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西南史地与民族:以宋代为中心的考察
1436000000034

第34章 “都掌蛮”的兴起与消亡(1)

题记:

在川南民族史上,僰人悬棺的主人“都掌蛮”是最引人注意也是讨论最多的一支族群。有关“都掌”的汉文记载始见于唐,历宋、元、明各代,史不绝书。以史迹推之,都掌蛮乃晋代“僚人入蜀”的产物,是壮侗语民族中的一支。唐代之“都掌”不过泸州所属14个羁縻州之56个羁縻县之一而已,力量微不足道。至于明代,“都掌蛮”却以势力最大的少数民族族群的面貌出现在泸叙地区,且与明政府周旋斗争了二百多年,时叛时服,让明朝政府大伤脑筋。都掌如何从弱小发展而为强势的?值得深入研究和思考。揭其转机,在于北宋。宋神宗和徽宗时期,都掌蛮(都党)部两次配合宋军作战,一次针对乌蛮部,一次针对僚人部,均得到宋朝政府的扶持而壮大。

元明推行土司制度,羁縻统治更加“制度”化,都掌蛮部由元之“大坝都总管”,到明代部分山都掌的“太平长官司”。明代都掌蛮的构成正在发生变化,不仅包括都掌“土蛮”,也包括主动逃入或被掳获的汉民,甚至还包括部分苗人。万历年间(1573-1620),明军对“都掌蛮”发动了最大一次镇压行动,都掌蛮最终被剿灭。明朝政府对征服的以都掌蛮为代表的僚民采取了“以夏变夷”的种种措施,分与田地,变名易服,厉行教化,都掌蛮最终“消失”了。然而,“文化”不会消失,这支葬行悬棺的族群,不仅留下了国内最为集中的悬棺葬群让人们去探寻,也用那令人深思的奇风异俗和传奇故事,给后世留下珍贵的历史记忆。“都掌”族群的来源及其势力的发展

“僰人悬棺”的主人“都掌蛮”是古代活动在今四川泸叙地区的一支势力强大的族群梁大同十年(544)在僰道县地立戎州,北宋末政和四年(1114)戎州改名为叙州,时人习惯并泸州称该地区为“戎泸”或“泸叙”,略当今四川泸州、宜宾两市。,从北宋后期至明代万历年间雄踞一方达五百年之久。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学界对有关“都掌蛮”的问题进行过激烈的讨论,发表的论文达数十篇之多。但是,对都掌族群的来源看法仍存在很大分歧,对其如何发展壮大的历史也少人谈及。本文拟对晋唐至宋代川南的民族演变和“都掌蛮”的早期历史进行考察,以弥补研究中缺漏的重要一环。一、“都掌蛮”源于“僚人入蜀”

自公元前316年秦国灭蜀以来,巴蜀地区逐渐融入了中原文化系统。秦汉时期,“县有蛮夷曰道”,在僰人聚居区设置“僰道”(治今四川宜宾)。同时以僰道为起点,修筑南下的五尺道。这些开发活动必然会给当地原住居民带来冲击,一些僰人去而之他,或移徙偏远山地。正如晋人常璩在《华阳国志》卷三《蜀志》中记载:高后六年(前182)曾筑僰道城,致使僰人因“汉民多”而“渐斥徙之”。然而据唐宋史籍所载,当地却是众多非“汉民”的聚居地,不仅族类不一,而且活动频繁。例如《新唐书》卷二二二《南蛮传下》载:“戎、泸间有葛僚,居依山谷林菁,逾数百里。俗喜叛,州县抚视不至,必令党数千人持排而战。”南宋淳熙十年(1183),当地官员称:“叙州既外控蛮夷,而城之内外,棘(僰)夷葛僚又动以万计,与汉人杂处。”[清]徐松:《宋会要辑稿·蕃夷》五之一〇一。人多而杂,当地官员已不能详分当地民族的种类了。早在北宋嘉祐四年(1059)苏轼途经戎州(今宜宾)时,就曾写下《戎州》这样的诗句:“乱山围古郡,市易带群蛮。”这里显然已是“群蛮”聚居之地。这种状况,与西汉前期僰人被“斥徙”时的民族状况已经大不相同。

不独戎泸之地,南朝以至隋唐时期,这种被称作“僚人”(“僚”原作“獠”)的民族在巴蜀的分布都相当广泛。《水经注·漾水》说是其“所在诸郡,布满山谷”[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八“漾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永乐大典》本,1954年。,《北史》卷九五《僚传》则谓“自汉中达于邛笮,川洞之间,所在多有”。南齐政权(479-502)在巴蜀“开拓夷荒”,曾在“僚人”集中的地方设立了若干“僚郡”,以统辖当地“僚民”李宗放认为,一些“僚郡”之“僚”可能是泛指当地民族,我认为这是十分正确的,此当另论。见李氏撰《凉山昭觉博什瓦黑石刻的族属为白族考》文,载《民族研究》2003年第3期。。显然,包括戎泸在内的巴蜀地区的民族构成发生了一个较大的变化,有一个发展演变过程,这是值得重视的。

我认为,这与成汉政权时期(302-347)发生的“僚人入蜀”这一重大民族迁徙事件有关。这次事件在北魏郦道元所著《水经注》以及唐修《晋书》、《北史》,宋初《太平寰宇记》等史籍上均有记载,比较详细的要算宋代郭允蹈在《蜀鉴》卷四“晋康帝建元元年(343),蜀李寿从牂柯引獠入蜀”条下所记:

李雄时,尝遣李寿攻朱提,遂有南中之地。寿既篡位,以郊甸未实,都邑空虚,乃徙傍郡户三千以上实成都,又从牂柯引獠入蜀境。自象山以北,尽为僚居。蜀本无獠,至是始出巴西、渠川、广汉、阳安、资中、犍为、梓潼,布在山谷,十余万家,僚遂挨山傍谷,与土人参居。参居者颇输租赋,在深山者不为编户,种类滋蔓,保据岩壑,依林履险,若履平地[宋]郭允蹈:《蜀鉴》卷四,《丛书集成》据守山阁从书本排印。其下又云:“《北史》不载李寿纵獠,而言獠自出。未知首祸之因。赖李膺《益州记》详著其始,惜司马公不及此也。”有关李寿“引獠入蜀”的记载较多,详略不一,也不尽相同,郭氏乃据诸篇删修。文中言“蜀本无獠”未得其实,蒙默先生在《“蜀本无僚”辨》有详论,足资参考,文载《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83年第3期。。

西晋末年,巴蜀大乱。成汉政权历时不久,连年用兵,未能对巴蜀地区实行有效统治,原居南中地区的僚人在复杂多变的民族斗争中大量北上涌入巴蜀。对巴蜀地区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都带来了长久的冲击和影响,直到唐代,“僚乱”不止仍然是当地政府头痛的一桩大事。正如著名史学家蒙文通先生所指出:此事件“为汉、唐间西南民族之一大事。……于西南历史关系至大。”蒙文通:《越史丛考》,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5页。由于当时政府失去了对一些州县的直接控制,唐宋史籍多记为“没于夷僚”,或以此地“空废”视之。

如此众多的南方民族北入巴蜀地区,应有足迹可寻。譬如,四川地区古代有多处“竹王祠”,最接近泸叙地区的是荣州(今荣县),宋初《太平寰宇记》卷八五载荣州旭川县:“土人不忘其本,立竹王庙。岁必祀之。”这个难以磨灭的祖源记忆长久地留存在竹王后裔的心中。另在邛州(今邛崃)、丹棱(今丹棱)、嘉州(今乐山)均有竹王祠的遗踪。《后汉书》和《华阳国志》等史籍均载有夜郎古国“竹王”的故事,传说竹王被汉朝官员杀死后,其部众为之建祠祀奉。后来在四川以及黔、云、鄂、桂诸省均有竹王祠,但夜郎古国的疆域不可能有如此之大,应是夜郎居民竹王后裔迁徙所致,在四川者则主要是“僚人入蜀”的产物。另如铜鼓,本是中国西南和岭南民族的礼仪重器,是权威的象征,也是其精神所系,在族群迁徙时,它往往会随之而传播。四川是现今全国发现铜鼓较多的地方之一,而所发现的铜鼓大都集中在四川南部特别是在泸叙地区。从时代来看,四川已发现铜鼓基本上都不是早期类型,也未发现过古代铜鼓的铸造点,四川不是铜鼓的始创之地李伟卿《关于铜鼓起源的若干问题》一文指出:“大渡河两岸恐非铜鼓滥觞之地,因为四川铜鼓集中于川南一带,而且多是晚期之作。稍早的,只有会理罗罗冲出土一鼓,也非早期形式,故殊难视为铜鼓始创之地。”载《云南青铜文化论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82页。。泸叙地区的铜鼓使用频度极高。宋代富顺监(今富顺)“始姑镇夷人家有铜鼓,子孙传秘,号为右族”[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下称《长编》)卷九四,天禧三年十月丁亥。。《长编》载,大中祥符六年(1013)十二月“晏州夷斗望”为宋军败后,“纳牛羊、铜鼓、器械”[宋]李焘:《长编》卷八一,大中祥符六年十二月壬午。。熙宁七年(1073)正月淯井监(今属长宁)“水路大小四十六村”被熊本荡平时,也“纳铜鼓、枪牌乞降”[宋]李焘:《长编》卷二四九,熙宁七年正月甲子。。元丰元年(1078)十一月,“罗、胡、苟姓”归附宋朝军队时,亦累次各以铜鼓等物“衔草乞命投降”[宋]李焘:《长编》卷二九四,元丰元年十一月丁亥。。与此相应,泸叙及相领地区留下有许多关于“铜鼓”的地名。据《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舆地纪胜》等唐宋典籍的记载,有如铜鼓山、铜鼓镇、铜鼓滩、铜鼓铺、铜鼓崖、铜鼓箐、铜鼓溪、铜鼓岩等地名,广泛分布于成都至重庆一线及其以南地区。汉晋之世,四川地区没有关于铜鼓的记载,有关铜鼓的地名显然也系“外来”。再如悬棺,秦汉时代没有这方面的记载,近人的考古研究也表明,泸叙地区存在的大量悬棺葬均是宋明时代的遗物李复华:《略谈珙县“僰人悬棺”的族属问题》,载《凉山彝族奴隶制研究》总4期,1979年;四川省博物馆等《四川珙县洛表公社十具“僰人”悬棺清理简报》,《文物》1980年第6期。。

如果再从语言特征来看问题会更清楚。唐宋时代的泸叙地区,有许多带有如“思”、“都”、“罗”等字(音)的地名。《新唐书》卷四二《地理志六》载,泸州贞观元年曾“以夷僚户置思隶、思逢、施阳三县”,另有:泸州所属思娥洞、思晏江和羁縻思峨州、羁縻思晏县等。《元史》卷六〇《地理志三》载叙南地区有46囤“蛮夷千户所”,其中有22囤都带有“落”音,如落魂、落昧下村、落岛等等。《太平寰宇记》卷八八载,泸州羁縻州下有都善县、哆楼县、哆冈县、都宁县、都掌县等地名。“多”字头或为“都”字之异写。带有共同特征地名比例如此之高,显然与其使用的语言有关。语言学家认为,以“都、思、罗”等字为冠首字者,均与壮侗语有关参见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第六章第六节,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在今壮侗语使用地区,唐宋时期就颇多以这些字为头首的地名,如《太平寰宇记》载宜州(今属广西)所属羁縻县就有洛富、洛回、洛都、洛巍、罗遵、都恩、都邦、多灵、思龙、都陇、都伊、思寮、多梅、多奉、思恩、都亮等。这些地方都是古今壮侗语族民族稳定的聚居住地,其与唐宋时期四川中部、南部的地名有着惊人的相似。《新唐书》卷四三下《地理志七下》“泸州都督府”下的羁縻县地名,十四个羁縻州五十六羁縻县,其中有或接近上述四字的竟占约三分之一参见本书另文《入蜀僚人的民俗特征与语言遗存——“僚人入蜀”再研究》。。今存《永乐大典》所述“泸州”残卷,载有泸州以及所属江安县和合江县村镇地名,其中带有上述壮侗语或接近壮侗语特征的地名不少《永乐大典》卷二二一七至卷二二二九述“泸州”,今存前两卷。。

“都掌蛮”使用铜鼓和葬行悬棺,这是该族群明显的文化特征。如果说宋代史料尚泛言“泸夷”铜鼓的使用的话,那么明代“都掌蛮”反抗斗争失败后,被明军缴获大量铜鼓,都掌首领阿大见铜鼓而泣则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宋初《太平寰宇记》卷八八记“泸州风俗”也仅泛言当地“夷僚”死而“葬之崖穴”,明代“都掌蛮”行悬棺葬却是有大量明确记载,此亦不必赘言。虽然都掌并不一定就敬奉“竹王”,但其以北不远的荣州僚人就供奉竹王,必属北徙者所为。应该指明的是,两晋以降,作为民族称谓的“僚”使用很广,是汉文献中对西南和南方少数民族的一种通泛称谓。或如持民族史边缘理论学者的观点王明珂著《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一书对此有深入的阐述,可参考。王著为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出版,1997年。,把它看作是区别“汉”和“非汉”族群的边界,在这里也是可以成立的。近世民族调查和研究表明,被汉语学者称为僚人的广大居民中,只有少部分人如仡佬人自称为“僚[láo]”芮逸夫:《僚(獠)为仡佬(犵狫)试证》,引自中国悬棺葬学术讨论会秘书组编印《悬棺葬资料汇集》,1980年。原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本,1948年。。入蜀之“僚”并非是某单一民族,就是同一民族,也有不同的支系,或者说是有众多的族群,故反映在习俗或语言上存在差异,是很正常的事。关于都掌蛮的族属,学界认识长期存在分歧,或者认为它是秦汉“僰人”的后裔,或者认为它并非僰人(明代的都掌蛮又被称为“僰人”)而实为僚人。我赞同后一种意见,进而认为,“都掌蛮”是“僚人入蜀”的产物,其称谓本意现虽难以稽考,但系壮侗语民族的语译则是可以肯定的。二、宋代“泸夷”的构成

宋代习惯把泸州与叙州(戎州)之南的非汉民族群总称为“泸夷”,即“泸州夷人”之省,或称之为“泸南夷人”,它不是单一的民族称谓,而是当地“僰夷葛獠”和“乌蛮”的合称。也就是说,宋代的“泸夷”是对具有多种成分族群的合称。在这里,“僰夷葛獠”有时又径呼为“獠”,实则包含有若干族群。

虽然如前所述汉王朝政府的开发使当地汉民增多而僰人被“斥徙”,但史载晋代以降,当地却并不在中原王朝政府的控制之下,而僚人依然十分兴盛。如唐代《元和郡县志》载戎州:“李雄窃据,此地空废。梁武帝大同十年(544),使先铁讨定夷僚,乃立为戎州。”又谓泸州并属县,晋时亦“为獠所没”,或言“李雄乱后,没于夷獠”等[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卷三一“戎州”条、卷三三“泸州”条。。这个地区是“僚人入蜀”的通道,僚人北上,必有大量滞留此地,年长月久,不复细辨民族之别,以致宋人以“僰夷葛獠”呼之了。

“僰夷葛獠”是散居在泸南的农耕居民,夷落相望,唐代在此设立了许多羁縻州县。羁縻州县彼此似无明确的辖属关系,直至宋初尚无统一的大酋领。在北宋时与王朝政府不时发生冲突,较大的有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的“泸夷之叛”和“斗望行牌率众劫淯井监”,熙宁六年(1073)“晏州六县种夷”的反叛活动,元丰(1078-1085)初江安县“罗苟夷”的反叛活动,政和年间(1111-1117)“晏州夷”卜漏率众上万的反抗斗争等。虽然这些斗争在宋朝大军的残酷镇压下都归于失败,但显示了当地僚民已具有很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