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文选:假设与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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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附录(14)

他的“低调”包括有决心,有办法的“抵抗”。他说,抵抗日本的侵略是中国图生存的唯一途径,因为一、日本是得步进步的,我们越不抵抗,日本的侵略吞并越容易实现。二、日本的实力不是没有限制的,我们不能保全国土,至少应该尽力抵抗,使敌人出最高的代价,如此方能使敌人反省。三、我们要生存,还得靠国际的援助,但是要人帮忙,先要自己帮自己忙,先要自己肯牺牲。

所以他说:假如我是蒋介石,我的办法是:

第一、我要立刻完成国民党内部的团结。……

第二、我要立刻谋军事首领的合作。

第三、我要立刻与共产党商量休战,休战的唯一条件是在抗日期内彼此互不相攻击。

他说:

以上的三件,……做到十分,我们抗日的成功就可以有十分的把握,做到一分,也可以增一分的效能。

如果对于江西的共产党有相当的办法,长江以北的军队可以尽量的向北方输送,把守卫南京及长江下游的责任交给剿共的军队。总司令应该来往于石家庄与郑州之间。军队战守的分布应该打破防区制度,通力合作。

在君此文发表之后,不到一个半月,热河就沦陷了。三月三日,在君、咏霓和我三人会商,我们拟了一个电报,由咏霓用密码打给蒋委员长:

热河危急,决非汉卿(张学良)所能支持。不战再失一省,对内对外,中央必难逃责。非公即日飞来指挥挽救,政府将无以自解于天下。

次日(三月四日)咏霓得蒋先生复电说五日北上。但那天晚上我们就知道热河全省陷落的真消息了。在君当时记载如下:

热河的战事是二月二十二日开始接触的。二十二早上八点钟,日军已由南岭开进北票,二十五日就到了朝阳,二十四开鲁失守,二十六日军占领下洼子。以后三月一日失凌南,二日失凌源,三日失赤峰、平泉,四日失承德。据东京的路透电,四日上午日军已占领冷口。自今以后,不但我们的国境只能到长城,而且长城上的要隘都在日本人的手里。朝阳到承德一共有六百四十多里,日军七天就占领了承德,昔人说,“日蹙国百里”,这真是这一次战事的结论了!(丁文江《给张学良将军一封公开的信》,《独立》第四十一号)

在君写的给张学良的公开信,我写的《全国震惊以后》,都很责难张学良。三月七日夜,我把这两篇原稿从印刷所收回,送给张学良,我附了一封信,信中说:

……去年夏间曾劝先生辞职,当时蒙复书表示决心去职。不幸后来此志未得实行,就有今日更大的耻辱。然先生今日倘能毅然自责求去,从容交卸,使闾阎不惊,部伍不乱,华北全部交中央负责,如此则尚有自赎之功,尚有可以自解于国人世人之道。

三月十日夜,张学良约在君、蒋孟邻校长、梅月涵校长,和我去谈话,他说已见到了蒋委员长,蒋先生要他辞职,他已辞职了,特邀我们去告别。

三月十三日,在君、咏霓和我同到保定看蒋介石先生,他承认实不料日本攻热河能如此神速。他估计日本攻热河须用六师团人,故国内与台湾均须动员,而我们政府每日有情报,知道日本没有动员——万不料日本人知道汤玉麟、张学良的军队比我们知道清楚的多多!

热河陷落之后,战事就由山海关和热河两方面步步进逼。宋哲元部队在喜峰口之战,徐庭瑶、关麟征、黄杰所率中央军队在南天门八日八夜之战,都是很壮烈的抵抗——以后就无险可守了。

以后就是北平军分会和华北政务委员会在何应钦将军和黄郛先生主持之下的“局部的华北停战”的谈判——就是五月二十三日早晨四时接受,五月三十一日在塘沽签字的“塘沽协定”。在那个“局部的华北停战”之下,华北又苟安了四年。

六月里,在君和我都因事出国。我是六月十八日离开上海的。在君于六月二十三日和葛利普、德日进,几位地质学者在上海起程赴美京的第十六次国际地质学会大会。

十六 苏俄的旅行(1933)——最后三年的政论

在君的《苏俄旅行记》分作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楔子”(《独立》一○一号、一○三号、一○四号、一○七号、一○九号),写他民国二十二年(1933)六月二十三日从上海上船,到芝加哥看博览会,到华盛顿赴国际地质学会十六次大会,八月二日离开纽约,到欧洲,中间偷闲到伦敦,还回到他少年进中学时期的“第二故乡”(此一段已引见第五章),又从伦敦到瑞典,八月二十五日从瑞典京城到柏林。

第二部分才是《苏俄旅行记》本身。他这一部分的结构似很大,但他没有能写完,只发表了这几章:

一、新旧的首都

(a)从柏林到莫斯科(八月二十九至三十一日) 《独立》一一四号

(b)地质探矿联合局(八月三十一日,九月一日) 一一四号

(c)莫斯科半日的游览(九月一日) 一一六号

(d)列宁格拉的科学机关(九月二至四日) 一一八—— 一一九号

(e)列宁格拉的游览(九月三日) 一二二号

(f)再到莫斯科 (九月四至五日)

二、图喇(Tula)

(a)离莫斯科以前(九月六日至八日)及途中(九月九日) 一三四号

(b)托尔斯泰的家(九月九日) 一三五号

(c)莫斯科盆地的煤田与铁矿(九月九日夜,九月十日) 一四六号

三、巴库(Baku)

(a)从莫斯科到巴库(九月十一至十三日) 一五二号

(b)油田的概略(九月十四日) 一五六号

(c)油田的参观(九月十四至十五日) 一六八号

(d)地质研究所(九月十六日) 一六九号

四、高加索斯(Caucasus)

(a)地夫利斯(九月十八日) 一七四号

(b)乔治安的军用公路(九月二十日) 一七五号

这部《苏俄旅行记》究竟还缺多少呢?我没有得见在君的旅行日记——我盼望这些日记稿本都还保存在丁月波(文渊)先生处,更盼望他已经把这些日记都整理出来了。但我从他的留俄时期和他的参观计划两方面看来,可以推断这部游记还缺一半。

先说时间。在君详细记载他费了大力,才把护照上原许留俄一个月延长到两个月。他是八月三十日入俄国境的,可以住到十月三十日。但他只打算旅行四十天。而已发表的游记只到九月二十日,只记了二十天的旅行。

次说他的参观计划。他原定的四十天旅行目的有七项:

一、到乌拉山(Ural)参观铁矿与钢厂。

二、到中亚细亚作地质旅行。

三、过里海到巴库参观煤油矿。

四、从南到北穿过高加索山脉。

五、到东奈治(Donetz)煤田研究地质并看煤矿铁厂。

六、参观德涅勃(Dniper)河边大水电厂。

七、由气夫(Kiev)到波兰。

地质探矿联合局局长Novekoff看了这计划,说道:“你的计划太大了,四十天内做不到。我劝你至少牺牲中亚细亚的旅行。并且你无论如何应该到列宁格拉去一趟,这还是我们的科学的中心。……你到那边和专门家谈过以后,再回来决定日程。”

在君从列宁格拉回来,这位局长劝他“取消乌拉山的计划,专心到南俄去调查石油、煤田、铁矿”。这是把在君原定的第一第二项全取消了。所以在君从莫斯科一直南下到巴库。九月十六夜离开巴库,到乔治安苏维埃共和国的首都地夫利斯,九月二十日由乔治安军用公路北去,到北高加索的乌拉底加乌加斯城(Uladicavcas,即Uladikavkaz)。游记到此中止了。依改定的计划,顺这方向北去,他当然去参观东奈治(Donetz)流域的煤矿铁厂,并研究地质。由此往西,他大概去看了德涅勃(Dniper)河上的大水电厂,然后北去经气夫(Kiev)向西北出俄国境到波兰。

所以我们可以推断这部游记的原稿应有东奈治煤田铁矿的部分,也应有德涅勃水电厂的部分,也应有出苏俄归途的部分,可惜都没有整理,没有写成,他就死了。

这部未写完的游记有许多很精采或很有趣味的部分,值得我们特别提出。例如在君写那个“地质探矿联合局”的组织(《独立》一一四号):

这个联合局是一个“托辣斯”(Trust),行政总机关在莫斯科,研究总机关在列宁格拉,这是所谓中央“托辣斯”。此外还有十六个地方“托辣斯”,分布在各省或各联邦。

总机关共为六部:一设计,二会计,三地质,四探矿,五劳工,六教育与职业。联合局全部共有职员六千,其中有三千是地质家。在野外工作的有二千队,其中有五百队是做地质图的。有六百架机器钻在野外工作,每钻的平均深度为三百五十公尺。此外还有一千五百架手钻。地质探矿两部共用工人四万五千。

革命以前做好的二十万分之一的地质图,才不过占全国面积万分之十六。目前已增加到百分之十一。

全体的预算为一万二千万卢布!其中九千万是直接由财政部拨的。三千万是由各种实业的“托辣斯”补助的。……技术人员最高的薪水是一千卢布一个月(适按,依在君下文的记载,一千卢布约当六十银元,约当六十马克)。联合局自己办的有七个专门学校,训练地质人才。

在君的评论是:

要知道上面各数字的意义,我们可以拿中国的地质调查所来比一比。

单就地质家和工作队的数目讲起来,苏俄比我们多一百倍!

经费的比例,因为很难决定卢布的价值,不能如此单简。但是我们可以拿最低的汇兑价钱——六块钱等于一百卢布——计算,一万二千万卢布也等于七百万元华币。这个数目恰巧比我们实业部发给地质调查所的经费大一百倍!

又如他描写俄国旧都那个地质研究所里那些地质学者(《独立》一一八号):

……这几位学者对于中国地质工作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留心。Tetiaeff说:“翁文灏先生说的‘燕山期’造山运动,与西伯利亚也有关系的。”Edelstein说:“你讲‘丰宁系’地层的文章, 我拜读过了。详细的报告几时出版?”Lichareff说:“葛利普本事真大!何以能一年写那么多的事?”Fredericks说:“李四光先生对于‘太原系’有新的研究吗?我很想把这系归入中石炭纪,可惜李先生的纺锤虫不同意!”Lichareff笑说:“哈哈!岂但中国的纺锤虫不同意,我们也都不同意。”

这几位地质学者,一个说法国话,两个说英国话,一个说德国话,在君自己能说法英德三国话。所以这种谈话使他“感觉科学是超国界的”。

又如他记他在旧都的Hermitage宫里藏的古代昔西昂人(Scythian)的黄金器一段(《独立》一一九号),也是很有趣味的:

安特生(J. G. Andersson)在北平的时候买到许多带头,马衔口之类的小件铜器。其中最普通的花样是动物式的(Animal Style)。大多数的动物是鹿,都是头仰着,连在背后;前脚向后,后脚向前,屈曲在腹下。以后他知道这些铜器是从河套来的,所以他叫他们为绥远铜器。除去动物式的物件之外,还有一种短剑,长不到一尺,柄与剑连合的地方有一个扁心式的护手。这种短剑与动物式的铜器都是西伯利亚爱尼色流城铜器的特色。最有名的是Minusinsk城所发现的古物。这种铜器,波斯北部,欧俄南部也有。而最震动一时的是南俄黑海北面古代昔西昂人(Scythian)坟墓里所发现的东西,因为那些古物大部分是黄金的。

昔西昂人的金器全藏在Hermitage宫里。……一扇铁门开了进去,两间小屋排满着玻璃柜子,里面全是金器。冠饰、衣饰、用具等等,都是用黄金做的。花样的精致匀称,种类繁复,决想不到是先史以前游牧民族的产品。可惜我去的太晚,等的太久,没有能逐一的观察记录。只知道,用金器殉葬是在昔西昂人未到南俄以前土人本来有的风俗——或者土人(西曼利人Cimmerian)原与昔西昂人同族。时代愈后,希腊人的影响愈大,到了纪元前二世纪,花样几乎丧失了本来的面目。纯粹昔西昂人的金器几乎完全与西伯利亚和绥远的铜器一样。足见得先史前欧亚交通的密切,文化的接触交换是很明显的事实。

游记的最精采、最生动有趣的一章是作者描写在巴库遇见的一位地质学者梅利可夫先生(Melikoff)。此人是Azerbaijan石油总管理局的副课长,在君参观巴库时,局中派他招待。他虽不能说外国话,谈话需要翻译,但他是一位有天才有经验的教授,他指着墙上的新地质图,不到一小时,把高加索石油矿的地质,提纲挈领的给在君讲的清清楚楚——这就是在君记下来的《巴库油田的概略》(《独立》一五六号)。

那天下午,他同在君坐汽车出去看地层和构造。在巴库西南的一条长岭上,梅利可夫手指口讲,讲那个大区域的地层构造。讲完了,他叫汽车开到一个山脚下等着,他带了在君,离开了大路,下坡一直向谷底走去。沿路上,他逐一指示他的客人,叫他逐次观察所讲的地层构造。在君说:

……梅利可夫不但地层很熟,讲解很清楚,而且他万分的热心。我固然心领神会,连那位不学地质,不走长路,穿了长管皮靴的翻译,也乐而忘倦,一面翻译,一面点头会意。我于是才了解科学兴趣入人之深!

……他告诉我说:“含油地层里面大的化石很少,偶然有的是蚌属的unio,但不容易遇着。”走不几步,他忽然离开大路,爬上坡去十几步,指着一块石头道:“这里就是一个!”我一看果然是一个unio,我要拿锤打下来做纪念。他拦住我,说:“我还要留着他教别的学生。”……我笑道:“梅利可夫先生,谢谢你也把我当做你的一个学生。”他说:“做我的学生不是容易的。丁先生,你先把今天看见的地层和构造,复讲给我听听看。”我于是像学生背书一样,把今天听见的,看见的,逐一的复讲一遍。他哼了一声道:“你的记性不错。不要忙,我还要考实习呢!”于是我们坐上汽车,顺着铁路向南走,遇见新的地层,他就下来问我:“丁先生,这是什么地层?”如是四五次,我答复的不错。他才呵呵大笑起来,“丁先生,你实习也及格了,我收你做学生罢!”

他们同去参观了两处油田,天已不早了,梅利可夫提议同到一个海水公园去。到了公园,天已昏黑,却没有人。梅利可夫和他们的翻译要洗海水浴。洗完了浴,回到巴库,已经八点过了。

梅利可夫说,明天他要到南油田去,不能再见面了。我对他说:“我很感谢你,你是我生平最好的先生!”他答我道:“我也很谢谢你,你是我生平最好的学生!”

在这一大段文章里(《独立》一六八号),一位最有天才又最有经验的中国地质学教授遇见了一位最有天才又最有经验的俄国地质学教授,他们在那里海南头的巴库石油矿山上合演一幕最可爱的好先生教好学生的喜剧,他们演完后,彼此互相爱慕——他们从此就不再相逢了。

无疑的,在君在苏俄遇见的几位地质学者,如列宁格拉的地质研究所的几位古生物学者,如巴库石油总管理局的梅利可夫先生,都曾在他心目中留下很好的印象。这种好印象足够使我们这位不是完全没有成见的朋友愿意忽略他在苏俄旅途中亲眼看见的一些不好的印象。

这些不好的印象,他也老实的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