为其子孙所请;其生平行实,或得之口授,或据其条疏;非若太常谥议,史官别传,确然有故事可稽,案牍可核也。采择之法,不过观行而信其言,即类以求其实,参之时代以论其世,核之风土而得其情,因其交际而察其游,审其细行而观其忽,闻见互参而穷虚实之致,瑕瑜不掩而尽扬抑之能,八术明而春秋经世之意晓然矣。生平每谓“文采未优,古人法度不可不守;词章未极,三代直道不可不存”。其于斯文,则范我驰驱,未尝不为是凛凛焉。

删存近作为《辛壬剥复删存》。(徐本浙本遗书目注)

先生旋主讲永平敬胜书院,自京师移家赴之。后此偶客北京,多依甄松年为主。(《黄烈妇传》、《丙辰札记》、《甄青圃六十序》、《丁巳岁暮书怀》)

山府近边,学者鲜可与语,僻处辄不自聊。幸邻境官吏凌世御、袁汝琈、乔钟吴、刘嵩岳、蔡薰等皆以文字结交,蔡且欲聘先生撰《滦州志》。 (《凌书巢哀辞》、《书滦州志后》)

先生病诸生俭学,乃取古人撰述,于典籍有所发挥,道器有所疏证,华有其文而实不离学者,删约百篇,以劝诱蒙俗,名曰《文学》,生活仍极困难。屡致书梁国治、邵晋涵等求救(《庚辛之间亡友传》、《栗君墓志铭》、《张介村家传》、《与邵与桐书》、《刘氏三世家传》)。《上梁相公(治国)书》最悲愤,并作叙例。此书今不传。

春三月,作《朱先生墓志铭》,称他“有所述作,心契乎理,手请于心,如不得已;懔于所奉承而布之,不可意为加损。余力所至,神明变化。故今本所存,四十四岁以前之撰著专篇极少。绚春拭秋,纤缕巨拓,陶冶万象,不为一律,并能令气之至符心之初。呜呼,盖自有宋欧阳氏以来,未有如是其才者也!”

是年尝为凌世御校定《叶鹤涂文集》,作序。(《凌书巢哀辞》)

季妹死于北京。(《丁巳岁暮书怀》诗注,《滃云山房乙卯藏书目记》)

是年春,朱棻元卒。(《朱府君墓碑》)

是年七月,《四库全书》告成。(《全书总目》)

先生四十六岁。

春,先生卧病京寓,去游河南,病颇危急(《周筤谷别传》称“己亥癸卯,两危疾”。),邵晋涵载先生至其家,延医治之。病中喜与邵氏论学,每至夜分(《邵与桐别传》论)。因与邵氏论修《宋史》,谓俟君书成后,余当更以意为之,不过五十万言。并问邵立言宗旨,邵以维持“宋学”为志。先生勉以“以班马之业而明程朱之道”。(同上。又《家书五》。)

病愈后,回永平主讲敬胜书院。《与乔迁安(名钟英)论初学课业》三简似在此年。

有《答周筤谷论课蒙书》二篇,一在夏间,一在秋间。第一次书有“此间生徒难与深言”之语,可见先生在永平不很得意。秋间生徒多赴试散去,“荒斋阒然,补苴《文史通义》内篇,撰《言公》上中下三篇,《诗教》上下二篇。然十成之中,仅得四五。”(第二书)自七月初三日至九月初二日,共得《通义》草七篇,分八十九章;又三篇不分章者。总得书十篇,计字二万有余。用五色笔逐篇自为义例,尽失其囊箧及生平撰著。狼狈衣短葛,加之圈点。其更改多者,则用粉黄涂灭旧迹,改书其上。逐日结草,一章甫毕,即记早晚时节及风雨阴晴气候(《癸卯通义草书后》)。此十篇之中,惟《言公》、《诗教》五篇可考,余篇之目不可考矣。

《癸卯通义草》以外,又录存数年以来古文辞为《癸卯录存》。(浙本徐本遗书目注)

朱沧湄省其父映榆于永平府署,数过先生请教。先生颇属望之,有《论学书》,谓:

学问之事,非以为名。经经史纬,出入百家,途辙不同同期于明道也。道非必袭天人性命诚正治平,如宋人之别以道学为名,始谓之道;文章,学问,毋论偏全平奇,为所当然而又知其所以然者,不甘自弃。又自以为迂拘不合世用。惟是读古人书,皆道也。……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学术当然,皆下学之器也。中有所以然者,皆上达之道也。器拘于迹而不能相通,惟道无所不通,是故君子即器以明道,将以立乎其大也。……惟夫豪杰之士,自得师于古人,取其意之所诚然而中实有所不得已者,力求其至。所谓君子求诸己也。惟《金君行状书后》论择辨史料之法极精,今摘录于左(下):

载笔之士,蕲合乎古人立言之旨,必从事于择与辨。世之所重而非吾意所期欤,虽大如泰山,不遑顾也。世之所忽而苟为吾意之所期欤,虽细如秋毫,不敢略也。趋向专,故成功也易;毁誉淡,故自得也深。即其天质之良而悬古人之近己者以为准。勿忘勿助,久之自有会心焉。所谓途辙不同而同期于道也。……人之性情才质,必有所近。童子塾时,知识初启,盖往往以无心得之,殚经究史。宽以岁月,行之而不著也。其后读书作文,与夫游思旷览,亦时时若有会焉,又习而不察也。此即道之见端,而充之可以无弗达者。未有人焉从而明示之,盖至终身汨没而不自知为枉其才者,比比然也。足下于此,亦将有所省乎?如有所省,则毋论治经业史,皆可求所得矣。

又有题《朱沧湄诗册》文云“……必求诗之质,而后文以生焉。读书蓄德,名理日富,愤乐循环,若有不得已焉而后出之,此不求工诗而诗乃天至,以操之有其质也。强笑不欢,强哭不悲。哀乐自来而哭笑不自知其已甚。学之于文,岂有异于是乎?”

九月犹在永平讲舍;九日与友人登高,游阳山九莲寺,张仪舌犹在口,有记。

十月,乾隆帝归自盛京,周震荣除道京东。其幸存者多系应酬文字。招先生“临榆茇次,观乡田秋获则羡归耕;览山海关,相与慷慨怀古;其夕宿海边寺,闻海潮如殷雷,势挟风雨,震撼庭户,凄清不复成寐;夜半登高,见海日出,意惝恍思神仙”。先生谓“数日之间,随所见闻,心境屡化,人世何者可常恃耶?”周君因与先生论文,将托著述以期不朽,自谓十年博千古云。(《周筤谷别传》、《凌书巢哀辞》)

自是年以后,失礼于□海度,每有撰著,必留副草,以备遗忘。而故人爱先生文者,亦多请抄存副墨。周震荣、史致光抄藏最多,朱锡庚稍次。(《跋酉冬戌春志余草》)

周震荣驳先生《诗教》篇“三代之盛未有著述文字”之论,先生不答。(《与周永清论文》)

《言公》三篇为先生得意之作。上篇论“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于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志期于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道果明于天下,图事辄蹶。三月,而所志无不申,不必其言之果为我有也”。此是三篇大旨。中篇论“世教之衰,道不足而争于文,实不充而争于名”,尤痛切。下篇为赋体,泛论各种文体之公。

《诗教》上篇论“战国之文,奇袤错出而裂于道,人知之;其源皆出于六艺,人不知也。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人不知;其源多出于诗教,人愈不知也”。此语含有一种文学史的见解,但章氏说的不明白。下篇说“学者惟拘声韵之为诗,而不知言情达志,敷陈讽谕,抑扬涵泳之文,皆本于诗教”。此言较明白。以文学史的眼光看去,《三百篇》自是一切文学之纪元,一切集部之祖(子部即是集部,庶几勒成一家。其于古今学术,不当别立子部)。章氏此论,确有一部分真理。上篇又说“古未尝有著述之事,著述至战国而始焉”,更有见地。未必稍无裨补。但他假定一个理想的“同文”之治,作为上古无著述的解释,那可错了。

冬,先生去永平。(《题沧湄诗册》)

友人曾慎卒。(《庚辛亡友传》)

十二月清廷修《续通典》成。先生尝代拟《礼典序》,今本尚有原稿痕迹。

先生四十七岁。

癸卯甲辰之间,永定河道陈琮招先生撰《河志》(《曾麓亭传书后》)。是年,先生就保定莲池书院之聘(《王府君墓志铭》、《周府君墓志铭》、《郎公家传》)。家口自永平携赴保定,以后渐增至二十人。(《丁巳岁暮书怀》诗注)

是年有《甲辰存录》。

十一月八日,冯廷丞卒。(《冯君家传》)

是年,族侄廷枫成进士。(《海门厅志》、《名宦传》)

清廷修《续通考》成。

先生四十八岁。

仍主讲保定之莲池书院。诸生多授徒为业,先生为他们作《论课蒙学文法》二十六通。此文大旨演癸卯《与周筤谷书》的意思,但更切实。大旨反对世俗课童子用时文入手之法,而主张用古文入手,先读《左传》,次及《史记》;作文则先论事,次论人,次数典,走投同年生张维祺于直隶肥乡县衙。维祺聘主肥乡清漳书院讲席,最后叙事。后来虽从故旧家存录的别本借抄,名之曰《辛丑年抄》。

正月,一至北京。(《张介村赐鸠杖记》)

八月刻《太上感应篇》,二日作《书后》。

是年冬,先生暂至京师,馆同年生潘庭筠家,在兴化寺街,与任大椿寓相近,常互为主客谈宴。先生留旬月出都。(《任幼植别传》)

是年正月,张维祺《大名县志》成,悉用先生之法(志序)。并曾以其稿与先生商榷(《记大名县志轶事》)。二月,毕沅为河南巡抚。

是年十月,清廷修《一统志》、《续通志》成。

闰四月,访同学邱向阁于南乐县衙(大名府)。邱君因朱竹君“学者读书求通,当如都市逵路,四通八达无施不可”之言,作“通达”二字榜于轩,先生为作《通说》,略云:“薄其执一,而舍其性之所近,徒泛骛以求通,则终无所得矣。惟即性之所近,而用力之能勉者,因以推微而知著,会偏而得全,斯古人所以求通之方也。”此意为先生一生的一个根本观念。(《通说》)

先生后自评云:“甲辰乙巳……所作亦有斐然可观,而未通变也。”(《跋甲乙剩稿》)

先生四十九岁。

仍在莲池书院,十二月十日(《内藤谱》作二十日)有《月夜游莲池记》。

是年六月,毕沅升任湖广总督,以伊阳拒捕案被议,仍留河南巡抚任。(《东华录》)

十二月十三日,梁国治卒。(《耆献类征》本传)

这年,章宗源(逢之)中举人。(《孙星衍文集》)

先生五十岁。

是年春,差觉不诬。若不逼于困苦饥寒,先生最得意的门人史致光(余邨)进士及第,授修撰。(《耆献类征》本传)

是年先生因失梁国治之奥援,不得不辞莲池书院讲席。侨寓保定,寄居旅店,长孙女及第五子殇。是时“当道交疏,至典史背议为写白字!”(《丁巳岁暮书怀》诗及注)

春,先生闻戊戌进士开选;因往北京吏部投牒。《校雠通义》第四卷竟佚。遇宵小剽劫,生计索然。转食友家者几一年。五十生朝,主甄松年家,松年为置酒尽欢(《甄青圃六十序》、《蔡滦州哀辞》)冬间,已垂得知县矣,忽决计舍去。十月遂回保定。(《丁巳岁暮书怀》诗注、《庚辛亡友传》、《存我楼记》)

十月,周震荣自永清至保定。一日,与先生论课蒙法。先生极言《东莱博议》及唐宋人论人论事之文不可资以入门,揠苗助长,槁可立待。盖针指震荣旧作《养蒙术》中语而言也。震荣持其说甚坚。先生攘袂征色,且丑语相诋。适周、张维祺自外至,先生亦不及揖迎。维祺右震荣说,先生言益峻。曰:“纷争至此,案何由定。”是时僮仆离立户外,尚思用其专长,皆诮曰:“此省垣地,不走谒热官,乃聚讼此无益言语!”因各举其囊橐相示,曰:“是宜吾侪之不得饱也。”先生闻之失笑,索酒斗饮,大醉别去。(《庚辛之间亡友传》,周震荣跋。)

仲冬,因周震荣之介绍与启发,至河南见毕沅。欲借其力编《史籍考》(《上毕制府书》、《丁巳岁暮书怀》诗注)。有《上毕抚台书》。先生的不幸,以这次为最甚。 (此书浙本《遗书》误刻两见,一题下有“己酉十二月二十九日”小字,误也。刘本亦误。)略云:“爱才如阁下,而不得鄙人过从之踪;负异如鄙人,而不入阁下裁成之度:其为缺陷奚如!”书附旧刻《和州志例》二十篇,《永清县志》二十五篇。先生后十年追述此行云:

镇洋太保人伦望,寒士闻名气先壮。戟门长揖不知惭,奋书自荐无谦让。公方养疴典谒辞,延见卧榻犹嫌迟。解推遽释目前困,迎家千里非逶迤。宋州主讲缘疑夙,文正祠堂权庙祝。潭潭深院花木饶,泾渭黑白,侨家忽享名山福。(《丁巳岁暮书怀诗》)

据此诗,毕沅待先生颇厚,明年先生即主讲归德府之文正书院。

离保定时,周震荣置酒送别,半酣,曰:“君昔矢愿作《亡友传》,墓草且宿矣,若死者何!”先生曰:“是行也,宜偿之。”周曰:“君敏于行文,怠于举笔。死者无穷期,生者百年易逝!他日我作《亡友传》,将列君于篇末,以志此憾也!”先生默然。(《庚辛亡友传》周跋)

先生在保定之某年,尝为梁肯堂校定其业师仁和叶某遗文,这年在北京又尝附商《梁文定公(国治)年谱》。(《年谱书后》)

先生五十一岁。

正月,有《徐尚之古文跋》。

《论修史籍考要略》,当系去冬今春间在开封所作。经毕沅同意后,遂开局编《史籍考》,由先生主持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