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朱子论“曾点气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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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朱子“曾点气象论”研究(6)

晚,再入卧内,淳禀曰:适间蒙先生痛切之诲,退而思之,大要下学而上达。下学而上达固相对是两事,然下学却当大段多著工夫。曰:圣贤教人,多说下学事,少说上达事。说下学工夫要多也好,但只理会下学,又局促了。须事事理会过,将来也要知个贯通处。不要理会下学,只理会上达,即都无事可做,恐孤单枯燥。程先生曰:但是自然,更无玩索;既是自然,便都无可理会了。譬如耕田,须是下了种子,便去耘锄灌溉,然后到那熟处。而今只想象那熟处,却不曾下得种子,如何会熟?如一以贯之,是圣人论到极处了,而今只去想象那一,不去理会那贯,譬如讨一条钱索在此,都无钱可穿。又问为学工夫,大概在身则有个心,心之体为性,心之用为情,外则目视耳听,手持足履,在事则自事亲事长,以至于待人接物,洒扫应对,饮食寝处,件件都是合做工夫处,圣贤千言万语,便只是其中细碎条目?曰:讲论时是如此讲论,做工夫时须是著实去做。道理圣人都说尽了,《论语》中有许多,诗书中有许多,须是一一与理会过方得。程先生谓或读书讲明道义,或论古今人物而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否,如何而为孝,如何而为忠,以至天地之所以髙厚,一物之所以然,都逐一理会。不只是个一便都了。胡叔器因问下学莫只是就切近处求否?曰:也不须恁地拣,事到面前便与他理会。且如读书,读第一章便与他理会第一章,读第二章便与他理会第二章,今日撞着这事便与他理会这事,明日撞着那事便理会那事,万事只是一理,不成只拣大底要底理会,其它都不管。譬如海水,一湾一曲一洲一渚无非海水,不成道大底是海水,小底不是。程先生曰:穷理者,非谓必尽穷天下之理,又非谓止穷得一理便到。但积累多后自当脱然有悟处。又曰:自一身之中,以至万物之理,理会得多,自当豁然有个觉处。今人务博者却要尽穷天下之理,务约者又谓反身而诚则天下之物无不在我,此皆不是。且如一百件事理会得五六十件了,这三四十件虽未理会,也大概可晓了……(陈淳、黄义刚录)。《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七。

做工夫必自下学而上达,而且应该多说下学边事,实实在在做下学工夫。但是,又不能只理会下学而陷于局促,不能务博却不知返身,而应在下学中求上达,在积累中寻求贯通,在贯通中求明心。于朱子,贯通须是建立在有种有钱的基础上,无种无钱而直求种之熟、钱之贯,势必会留笑柄——丹家犹忌“鼎内若无真种子,犹如水火煮空铛”《悟真篇》,《中卷上》,《七言绝句六十四首·五》。何况是以实学自期的儒学呢?具体到做工夫上,朱子自听杜鹃之悟后朱子在同安听杜鹃啼而彻悟《论语》之“子夏之小子门人”章,后人认为这是朱子归本儒学的标志。已领会到了“(理)无乎不在,本末精粗,皆要从头坐起,不可拣择,此所以为教人有序也”的道理,而其痛感时人的喜大耻小,也反复强调为学不可拣择,但却需要循序渐进的道理。

先生召诸友至卧内,曰:安卿更有甚说话?淳曰:两日思量为学道理,日用间做工夫所以要歩歩缜密者,盖缘天理流行乎日用之间,千条万绪无所不在,故不容有所欠缺。若工夫有所欠缺,便于天理不凑得着。曰:也是如此。理只在事物之中,做工夫须是密。然亦须是那疎处敛向密,又就那密处展放开。若只拘要那缜密处,又却局促了。问放开底样子如何?曰:亦只是见得天理是如此,人欲是如此,便做将去。李丈说廖倅惠(即廖德明)书有云“无时不戒谨恐惧,则天理无时而不流行;有时而不戒谨恐惧,则天理有时而不流行”,此语如何?曰:不如此也不得。然也不须得将戒谨恐惧说得太重,也不是恁地惊恐,只是常常提撕,认得这物事,常常存得不失。今人只见他说得此四个字重,便作临事惊恐看了。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曾子亦只是顺这道理常常恁地把捉去。若不用戒谨恐惧而此理常流通者,惟天地与圣人耳。圣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亦只是此心常存,理常明故能如此。贤人所以异于圣人,众人所以异于贤,人亦只争这些子,境界存与不存而已。尝谓人无有极则处,便是尧舜周孔。不成说我是从容中道,不要去戒谨恐惧,他那工夫亦自未尝得息……(陈淳、黄义刚录)。《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七。

为学工夫要密,不密则所见的理就会有所欠缺,但是太密又会导致拘束,因此又要注意既得后的放开。当然,有意使开固然不好,得后自然放开眼界才会开阔,此可谓张弛文武之道。朱子亦强调,不能把戒谨恐惧说得太重——临事惊恐,苦心极力之气象,同样为朱子所不喜。

是夜,再召淳与李丈入卧内,曰:公归期不久,更有何较量?淳读“与点说”曰:大概都是,亦有小小一两处病。又读廖倅(即廖德明)书“所难与点说”,先生曰:有得有失,又读淳所回廖倅书均见上章。先生曰:天下万物当然之则便是理,所以然底便是源头处。今所说固是如此,但圣人平日也不曾先说个天理在那里,方教人做去凑。只是说眼前事,教人平平恁地做工夫去,自然到那有见处。淳曰:因做工夫后见得天理也无妨,只是未做工夫不要先去讨见天理否?曰:毕竟先讨见天理立定在那里,则心意便都在上面行,易得将下面许多工夫放缓了。孔门惟颜子、曾子、漆雕开、曾点见得这个道理分明,颜子固是天资高,初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亦自讨头不着,从博文约礼做来,欲罢不能,既竭吾才,方见得如有所立卓尔,向来仿佛底,到此都合聚了;曾子初亦无讨头处,只管从下面捱来捱去,捱到十分处方悟得一贯;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斯是何物?便是他见得个物事;曾点不知是如何,合下便被他绰见得这个物事;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方是程先生恁地说。漆雕开较静,曾点较明爽,亦未见得他无下学工夫,亦未见得他合杀是如何,只被孟子唤做狂,及观《檀弓》所载,则下梢只如此而已。曾子父子之学自相反,一是从下做到,一是从上见得。子贡亦做得七八分工夫,圣人也要唤醒他,唤不上。圣人不是不说这道理,也不是便说这道理。只是说之有时,教人有序。子晦之说无头,如吾友所说从源头来,又却要先见个天理在前面方去做,此正是病处,子晦疑得也是,只说不出。吾友合下来说话便有此病,是先见如有所立卓尔,然后博文约礼也,若把这天理不放下相似,把一个空底物放这边也无顿处,放那边也无顿处,放这边也恐破,放那边也恐破。这天理说得荡漾,似一块水银滚来滚去,捉那不着。又如水不沿流溯源,合下便要寻其源,凿来凿去,终是凿不得。下学上达自有次第,于下学中又有次第,致知又有多少次第?力行又有多少次第?淳曰:下学中如致知时亦有理会那上达底意思否?曰:非也。致知今且就这事上理会个合做底是如何,少间又就这事上思量合做底因甚是恁地,便见得这事道理合恁地。又思量因甚道理合恁地,便见得这事道理源头处。逐事都如此理会,便件件知得个源头处。淳曰:件件都知得个源头处,凑合来便成一个物事否?曰:不怕不成一个物事。只管逐件恁地去,千件成千个物事,万件成万个物事,将来自然撞着成一个物事,方如水到船浮,而今且去放下此心,平平恁地做,把文字来平看,不要得高。第一番且平看那一重文义是如何,第二番又揭起第一重看那第二重是如何,第三番又揭起第二重看那第三重是如何,看来看去,二十番,三十番,便自见得道理有稳处。不可才看一段便就这一段上要思量到极,要寻见源头处……又曰:圣人教人只是一法,教万民及公卿大夫士之子皆如此……节节推上去,便自见原头处。只管恁地做工夫去,做得合杀,便有精采。又曰:圣人教人,只是说下面一截,少间到那田地,又挨上些子,不曾直说到上面……不成只一句便了,若只一句便了,何更用许多说话?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圣人何故不只存这一句,余都删了?何故编成三百篇,方说思无邪?看三百篇中那个事不说出来?又曰:庄周、列御寇亦似曾点底意思,他也不是专学老子,吾儒书他都看来,不知如何被他绰见这个物事,便放浪去了。今禅学也是恁地。又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向见众人说得玄妙。程先生说得絮。后来仔细看,方见得众人说都似禅了。不似程先生说得稳(陈淳、黄义刚录)。《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七。

陈淳与廖德明围绕严时亨“与点说”的争论已见上章。陈力反严和廖的只论心却不讲天理。但是朱子却看到了陈的说法同样有“辟空捉天理”此是牟宗三先生语。的毛病——严和廖捉的是心,是赤肉团上的无位真人,而陈捉的是“别有一物”的天理。朱子特别强调为学要有序,要在平实普通的事上去体会理,反对离事言理。他认为,于一贯,“圣人不是不说这道理,也不是便说这道理。只是说之有时,教人有序”。廖德明的说法全不说到理是无头,而陈淳的说法却又抱定个“天理”不放,似乎有把“天理”独立为一物,隔绝于万物之外的嫌疑,是无尾。朱子认为陈的说法也是变相的好高骛远,是“先见如有所立卓尔,然后博文约礼也”,同样是颠倒了为学之序。

问:前夜承教诲,不可先讨见天理,私心更有少疑。盖一事各有一个当然之理,真见得此理,则做此事便确定。不然,则此心末梢又会变了,不审如何?曰:这自是一事之理,前夜所说,只是不合要先见一个浑沦大底物摊在这里,方就这里放出去做那万事。不是于事都不顾理,一向冥行而已。事亲中自有个事亲底道理,事长中自有个事长底道理,这事自有这个道理,那事自有那个道理,各理会得透,则万事各成万个道理,四面凑合来,便只是一个浑沦道理。而今只先去理会那一,不去理会那贯,将尾作头,将头作尾,没理会了。曾子平日工夫,只先就贯上事事做去,到极处夫子方唤醒他,说我这道理只用一个去贯了,曾子便理会得。不是只要抱一个浑沦底物事,教他自流出去(陈淳、黄义刚录)。《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七。

朱子告诫陈不要离开事为先去追索浑沦的“一贯的天理”,“浑沦底物事”,陈却误会为朱子不让其在一事一物上一一穷尽其理。相反,朱子向来主张要各事上理会得透其理,以见理一,这一段正是对此的辨析。王白田错会其意,反认为陈淳纪录有误,“自安卿之意,而非朱子之指也”王懋竑:《朱子论学切要语》,卷二,《四库全书》本。此不详述。

淳有问目段子,先生读毕,曰:大概说得也好,只是一样意思。又曰:公说道理只要撮那头一段尖底,末梢便要到那大而化之极处,中间许多都把做渣滓,不要理会相似,把个利刃截断中间都不用了,这个便是大病。曾点、漆雕开不曾见他做工夫处,不知当时如何被他绰见这道理。然就二人之中,开却是要做工夫:吾斯之未能信,斯便是见处,未能信便是下工夫处。曾点有时是他做工夫,但见得未定,或是他天资高后,被他瞥见得这个物事,亦不可知。虽是恁地,也须低着头随众从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底做工夫,衬贴起来方实,证验出来方稳,不是悬空见得便了,博学审问五者工夫终始离他不得。只是见得后做得不费力也。如曾子平日用功极是仔细,每日三省,只是忠信传习底事,何曾说着一贯?《曾子问》一篇都是问丧祭变礼微细处,想经礼圣人平日已说底都一一理会了,只是变礼未说,也须逐一问过。一贯之说,夫子只是谩提醒他,纵未便晓得,且放缓亦未紧要,待别日更一提之,只是曾子当下便晓得,何曾只管与他说?如《论语》中百句未有数句说此,孟子自得之说亦只是说一番,何曾全篇如此说?今却是悬虚说一个物事不能得了。只要那一去贯,不要从贯去到那一。如不理会散钱,只管要去讨索来穿,如此则中庸只消天命之谓性一句,及无声无臭至矣一句便了,中间许多达孝达德九经之类皆是粗迹,都掉却不能耐烦去理会了。如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只将一个道理都包了,更不用理会中间许多节目。今须是从头平心读那书,许多训诂、名物、度数一一去理会。如礼仪,须自一二三四数至于三百威仪,须自一百二百三百数至于三千,逐一理会过,都恁地通透始得。若是只恁悬虚不已,恰似村道说无宗旨底禅样,澜翻地说去也得,将来也解做颂,烧时也有舍利,只是不济得事。又曰:一底与贯底都只是一个道理,如将一贯已穿底钱与人,及将一贯散钱与人,只是一般,都用得,不成道那散底不是钱(陈淳、黄义刚录)。《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七。

做工夫不能只撮尖处,而曾点“博学审问五者工夫终始离他不得”,这是朱子的最后态度。显然,一味钻在训诂、名物、度数中固然不好,但对之一律排斥者,也“只是不济事”的人,更不用说是治国平天下了。朱子显然认为任何人的为学工夫都要落脚在这五者上。

诸友入侍,坐定,先生目淳申前说,曰:若把这些子道理只管守定在这里,则相似山林苦行一般,便都无事可做了。所谓潜心大业者何有哉?淳曰:已知病痛,大段欠了下学工夫。(朱子)曰:近日陆子静门人寄得数篇诗来,只将颜渊、曾点数件事重迭说,其它诗书礼乐都不说。如吾友下学,也只是拣那尖利底说,粗钝底都掉了。今日下学,明日便要上达。如孟子从《梁惠王》以下都不读,只拣《告子》、《尽心》来说,只消此两篇,其它五篇都删了。紧要便读,闲慢底便不读,精底便理会,粗底便不理会。书自是要读,恁地拣择不得。如《论语》二十篇,只拣那曾点底意思来涵泳,都要盖了,单单说个风乎舞雩,咏而归,只做个四时景致,论语何用说许多事?前日江西朋友来问要寻个乐处,某说只是自去寻,寻到那极苦涩处,便是好消息。人须是寻到那意思不好处,这便是乐底意思来。却无不做工夫自然乐底道理。而今做工夫,只是平常恁地去理会不要把做差异看了,粗底做粗底理会,细底做细底理会,不消得拣择。《论语》、《孟子》恁地拣择了,史书及世间粗底书如何地看得(陈淳、黄义刚录)?《朱子语类》,第一百一十七。

为学要在苦中见乐,在辛苦中得受用。单单求乐,就会流于玩弄光景,就只能做个四时景致,在这一点上朱陆之间心有灵犀,所见相同。在朱子眼中,道问学不比尊德性,前者约而后者“却煞阔,条项甚多,事事物物皆是问学,无穷无尽”同上,卷一百一十八,《朱子十五·训门人六》。需要大段做工夫。

上述谈话已经足以见朱子为学的宗旨与气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朱子之论“曾点气象”,少谈境界,少谈上达,却反复在谈为学次序,重点落在为学之方上,这是朱子基本的为学精神。这次谈话也对陈淳有着深远的影响,后来陈淳就此回忆说:

(先生)……谆谆警策,无非直指病痛所在,以为所欠者下学,惟当专致其下学之功而已,而于下学之中,所谓致知,必一一平实,循序而进,而无一事之不周。要如颜子之博约,毋遽求颜子之卓尔;要如曾子之所以为“贯”,毋遽求曾子之所以为“一”。而其所以为人痛切直截之意,比之向日郡斋从容和乐之训,则又不同矣。《北溪大全集》,卷十,《竹林精舍录后序》。

此寥寥数语已完全说出了朱子“曾点气象论”的要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