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朱子论“曾点气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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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问题的缘起(1)

§§§第一节 曾点、气象与“曾点气象”

首先,我们需要弄清楚,何谓“曾点气象”?此问题与朱子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为什么要研究此问题?这是本文首先必须要回答的问题。要想认识“曾点气象”,首先要对曾点和气象这两者分别做出说明。

曾点(生卒年代不详今本《孔子家语》中提到:曾点,曾参父,字子,疾时礼教不行,欲修孔子之善焉。《论语》所谓“浴乎沂,风乎舞雩之下”。(《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但是《史记》并未采用此说,似乎此说为王肃在整理编订《孔子家语》时所增者。)是孔子(名丘,字仲尼,前552-前479)的著名弟子曾参(字子舆,前506-前436)关于曾参的卒年,今人单承彬在其论著《论语源流考述》中提到,清人曾国荃重修《宗圣志》卷三引熊赐履《学统·正统》中的说法,是在鲁悼公三十二年(即周考王五年,公元前436 年),但不知何据……考《礼记·檀弓》载曾子责子夏哭子丧明,有“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人疑汝于夫子”之语……《宗圣志》所谓“卒于悼公三十二年”,应该是近于事实的父亲。曾点也是孔子的众多弟子之一。历史上的曾点是一位颇具神秘色彩的人物。有关他的记载只有只言片语,很难展示出一个完整的曾点形象——除了大家都知道的《论语》中对他的记载外,《吕氏春秋》中的他颇有些智者的气度:

曾点使曾参,过期而不至,人皆见曾点曰:无乃畏耶?曾点曰:“彼虽畏,我存夫安敢畏?孔子畏于匡,颜渊后,孔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颜回之于孔子也,犹曾参之事父也。”吕不韦等编《吕氏春秋》卷四,《劝学》,《四库全书》本。本文所引用的《四库全书》文献,均为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下文中不再详细注明。

但是在其他文献中,曾点则更像是一位不拘理法的狂者:

曾折(笔者按,即字)木击曾子……者参得罪夫子得无病乎退而就……曰参来勿内(笔者按,即纳字)也曾子自……之未尝可得也小箠则待笞大……怒立壹而不去杀身以父……之民与……杀天子之民者其罪……。该文系对定县八角廊出土汉简的整理成果。八角廊汉墓40号葬于公元前55年,为西汉晚期,该墓所收汉简的年代在此之前,但目前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表明它形成的年代比《韩诗外传》更早。

笔者按,此段文字亦见于韩婴的《韩诗外传》、刘向的《说苑》和王肃本《孔子家语》。其文字越来越详细,具有较为明显的“层累”痕迹:

曾子有过,曾引杖击之仆地。(曾子)有间乃苏,起曰:先生得无病乎?鲁人贤曾子,以告夫子。夫子告门人:参来,汝不闻昔者舜为人子乎?小棰则待笞,大杖则逃,索而使之未尝不在侧,索而杀之未尝可得。今汝委身以待暴怒,拱立不去,非王者之民,其罪何如?诗曰:优哉游哉,亦是戾矣。又曰载色载笑,匪怒伊教。《韩诗外传》,卷八,《四库全书》本。

曽子芸瓜,而误斩其根。曽怒,援大杖击之。曽子仆地,有顷苏,蹷然而起,进曰:“曩者参得罪于大人,大人用力教参,得无疾乎?”退屏鼓琴而歌,欲令曽听其歌声,令知其平也。孔子闻之,告门人曰:“参来,勿内(纳)也”。曽子自以无罪,使人谢孔子。孔子曰:“汝闻瞽叟有子名曰舜。舜之事父也,索而使之,未尝不在侧;求而杀之,未尝可得;小棰则待,大棰则走,以逃暴怒也。今子委身以待暴怒,立体而不去,杀身以陷父不义、不孝,孰是大乎?汝非天子之民邪?杀天子之民罪奚如?《说苑》,卷三,《建本》,《四库全书》本。

曾子耘瓜,误斩其根。曾怒,建大杖以击其背。曾子仆地而不知人久之,有顷乃苏,欣然而起,进于曾曰:“向也参得罪于大人,大人用力敎参,得无疾乎?”退而就房,援琴而歌,欲令曾而闻之,知其体康也。孔子闻之而怒,告门弟子曰:“参来勿内”。曾参自以为无罪,使人请于孔子。子曰:“汝不闻乎?昔瞽叟有子曰舜,舜之事瞽,叟欲使之,未尝不在于侧。索而杀之,未尝可得。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故瞽叟不犯不父之罪,而舜不失烝烝之孝。今参事父,委身以待?怒,殪而不避,既身死而?父于不义,其不孝孰大焉?汝非天子之民也?杀天子之民其罪奚若?曾参闻之,曰:参罪大矣,遂造孔子而谢过。《孔子家语》,卷四,《六本》,《四库全书》本。

季武子寝疾,固不说,齐衰而入见,曰:斯道也将亡矣。士唯公门说齐衰。武子曰:不亦善乎?君子表微。及其丧也,曾点倚其门而歌。《礼记》卷二十,《檀弓》,《四库全书》本。对于这件事的真伪,崔述曾指出:“季武子卒于昭公七年,孔子仅十八岁,度曾是时当不过数岁,而安能倚其门而歌乎?此乃放诞之士、庄周之徒所伪托。崔的这一说法或可参考。

这样的曾点丝毫没有儒家的气息,反倒是与佛老之徒极为相似,体现出一种对生命的达观与超脱,以及对世俗礼法的蔑视与无谓——这也是曾点后来经常为人诟病的原因所在。曾点的这种做人风格甚至对曾参也有影响。在他死后,素来以孝著称、临死前都还规规矩矩的曾参,却为其父亲举行了非常简单的丧礼,还被历代奉为厚养薄葬的典范王符在《潜夫论·浮侈》中就说:鄗毕之郊,文武之陵;南城之垒,曾晳之冢。周公非不忠也,曾子非不孝也。按《后汉书·王符传》引这一段作:鄗毕之陵,南城之冢,周公非不忠,曾子非不孝。二者意同,二书均为《四库全书》本。这或许就是出于尊崇曾点本人的意志吧!

在理学兴起之前,人们对曾点的关注并不多,只是在《孟子》中提到:

如琴张(名牢,字子开,孔子弟子,生卒不详,赵歧以琴张即为孔子的弟子子张)、曾、牧皮(资料不详)者,孔子之所谓狂矣……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孟轲著,朱熹注《孟子集注·尽心下》,《四书集注》本,中国书店,1988 年据民国世界书局《四书五经》本影印。

在孟子眼中,曾点是狂者的代表,所谓狂者,是指志大才疏、行不掩言的人。这和《论语》以进取来释“狂”的说法有很大的不同,但还是褒多于贬。孟子对狂者以及曾点的评价对后世影响很大——后来程颢论及曾点,就基本转述了孟子的这段话。

总之,历史上的曾点就像颜回一样,颇有些神秘的色彩。他有高远的一面,也有狂傲的一面,还颇有些隐士之风,却都让人无法说清楚。当然,在理学兴起之前,曾点始终只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很少受到关注此前人们提到曾点,多与舞雩之礼有关,而非关注曾点本人,或者就是简单的重复《孟子》中的几句话,视之为狂者而已。他的地位远不能和颜回、子路、曾参等人相比。

我们说,曾点的这种情况,尤其是《论语》所记载的曾点所言所行,也给后人对其思想进行创造性诠释留有很大的空间。我们知道,自玄学兴起之后,“寄言出意”就成了中国哲学常用的诠释手段,这被形象的称为“六经注我”,或是旧瓶装新酒。这种情况不独玄学为然,禅宗、理学也是如此。“寄言出意”常常表现为反弹琵琶或是无中生有。前者如《世说新语·文学》中提到王弼对“圣人体无”的精彩发挥,后者如朱子认为“曾点气象”是天理浑然的气象云云。对诠释者来说,他只是在借用旧题作为载体,来充分发挥自己的新思想罢了。而通常被选中作为寄言对象的,往往既与诠释者的论题相近,又本身具有较大发挥空间的材料,如曾点者。

对今人而言,当然不能像清儒一样只是去笑话上述诠释方式没有忠实于被诠释的对象,而更应该得其汇归,明其所寄,从中读出诠释者想要说出的东西,乃至于读出诠释者的思想风格来钱穆先生指出:朱子解经极审慎,务求解出原书本意,但亦有时极大胆,极创辟,似与原书本义太不相干,如论语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朱子注天即理也,孔子只说祷于天,没有说祷于理,朱子注语岂非大背原意?但此等处正见理学精神,实亦见北宋诸儒之精神。后来清儒拈出此等处,对朱子与宋儒大肆讥呵,只在训诂上争,却不在学术思想上分辨,未免为小而失大。按,钱先生的上述观点确实需要我们注意。今天看来,朱子对“曾点气象”的诠释,对中和问题的诠释等等都是如此,也可以说《论语》中的“曾点言志”并不涉及到讨论天理的内容。我们只需对朱子及宋儒具有同情之理解,善于从中读书他们的新东西即可。事实上,宋学家们理解中的曾点和历史上真实的曾点是同是异,这一点其实并不非常重要。我们只要知道在客观上,曾点已经成了他们寄言出意的工具,“曾点气象”也不尽同于战国时代的曾点本人的“气象”,而更多的是反映出了诠释者自身的“气象”,这就足够了,尽管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许是出于无意的。

“气象”这个词出现得很早。但我通过多种文献的检索发现,在唐宋之前这个词被使用的很少。它常见于天文和医学领域,多与“气论”相关,指的是“气”之形象。这在《史记》、《前汉书》、《素问》、《论衡》诸书中都是如此。此后,它才开始指文学作品的风格,或是指人的形神状态,指一种形于中而发于外,超越言诠的境界境界论是理解中国传统哲学尤其是理学之特色的关键点,学界对此的探讨非常多。大概境界最早是一个地域、疆域概念。彭国翔君认为“境界”一词本来最早却是佛教中的观念,此说不确:付长珍君已指出“境界”一词已经出现在郑玄的《诗·大雅·江汉》笺注中,亦见于刘向的《新序》一书中,笔者还发现这个词也出现在郑玄对《尚书·夏书·禹贡》和《周礼》的笺注中。在佛教传入中国后,这个词成为梵文visaya 的汉语意译,这是格义的产物。李明权先生指出,在佛学中,境界一词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指“十八界”中的“六境”(亦名六尘),包括色、声、香、味、触、法,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展开活动的对象。“境界”相当于人们所说的客观世界,然而,佛教认为“境界”乃是意识所现出来的“相分”。《起信论》谓:“以能见故,境界妄现。”又指学佛修行所达到的境地。如《无量寿经》谓:“斯义弘深,非我境界。”后来,或以“境界”泛指景象。如元·耶律楚材《再和呈景贤》诗:“我爱北天真境界,乾坤一色雪花霏。”或以泛指思想、艺术所达到的境地、意境。如云:思想境界很高。又如:诗中的境界很美,在理学中,境界更多指一个人的内心感受,但是这种感受不是纯粹的主观感受,而反映着其对现实世界的基本看法或对理想化世界的看法,是贯通主客观的。随着本文的展开,我们会对理学家的具体境界类型做出进一步的分疏。或是一种与自然混化的生命意识。总之,气象就是某某人或物所体现出的状态,给人的总体感觉而已。但是,在理学兴起之前,“气象”一词通常是与“无”、玄远、意在言外等词联系在一起的,只是具有文学和审美的意义,缺乏一种具体的规定性。

在宋代,人们对这个词的使用有了爆炸性的增长,一跃成为当时的流行话语。尤其是程朱一系的思想家更是大量使用它,把它当作一个理学中非常重要的概念来对待。例如,在二程的文集中,这个词出现过七十多处,而在朱子的著作中,则至少出现过三百多处。此外,该词还频频出现在吕祖谦(字伯恭,学者称为东莱先生,1137—1181)、张栻(字敬夫、乐斋,号南轩,1133—1180)等宋明理学家们的文集中。

此后,“气象”一词便开始拥有异常丰富的涵义,在哲学、文学、史学的不同领域,乃至于每个人的作品中,都有着不尽相同的涵义。因此,要全面揭示它的丰富内涵及其流变,仅靠文字训诂是远远不够的徐复观曾力辨“以语言学的观点,解释一个思想史的问题的方法”之失,劳思光先生也持相同的观点。准确的说,所谓“气象”本身是个虚概念,指“……的样子”,因此我们更多讨论和关注的是如颜子气象、曾点气象、曾子气象这类具体的气象。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古人不提“气象”之处,也有“气象”存在:如《论语·乡党》中所描述之孔子者,未尝不体现出一种独特的“气象”;《老子·十五章》之“豫焉若冬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老子·二十章》之“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这也是一种“气象”;其他如《庄子·逍遥游》中之“藐姑射山之神人”,《孟子·尽心》中“说大人则藐之”……等等都代表着不同类型的“气象”。

就本文而言,“气象”一词本身有着相对集中的含义,即更落脚在其所包含的哲学意蕴上。如陈来先生所说:“气象”在理学本指达到某种精神境界后在容貌词气等方面的外在表现。由于气象是某种内在精神的表现,在理学的讨论中常常把气象直接作为一个精神修养的重要课题。

当然,在理学家们的讨论中,“气象”所涉及到的远不止是“精神修养”,或者只是境界论的内容。在理学中,“气象”一词更加偏重于对人内在思想性的评价,指被理想化了的“完人”的根本精神内涵,自然也体现着儒者们的基本为学精神和基本价值观。理学中“气象”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既保留着此前人们对其所理解的那种超越的、内省的、玄远的色彩,同时也增添了理性、德性和思辨的内容,以及强调人文关怀的内容,将“极高明而道中庸”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这也是理学在整体上强调与佛老之辨、强调“虚实之辨”的必然选择。这一点,使其既体现出了儒学的基本特色,也体现着理学的根本精神。

理学家们普遍认为,不同的“气象”体现着儒学与佛老思想之间的异同关系,甚至反映出理学中不同流派在为学之方上的深刻差异。因此,辨别“气象”也成了他们辨析为学宗旨之正伪高下,以及获得正确修养门径的重要途径。在此意义上,宋儒所说的不同“气象”,代表着其对不同类型的儒学理想人格的理解,也关联着他们独特的为学之方与工夫论,也是本文重点关注的地方。

那么,何谓“曾点气象”?据《论语·先进》记载,孔子曾让他的四位弟子各言其志:子路(仲由,字子路,前543—前481)说他志在使民“有勇且知方”;冉求(字子有,前523—?)说他志在“足民”;公西华(字子华,前510—?)则说他只愿意做一个司礼的小相。这三个人的志向都是要济世安民。与三人不同,曾点却说他的志向是要在晚春时节里,自己身穿新衣,和一大帮青少年一起到沂水里去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才悠然地唱着歌回家(“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朱熹:《论语集注·先进》,宋元人注之《四书五经》,上册,中国书店影印本,1988 年版,下同。按,《论语》中的这段字,不断遭到后人尤其是美国学者的怀疑,崔述也认为此段是“后儒误采入者”,在尚未发现新材料前,对此问题只能存疑了。)。孔子听后喟然而叹:“吾与点也”。在很多人看来,孔子的“与点”似乎有些出人意料:为什么孔子不与“志在济世”的三子,却要与说话有些玄远的曾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