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西道孔子”:扬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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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穷愁潦倒的“莽大夫”(2)

追查结果,国师刘歆的长子刘棻、次子刘泳、门人丁隆和王奇等人,都跟甄寻关系友好;尤其是刘棻,与甄寻过从甚密,走得最近。尽管这几位被捕之后,矢口否认与甄寻关系亲密,更不承认是甄寻制造“符命”的同谋,但仍然被问成死罪,打入死牢。盛怒之下的王莽下令,凡是被查到的刘棻同党,不用请示便可先行拘捕。这样一来,扬雄竟然被牵连了进去。

原来,刘棻很仰慕扬雄的学问,更敬重扬雄的为人。由于对“古文奇字”(篆文)很感兴趣,刘棻便拜扬雄为师,跟扬雄过从甚密。这样,扬雄也就成了刘棻的“同党”。

扬雄非常爱惜自己的生命。处在政治斗争漩涡中的他,总是坚持儒家“明哲保身”的处世原则,既不争名也不争利。这就是他在《解嘲》中说的:“炎炎者灭,隆隆者绝……攫挐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如此“明哲”,最终竟然不能“保身”!

扬雄虽然非常爱惜自己的生命,但他更需要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尤其不能违背“士可杀,不可辱”的道德操守。他喜欢刘棻,也了解刘棻,他不相信刘棻会伙同甄寻制造“符命”。甄寻“符命案”已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扬雄竟然还一点也不知晓。他是在宫中使者带着人来天禄阁抓捕他的那一刻,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当捕快们冲上楼来抓他的时候,他没有辩解,更无力反抗,他只是趁捕快不防备的瞬间,踉踉跄跄地跑到窗前,长叹一声之后,便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扬雄没有摔死,只是摔断了腿,成了一个残疾人。王莽听说扬雄“投阁”的事以后,狠狠地训斥那位捕快头目说:“扬雄向来不过问政治,你们为什么跑到那里去抓他?”

六十七岁的扬雄,摔断腿以后无法上班,被免去了“大夫”的职衔。不久之后,又给他恢复了职衔和职务,并且准许他可以不上班工作。确切原因谁也不知道,揣测起来,可能是因为王莽知道扬雄实在太穷,一个拖着断腿的孤老头子,一旦失去了朝廷的那份俸禄,将无法生存的缘故吧。

本来就很少与人交往的扬雄,如今就更少有人与他交往了。但偶尔也有人来,来的大多是年轻人。他们是来向扬雄学习“古文奇字”,或者请教学习中遇到的疑难问题的。他们知道扬雄嗜酒如命,也知道扬雄很穷,于是都自带酒菜前来,也就权当是对老师的酬劳吧。其中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就是巨鹿人侯芭。

侯芭是巨鹿(今河北平乡、巨鹿一带)的一个富家子弟。虽然是富家子弟,但侯芭没有一点纨袴习气,一心只喜欢读书学习,而且不是为了做官。他非常仰慕扬雄的学问和人品,立志要像扬雄那样,做一个有学问有道德的人。

当侯芭得知扬雄“投阁”断腿的消息之后,便立即从巨鹿赶到京城长安。当他看到面容憔悴、瘸着双腿、老迈不堪的扬雄时,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想到自己心中的偶像就将这样形影相吊地走完最后的岁月,侯芭痛苦极了。他毅然决定:一定要陪伴老人走完最后的岁月。侯芭果真留住在扬雄家中,一面照顾着老人的衣食起居,一面跟着老人研读《太玄》、《法言》。后来侯芭成本书作者为“识贤堂”撰写的对联了扬雄《太玄》、《法言》的第一代传人,并且有《扬子法言注》六卷问世。可惜侯芭注释的《法言》早已亡佚,否则,后世的研究者们就不会有那么多“读不懂”的问题存在了。

王莽新朝天凤五年(18),扬雄终于走完了他辉煌而艰辛的人生历程,享年七十一岁。

扬雄没有子孙,也没有财产。侯芭出钱为老师在长安附近买了块地建造坟茔,把老师安葬之后,还按照古代“孝子”的礼节,为扬雄守丧三年。四、蒙冤之恨

扬雄逝世之后的两千年来,人们对扬雄的评价一直褒贬不一,成为中国学术史上一个颇为奇特的现象。

对扬雄评价的褒贬不一,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两汉至魏晋南北朝,唐至北宋,南宋至清,民国至今。这四个阶段的褒贬,各有其突出的特点。

两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褒多于贬。在两汉众多的知名学者中,非常推崇扬雄、可视为扬雄知音的主要有四人:桓谭、王充、张衡、班固。

桓谭是我国古代杰出的思想家,其突出贡献是反对以谶纬经学为代表的神学目的论,促进了我国唯物主义哲学和无神论思想的发展。他跟扬雄是同事和朋友。桓谭非常崇拜扬雄的学识和才华,他认为扬雄的《太玄》和《法言》“文义至深”,最能阐发孔子的思想、弘扬儒家的道德。他非常同情扬雄的遭遇,认为扬雄如果能够遇到贤明的君主,他的成就和名声一定会远在先秦和西汉那些声名显赫的“诸子”之上。他对扬雄的学识和人品也极端推崇,他不仅认为扬雄是汉朝两百年来唯一的杰出人才,而且认为扬雄简直就是孔子式的人物。

王充是继桓谭之后我国古代又一位伟大的唯物主义思想家。王充反对天命,反对谶纬迷信,反对人可以成仙不死,主张顺从天道而自然无为的思想,就是直接继承了扬雄《法言》中的有关思想而又有所发展。王充跟他的老师桓谭一样,也是对扬雄推崇备至,以至将扬雄与孔子相提并论,他说:“行与孔子比穷,文与扬雄为双,吾荣之。”王充:《论衡·自纪篇》。他还说:“阳成子长作《乐经》,扬子云作《太玄经》,造于眇思,极窅冥之深,非庶几之才不能成也。孔子作《春秋》,二子作两经,所谓卓尔蹈孔子之迹,鸿茂参二圣之才者也!”王充:《论衡·超奇篇》。在王充看来,扬雄的《太玄》是可以跟儒家的经典媲美的著作。

张衡是我国古代非常杰出的思想家和科学家,《后汉书·张衡传》说他“善机巧,尤致思于天文、阴阳、历算”。张衡也非常推崇扬雄,他曾经对人说:“我看了《太玄》之后,才知道扬子云非常精通数学、天文、历法。他的《太玄》一书,竟然跟儒家的五经一样的重要,绝不只是一般解释经典的著作。《太玄》把阴阳变化的道理阐述得相当透辟,使人很难再有新的发现,这是汉朝立国两百年来唯一可以称得上杰作的书。”据说张衡发明制造的“候风地动仪”和“浑天仪”,也曾受到《太玄》的启发和影响。

《汉书》作者班固也是扬雄的知音。班固对扬雄的崇拜,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第一,不惜用大量篇幅保存扬雄的著作与言行。在《汉书》记载人物言行的“纪”、“传”中,占篇幅最多的是“王莽传”、“高帝纪”,其次是“司马相如传”、“扬雄传”。第二,班固直接引用扬雄《法言》代表自己的观点对某些历史人物作出评价,如《东方朔传》的“赞曰”,就全是引自《法言·渊蹇》,类似情况还有不少。第三,冒着“违逆父命”的风险,对扬雄寄以无限的崇敬和同情。班固的父亲班彪,是《汉书》的始撰者,他对扬雄歌颂王莽的行为持否定态度,并且因此贬损扬雄:“(扬)雄、(刘)歆褒美伪新(王莽),误后惑众,不当垂之后代。”(见刘知几《史通》卷十二《古今正史》)班固在续撰《汉书》的时候,根本没有采信父亲的观点。第四,采用扬雄的“自序”(相当于“自传”)为扬雄作《传》。作为正史著作,这是非常罕见的。如果不是出于史书撰写者对事主扬雄的非常信任和崇拜,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魏晋南北朝时期,除了像颜之推这样的极个别人讥刺扬雄“美新”之外,绝大多数著名学者是把扬雄作为“圣贤”或者“辞赋之英杰”来歌颂的。例如曹魏时人李康在其《运命论》中说:“若夫立德,必须贵乎?则幽、厉之为天子,不如仲尼之为陪臣也。必须势乎?则王莽、董贤之为三公,不如扬雄、仲舒之阒其门也。必须富乎?则齐景之千驷,不如颜回、原宪之约其身也。”在李康心目中,扬雄是跟孔子、颜回、原宪、董仲舒等儒家圣贤一样“立德”的典型。晋朝人范望为《太玄》作注,其序言中有这样的赞语:“扬子云处前汉之末,值王莽用事,身絷乱事,逊退无由,是以朝隐,官爵不徙。昔者文王屈抑而系《易》,仲尼当衰周而述《春秋》……子云覃思耦《易》著《玄》。”范望把扬雄著《太玄》,视为与周文王演《易》、孔子著《春秋》一样伟大的事业。左思也认为扬雄在经学和文学上的成就永垂不朽,其《咏史八首》之四,在将寂寞著书的扬雄与富贵显赫的王侯相对照之后说:“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刘宋时代的著名诗人鲍照,在其《蜀四贤咏》中,将扬雄与司马相如、严君平、王褒并列为蜀中“四贤”。齐梁时代的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勰,在其《文心雕龙·诠赋》中,将扬雄与荀子、宋玉、司马相如、贾谊、王褒等先秦两汉的一共十个人,称为“辞赋之英杰”。

唐至北宋的五百多年间,扬雄不仅声名鹊起,而且其声望尤其是在儒学道统中的地位不断跃升,甚至被抬高到仅次于孔子的地位。

唐代人对扬雄的赞美,主要是出于对扬雄杰出才华的仰慕和淡泊名利精神的崇敬,他因此成为仕途坎坷的落拓文人赖以自勉自慰的榜样。如王勃诗云:“乱竹开三径,飞花满四邻。从来扬子宅,别有尚玄人。”(《赠李十四四首》)卢照邻《长安古意》诗有句云:“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刘禹锡把扬雄与隐居隆中时的孔明相比:“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陋室铭》)李白、杜甫则更重视扬雄在文学方面的成就,所以李白说:“因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车武吟》)杜甫说:“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寿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韩愈、柳宗元对扬雄更加推崇,不过他们推崇的角度不同于其他唐代文人,他们是从儒学“道统”的角度来肯定和赞赏扬雄的。

所谓“儒学道统”,即儒家学术思想一代代传承的谱系。韩愈首创“儒学道统”,他在《原道》中说:“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在韩愈创立的儒学道统中,虽然没有让扬雄像孟轲那样正式取得儒学传人的地位,但是韩愈将扬雄和荀况列为儒学道统的“准传人”,这已经使扬雄的学术地位大大地提高了。而韩愈在他后来所写的《读荀》一文中又说:“始吾读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圣人之道易行……以为孔子之徒没,尊圣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扬雄书,益尊信孟氏。因雄书而孟氏益尊,则雄者亦圣人之徒欤!圣人之道……其存而醇者,孟轲氏而止耳,扬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书,于是又知有荀氏者也……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在韩愈心目中,扬雄已经是贡献和地位仅次于孟子、荀子的“准圣人”了。为了让人了解扬雄对儒学的贡献,柳宗元为《法言》作注解,于是有柳宗元《扬子法言注》十卷本问世。

到了北宋时代,扬雄的学术地位急剧飙升,不仅得到一大批有影响的学者和政治家的普遍认同和尊重,而且扬雄被抬高到超过孟子、荀子而仅次于孔子的地位。

宋初的儒学大师们,无不承认扬雄在儒学道统中的地位。殿中侍御史柳开说:“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国子监直讲石介说:“孔子没,杨、墨作,道大坏也,荀况存之;汉祚微,王莽篡,道大坏也,扬雄存之。”(《答欧阳永叔书》)殿中丞孙复亦说:“吾之所谓道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也。”(《信道堂记》)很显然,他们都把扬雄视为继承孔、孟事业的圣贤大儒。

在北宋众多的扬雄崇拜者中,以司马光对扬雄的推崇最甚,他在阅读《太玄》数十遍之后,非常感慨地说:

韩文公称荀子,以为在轲、雄之间,又曰:“孟子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三子皆大贤,祖六艺而师孔子。孟子好《诗》、《书》,荀子好《礼》,扬子好《易》。古今之人,共所宗仰。如光之愚,固不敢议其等差。然扬子生最后,鉴于二子而折衷于圣人。潜心以求道之极致,至于白首然后著书,故其所得为多。后之立言者,莫能加也。虽未能无小疵,然其所潜最深矣。恐文公所云,亦未可以为定论也。司马光:《注扬子法言序》。

在司马光看来,扬雄的《太玄》一书对儒家之“道”的研究所达到的成就,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此,韩愈将扬雄排在孟轲、荀卿之后是不公平的。司马光特别强调他读《太玄》“研精易虑,屏人事而读之数十过”,表示自己对扬雄的评价绝非“溢美”之辞。司马光最后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孔子既没,知圣人之道者,非子云而谁?孟与荀殆不足拟,况其余乎?”(《说玄》)

司马光的政敌王安石,尽管在政治上与司马光水火不容,但是在关于扬雄评价的问题上却跟司马光出奇地一致。王安石在《扬子三首》中响亮地喊出“儒者陵夷此道穷,千秋止有一扬雄”(《临川文集》卷三十三)。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五月,晋州州学教授陆长愈上书朝廷,请在孔庙中立孟子神主配享孔子,封荀卿、扬雄、韩愈为伯爵。朝廷下诏,扬雄等人不仅受封伯爵,还跟孟子一起配享孔庙。至此,扬雄死后的历史地位达到极点。

扬雄被请入孔庙接受天下人顶礼膜拜还不到一百年,命运就一下子急转直下,因为有人指控他是罪大恶极的“逆子贰臣”。给扬雄以致命打击的,是南宋理学大师朱熹。

朱熹认为扬雄至少有三大“罪恶”:一是臣事王莽,二是歌颂王莽,三是反对屈原。朱熹在其《楚辞后语》一文中,谈到扬雄的《反离骚》时说:“王莽为安汉公时,雄作《法言》已称其美,比于伊尹、周公。及莽篡汉,窃帝号,雄遂臣之,以耆老久之转为大夫。又仿相如《封禅文》,献《剧秦美新》以媚莽意,得校书天禄阁上……然则(扬)雄固为屈原之罪人,而此文乃《离骚》之谗贼矣。”朱熹在为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编写“纲目”(提要)的时候,仿效所谓“《春秋》笔法”(选字以寓褒贬),便在王莽新朝“天凤五年”下专门提示说“莽大夫扬雄死”,这就等于给扬雄戴上了一顶“乱臣贼子”的铁帽子。在此后近千年的中国历史上,“扬雄”这个名字就差不多等同于“不知忠孝节义”的无耻文人了。

南宋以后,汉唐以来的中国传统儒学被所谓“程朱理学”完全取代,朱熹被列入儒学道统成为圣贤,并且在近千年的儒学史上居于“一言九鼎”的权威地位。这样一来,扬雄在中国学术史上的地位就不难想象了。

明朝洪武二十九年(1396),朝廷下旨“黜扬雄从祀,以董仲舒入祀”,也就是将扬雄的神主牌位从孔庙中撤除,让董仲舒取代扬雄配享孔子。这还只是清算扬雄以消除其影响的第一步。

中国素来就有“以人废言”的传统。明、清两代的学术界,不仅没有扬雄的一席地位,甚至连引用扬雄所说的至理名言也要特别加以说明。例如顾炎武在《答友人论学书》中的一段话:“扬子有云:‘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少闻则无约也,少见则无卓也。’此其语有所自来,不可以其出于子云而废之也。”顾炎武在引用《法言·吾子》中的扬雄语录时,特别强调:不要因为这话出自扬雄之口而不重视它。由此不难想象,明、清时代扬雄的名声已经“臭”到什么地步了。

20世纪初的民国年间,蔡东藩(1877—1945)著历史演义,更把扬雄描写成了一个阿谀奉承、贪生怕死的无耻小人。蔡氏在回末的点评中说:“扬雄甘为莽大夫,投阁不死,反为美新之文以谀媚之。老而不死是为贼,区区文名,何足道乎?揭而出之,亦维持廉耻之一端也。”蔡东藩:《后汉通俗演义》第一回。仿佛还不解气,蔡氏又赋诗一首讥讽扬雄,诗曰:子云墓前祭乡贤

才高依马算文豪,一落尘污便失操。

赢得头衔三字在,千秋笔伐总难逃。

扬雄“事莽”、“美新”的不能被后世理解,在蔡东藩笔下达于极点。如果扬雄泉下有知,其痛苦将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