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和西方哲学相比较,中国哲学的特质更强调的是一种内向性的实践哲学。如何在经过西方哲学洗礼后的现代学术规范下,以符合中国哲学问题意识的哲学基本问题与诠释标准准确表达中国哲学的传统观念,则不能直接“平移”西方哲学的话语系统。忽视中国哲学的内向性,只专注于超越性,也就忽略了它的实践性和入世建功情怀。诚如劳思光先生指出:“我愿诚恳地表明,我确信中国哲学的基本旨趣,不在于思辨,而在于实践。说得更确切些,中国哲学是以‘自我境界’为主题的引导性的哲学。”《关于“中国哲学研究”的几点意见》,见刘笑敢主编《中国哲学与文化》第一辑《反向格义与全球哲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三“道”的实体化与“神化”
从《老子》之“道”到道家后学之“道”,再到道教之“道”,经历了一个把“道”实体化乃至“神化”,宗教神学色彩逐渐强化的发展过程。
《老子指归》在宇宙生成论的基础上,进行了哲学本体领域的有益探索《老子指归》见王德有《老子指归译注》,商务印书馆,2004年。
在《老子指归》中“道”是最高的哲学范畴,但是道的根本属性与规定,却是“自然”。《老子指归》在“道”即“自然”的思想前提下,对道是这样描述的,“有虚之虚者”、“无之无者”、“是故,无无无始、不可存在,无形无声、不可视听,禀无授有、不可言道。无无无之无,始未始之始,万物所由、性命所以,无有所名者谓之道”,“虚之虚者生虚(虚)者,无之无者生无(无)者”,“道虚之虚,故能生一”(卷二,《道生一篇》)。大意是说,“道”不可用语言表达,只能以虚无的极致来描述,所以无法给它任何称谓,但它却是万物和一切现象的最终依据和根本原因。“道之所生,天之所兴,始始于不始,生生于不生,存存于不存,亡亡于不亡。”(卷三,《形于大道篇》)大意是说,“道”作为世界万物的依据或原因,体现在事物上,即事物自生、自存、自亡,它们都是因循“自然”的。道既然是自然,那么,“道”对于事物的“生”、“存”、“亡”本身的意义,就是“生”、“不生”,“存”、“不存”,“亡”、“不亡”;事物自生、自存、自亡,而仅仅以“道”为最终根据或根本原因,则“道”就不仅是生成论的本源,而且是本体论的本体范畴了。“神明之数,自然之道,无不生无,有不生有,不无不有,乃生无有。”(卷五,《为无为篇》)《老子指归》所表达的本源与本体思想,是对《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和“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思想的深入发展。《老子指归》特别提出:“本体需有普遍性的公设,认为作为天地万物生存发展共同根据的本体应该具有普遍性,不能受具体形象、具体属性的局限。这对促进人类深入了解世界统一性问题很有价值。”王德有:《老子指归译注》第14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
王弼在《老子指略》中说:“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然则,言之者失其常,名之者离其真,为之者则败其性,执之者则失其原矣。”楼宇烈:《王弼集校释》第195、196页,中华书局,1999年。
王弼以“无形”、“无名”作为对道的说明,意在强调正是在“无”的背后才是真实的本体性存在。“道者,无之称也;无不通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寂然无体,不可为象。是道不可体,故但志慕而已。”同上,第624页。连“无”也是假名。
王弼进一步认为,“名以定形。混成无形,不可得而定,故曰‘不知其名’也。”“夫名以定形,字以称可。言道取于无物而不由也,是混成之中,可言之称最大也。”“吾所以字之曰道者,取其可言之称最大也。责其字定之所由,则系于大。有系则必有分,有分则失其极矣,故曰‘强为之名曰大’。”《老子道德经注》,楼宇烈:《王弼集校释》第63、64页,中华书局,1999年。以“无”、“无名”指代“道”,并不是说本根、本源、本体之道是“虚无幻化”,而正说明它是实存、实有的。但是,“道”又并非哲学本体论所指的有所“是”、有所“不是”,表明世界本质的“道”不仅是绝对的而且是普遍的。王弼“关于道的抽象本质的认识显然发展了老子的‘道’论”李大华:《生命存在与境界超越》第23页,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
《太平经》卷十八至三十四中说:“夫道何等也?万物之元首,不可得名者。六极之中,无道不能变化。元气行道,以生万物,天地大小,无不由道而生也。”“道无奇辞,一阴一阳,为其用也”,“故阳安即万物自生,阴安即万物自成”。卷六十八中说:“夫道乃洞,无上无下,无表无里,守其和气,名为神。”转引自李养正:《道教概说》第216页,中华书局,2001年。
葛洪在《抱朴子内篇·道意》中说:“道者,涵乾括坤,其本无名,论其无则影响犹为有焉;论其有,则万物为无为焉”,“隶首不能计其多少,离朱不能索其仿佛……为声之声,为响之响,为形之形,为影之影。方者得之而静,圆者得之而动。”《畅玄》中说:“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因兆类而为有,脱濳寂而为无……胞胎元一,范铸两仪;吐纳大始,鼓冶亿类……”不难看出,葛洪所描述的“玄”和“道”并无二义。
然而,“在古代东方,宗教与哲学是没有分开的,宗教的内容仍然保持着哲学的形式”贺麟、王太庆译,黑格尔著《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第64页,商务印书馆,1997年。道家哲学的道体论虽然在形而上的本体思想层面进行了有益的哲学探讨,道教哲学的道体论却是为了论证道教神仙所具有的本体性、实体性服务的,并由此指明从人到神、升玄入妙的途径就是精神、肉体与道合一的过程。
论证神仙存在和人能成仙构成道教理论体系的基本命题和主要内容,并需要从哲学的高度加以诠释。道教虽然部分承袭了道家学说,以编织其宗教哲学体系,但是,围绕神仙不死之“道”作为宗教哲学的核心范畴,探究人和宇宙关系与本源(本根)的宇宙生成论、“本体论”,及其同养生、方术有关的“形神论”,始终是道教哲学的核心。“道”是超越时间、空间的自然存在,是道家哲学的核心范畴,也是道教终极宗教信仰的高度抽象化的哲学表述。道教继承了汉代宇宙论哲学的宗教神秘主义意蕴,从道家之“道”到道教之“道”,“道”的“实体”性与神化的趋势愈发明显。如同李养正先生所说:“‘道’既有道家所说宇宙本原的哲学含意,而又另有它作为宗教实用的含意,有时谓为最高天神‘太上老君’、‘太上道君’、‘元始天尊’等神灵,有时谓为生命的要素、事物变化的基因、方术、道德观念等等,有着很强的社会适应性。”《道教与中国社会》第2页,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89年。
现存史料记载,老子被演绎为神格化的“道”,始自东汉。明帝、章帝之时,益州太守王阜撰《老子圣母碑》云:“老子者,道也,乃生于无形之先,起于太初之前,行于太素之元,浮游六虚,出入幽冥,观混合之未别,窥清浊之未分。”《全后汉文》卷三十二,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二册,第325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这说明老子在天地构成之前已经是“道”的化身。同样说法见于延熹八年(165)陈相边韶奉皇命撰的《老子铭》中:“老子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观天作谶,升降斗星,随日九变,与时消息,规矩三光,四灵在旁。存想丹田,大一紫房。道成身化,蝉蜕渡世。”“显虚无之清寂,云先天地而生,乃守真养寿,获五福之所致也。”《全后汉文》卷六十二,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二册,第596页。表明在东汉末年,就已经把老子上升到先天地生的高度。另外,《后汉书》卷七《桓帝纪》载:“延熹八年(165)春,正月,遣中常侍左悺之苦县祠老子。十一月,使中常侍管霸之苦县,祠老子。”“翌延熹九年(166)七月庚午,祠黄、老于濯龙宫。”《后汉书·祭祀中》称:“桓帝即位十八年,好神仙事。”《后汉书·襄楷传》云:“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进而说明在桓帝期间,对老子崇拜十分盛行。
《老子想尔注》把老子等同于“道”,使原本形而上抽象的“道”,不仅具体拟人化,而且绝对神格化,成为道教宇宙起源和创世说的神话鼻祖。“吾,道也,帝先者,亦道也。与无名万物始同一耳。”“一者,道也。……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常治昆仑,或言虚无,或言自然,或言无名,皆同一耳。”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证》第6页、1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老子、太上老君由此和至尊之道合而为一,成为具有具体人形的道教最高主神,其本体是“道”,本质属性是“气”。《论衡·道虚篇》也说,“世或以老子之道为可以度世,恬淡无欲,养精爱气。夫人以精神为寿命,精神不伤则寿命长而不死。成事,老子形之,逾百度世,为真人矣。”黄晖:《论衡校释》第334页,中华书局,2006年。说明,在时人看来老子已俨然是不死之神仙。
葛玄的《老子道德经序》,可以看作是对早期道教老子形象的总括性论述:“老子体自然而然,生乎太无之先,起乎无因。经历天地,终始不可称载。终乎无终,穷乎无穷,极乎无极,故无极也。与大道而论化,为天地而立根,布气于十方,抱道德之至纯。浩浩荡荡,不可名也。焕乎其有文章,巍巍乎其有成功,渊乎其不可量,堂乎为神明之宗。三光恃以朗照,天地禀以得生,乾坤运以吐精。高而无民,贵而无位,覆载无穷,阐教八方诸天,普弘大道,开辟以前。复下为国师,代代不休,人莫能知之。匠成万物,不言我为,玄之德也。故众圣所共尊,道尊德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惟老氏乎?周时复托神李母,剖左腋而生,生即皓然,号曰老子。老子之号,因玄而出,在天地之先,无衰老之期,故曰老子。世人谓老子当始于周代,老子之号,始于无数之劫,其窈窈冥冥,眇邈久远矣。世衰,大道不行,西游天下,关令尹喜曰:‘大道将隐乎?愿为我著书。’于是作《道德》二篇五千文,上下经焉。夫五千文宣道德之源,大无不包,细无不入,天人自然经也。”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三册,第718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他的后人葛洪在《神仙传》中也说:“或云,老子先天地生。或云,天之精魂,盖神灵之属。”《太平广记》卷一引。综上所述,自东汉末年以来,道教结合纬书中的元气五运之说,将老子彻底神化了。
南朝刘宋时所出《三天内解经》说:“幽冥之中,生乎空洞。空洞之中,生乎太无。太无变化,生玄、元、始三气,混沌相因,而化生玄妙玉女。玄妙玉女生后,混气凝结,化生老子。老子,老君也。”《一切道经音义妙门由起》引,《道藏》第24册,第725页。
老子虽然屡被神化为各种形象,但万变不离其宗,终极则总括为老子即“自然”、即“道”。如敦煌道经S2295号《老子变化经》,隋大业八年(612)抄写于玄都观,目前学术界基本认定该经成书年代为“汉末说”。经中说老子是“自然之至精,道之根蒂,为(万)乘之父母,为天地之本根”,“为神明之帝君,为阴阳之祖首,为万物之魂魄”,“载地悬天,游骋日月,回走星辰”关于《老子圣母碑》、《老子铭》、《老子变化经》的历史考察和思想史相关论述,可以参阅刘屺:《敬天与崇道——中古经教道教形成的思想史背景》第301页—423页,中华书局,2005年。
寇谦之在北魏清整道教时,以太上老君作为新天师道的最高神,而南梁陶弘景在《真灵位业图》中赋予元始天尊为道教至上神的地位。所以,《魏书·释老志》在讲道教的本原和宗旨时称,“道家之原,出于老子,其自言也,先天地生,以资万类。上处玉京,为神王之宗;下在紫微,为飞仙之主。千变万化,有德不德,随感应物,厥迹无常。……其为教也,咸蠲去邪累,澡雪心神,积行树功,累德增善,乃至白日升天,长生世上。”《魏书》卷一百一十四《释老志》。《隋书·经籍志》则说:“道经者,云有元始天尊,生于太元之先,禀自然之气,冲虚凝远,莫知其极。所以说天地沦坏,劫数终尽,略与佛经同。以为天尊之体,常存不灭。……所度皆诸天仙上品,有太上老君、太上丈人、天皇真人、五方天帝及诸仙官,转共承受,世人莫之豫也。所说之经,亦禀元一之气,自然而有,非所造为,亦与天尊常住不灭。……推其大旨,盖亦归于仁爱清净,积而修习,渐致长生,自然神化,或白日登仙,与道合体。”
“道”是道教哲学的核心范畴,人的个体生命与此道合一即可视为不死成仙。如同《太上老君内观经》云:“道不可见,因生以明之;生不可常,用道以守之。若生亡则道废,道废则生亡,生道合一,则长生不死,羽化神仙。”《云笈七签》卷十七,《三洞经教部·经》。《本际经》卷九《开演秘密藏品》:“言道身者,离一切(相),正慧成满,除断虚妄,冥契玄宗,与道为一,不灭不生,无来无去,言语路断,念虑永毕。”“明解之人因迹入悟,见真道身,知无迹法,故名为一。”“道”是此在的,开发“自身”本具之道,无限地接近于它,与它合为一体,即化此在世界为彼岸世界。
四“道体”的彰显
《老子河上公注》把作为世界本源的“道”说成是“元气”,既说“道生万物”(《养德第五十一》),又说“元气生万物”(《养身第二》),“道”也就是“元气”。“道唯窈冥无形,其中有精实,神明相薄,阴阳交会也。”(《虚心第二十一》)“精”指精气(元气),“神明”也指精气(元气)。“始者道本也,吐气布化,出于虚无,为天地本始也。”(《体道第一》)“万物中皆有元气,得以和柔。”(《道化第四十二》)“一者,道始所生,太和之精气也,故曰一。”(《能为第十》)“道”又是“元气”之根。
“气”论是中国古代哲学诠释万物本体和宇宙生成的又一主要理论。“元气”一词始见于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则元气和顺、风雨时、景星见、黄龙下。”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101页,中华书局,2002年。汉代流行的宇宙论将元气看成是万物的本源或创造者,如《淮南子·精神训》说:“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高诱注:“一者,元气也。生二者,乾坤也。……天地设位,阴阳流通,万物乃生。”高诱:《淮南子注》第105页,《诸子集成》第八册,岳麓书社,1996年。王符《潜夫论·本训》认为:“上古之世,太素之时,元气窈冥,未有形兆,万精合并,混而为一,莫制莫御。若斯久之,翻然自化,清浊分别,变成阴阳。阴阳有体,实生两仪,天地壹郁,万物化醇,和气生人,以统理之。”王符:《潜夫论》第192页,《诸子集成》第九册,岳麓书社,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