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西道孔子”:扬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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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另类”的读书郎(1)

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灭掉蜀国以后,置蜀郡,改郫邑为郫县,以张若(传说为张仪之子)为蜀郡守,兼领郫县令。秦汉时期的郫县,辖有今天郫县全境、温江和灌县大部以及彭县的部分地区。秦孝文王及庄襄王时,李冰任蜀郡守,治理岷江,修筑了举世闻名的都江堰,并且“穿郫江、检江,别支流双过郡下,以行舟船”,使包括郫县在内的整个川西平原,从此“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令世人羡慕的“川西上五县”(温江、郫县、崇宁、新繁、灌县),如果按照秦汉两代的行政区划,大都属于郫县的辖境。

从都江堰“宝瓶口”别出的岷江之水,习惯上被称作“内江”,与经青城大桥流过的岷江正流——“外江”相对。今日的“内江”,在都江堰渠首即分为蒲阳河、柏条河、走马河、江安河几派。“内江”的几派,全部流经秦汉时期的郫县境内,故在一些古代文献上,所谓“郫江”,往往是指整个“内江”各派,而不是专指沱江的源头——柏条河。

走马河蜿蜒东下约四十里,便流到了蜀郡郫县五陡口亭白鹤里。古代蜀中地名,大多与桥梁、堤堰有关。这里的“五陡口”,是指走马河上别支流的大堰,“白鹤”是指抬升河水用作灌溉的小堰。如果换做今天的行政名称,应当是成都市郫县友爱镇子云村。

位于走马河畔的白鹤里,西距岷山东麓的江源亭(今都江堰市)约四十里;东距郡治成都约七十里,距县城约二十里;过河往北行约二十里,便是位于柏条河畔的沱口亭(今唐昌镇);往南约二十五里,是郫县与江原县(今崇州市)接壤的万春亭(今温江县)。白鹤里有大片湿地,林木蓊郁,沟渠两旁多为桤木、杨树。树上栖息着一群群白鹤,故堰名“白鹤堰”,里以堰名,故称“白鹤里”。

汉武帝元鼎年间(前116—前111),白鹤里的住户不过三十来家,以何、罗、曾、郭四姓为多。元鼎二年(前115),一户“杨”姓人家迁来这里。一家两代四口,老少两对夫妇,父亲年约五十,儿子二十四五岁。里中有杨姓人前来攀亲,主人告诉他说:我们是提手“扬”,不是木头“杨”。有人说:“还有这个怪姓么,没听说过。”更让邻居们觉得怪异的是:那个自称叫“扬季”的主人,不仅生得白白净净,而且细皮嫩肉的,讲起话来斯斯文文的,行动举止温文尔雅,怎么看都不像个庄户人家的男子汉。

给乡亲们的怪异印象,扬季从来不作解释。相处久了之后,邻居们都觉得扬家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待人和善,尤其是一家人都识文断字,有个写写画画的事需要帮忙,扬家人从不推辞拒绝,而且总是做得比自己要求的还要周到。

扬季一家在白鹤里买了一百来亩田地,一座五亩地宽的小青瓦四合头院子,论家产,也算得上个小地主了。但父子俩都坚持下田耕作,只有驶牛踏耙这类农活和收割栽插的农忙时节需要请人帮工。因为汉朝只种一季庄稼,虽说是一百亩田地,按今天的亩制,其实是四十多亩,因此父子俩也管理得过来。乡亲们还发现一个秘密:扬季父子很少上街赶场,农闲时节,院子里总是书声琅琅的。大家心里纳闷: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家人呀?

扬家亦耕亦读,但从来没有“出过人才”,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几十年。就在扬季迁来白鹤里的七十年之后,一个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重大影响的“人才”诞生了。一、神童出世

汉宣帝甘露元年(前53),扬雄降生在蜀郡郫县五陡口亭白鹤里一个“有田一廛,有宅一区,世世以农桑为业”的家庭。

当扬雄父亲扬凯听接生婆告诉他,生的是个男孩时,扬凯竟然喜极而泣,连声念叨着:“扬家有后了!扬家有后了……”

从扬季到扬凯,扬家已经四代单传。在扬凯还不到二十岁时,父母就先后去世。守孝三年之后,二十四岁的扬凯娶了第一房妻子王氏。发妻王氏嫁到扬家,两年之后才怀上孩子,想不到却因为难产断送了母子两条性命。第二房妻子田氏,是县城头一位私塾先生的女儿,田先生仰慕扬家家风把女儿嫁到乡下,田氏不仅模样俊俏,而且贤惠有加,还能识文断字,夫妻相当恩爱。但这位田氏夫人就是肚皮不争气,嫁给扬凯五六年了,莫说生个小子,就连丫头也没有生过一个。尽管扬凯从来没有抱怨过她,但她深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这不能生育的事让她自感“罪孽深重”,长期的精神折磨使她实在受不了,竟然上吊寻了短见。

田氏的死使扬凯痛苦极了。让扬凯最难忍受的,是两房妻子的死使他背上了“克妻”的恶名。这样一来,附近那些家务稍微殷实或者家风较好的人家,谁还愿意把自己的黄花闺女嫁给这个命里“克妻”的男人呢?“扬雄故里”石牌坊鳏居几年之后,扬凯就快四十岁了。扬家四代单传,扬凯自感接续祖宗香火的责任重大,才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再娶。有人给他建议:要娶门户相当的坝头姑娘,怕是很难;找个远方的山区女子,那就很有希望。第三房妻子李氏,是临邛一个山主的女儿,虽是山区的女子,却不仅模样标致,而且知书识礼,比扬凯要小十二三岁。

结婚刚满一年,李氏就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扬凯咋不喜极而泣?

儿子来之不易,扬凯一定要给儿子取个好名字。他想了好多个名字,都被他自己给否定了。在跟妻子商量的时候,李氏说:“别着急,等我坐满月子之后,带孩子回一趟娘屋,请他舅姥爷给他取名字吧。”

李氏的舅舅,姓林闾,字翁孺,是一位学问非常渊博的读书人。林闾先生不仅精通五经和诸子百家,还对古文奇字、古代方言很有研究。听说早年曾跟严遵一起在成都读书,都是“石室文学精舍”的学生。林闾跟严遵,不仅学习上的爱好相同,而且对政治问题,对人生追求,都有非常一致的看法,并且采取了相同的态度:学而不仕。

林闾先生给扬凯的儿子取名“扬雄”,取字“子云”。林闾告诉扬凯:“你儿子这姓名和字,可以将汉高祖《大风歌》的内容概括无遗。《大风歌》的第一句是‘大风起兮云飞扬’。《说卦》云‘巽为风’,《逸经·易类》云‘巽为扬’,可见这‘风’与‘扬’意义相关,而‘风’与‘云’意义亦相关。《大风歌》的第二句是‘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雄’即‘猛士’。天子盼‘猛士’以安天下,‘猛士’待圣明天子以展志向。你以为如何?”

听了林闾的解释,扬凯一迭连声地说:“谢谢舅舅,谢谢舅舅……”

母亲李氏是扬雄的启蒙老师。

在扬雄牙牙学语的时候,母亲就教他诵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还不到四岁,扬雄就已经能够全文背诵《诗经》了。母亲又给他说《春秋》故事,讲舜和象的故事,还给他讲解《论语》中做人的道理。扬雄还不到十岁,就已经能够全文背诵《诗经》、《尚书》、《春秋》、《周易》、《论语》的“经文”了。《周易》、《尚书》那样佶屈聱牙的文字,即使大人念起来也很难成句,而小小年纪的扬雄却能将它们全文背诵,这实在叫父母感到惊奇和欣慰,而母亲李氏心里又有了新的打算。扬雄故里的扬雄石雕像扬雄十二岁那一年,母亲带着他回到临邛的娘家,并且在临邛度过了三年的时光。二、师从林、庄

扬雄常听母亲谈起这位舅姥爷,但这次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心仪已久的林闾先生。当母亲李氏对她舅舅说起,想让雄儿留在临邛让舅姥爷教他学习的时候,老先生没有拒绝,只是沉思半晌之后,对外甥女说道:“我对经学不感兴趣,也没有什么成就,这你是知道的。要望雄儿明经入仕,还得送他到成都石室文学精舍接受专门的培养。不过,那得等他长到十五岁才有资格入学。那就这样吧,让我先教他一些语言文字方面的基础知识,把底子打牢靠,对他以后解读经书和做学问,一定会有益处的。”扬雄就这样成了林闾翁孺的学生。

林闾翁孺是蜀中非常了不起的杰出人才之一,其语言文字方面的造诣更是超越时贤。

文翁任蜀郡太守,历景、武两朝,前后达三十余年。文翁是汉代少有的好官,其成就沾溉后人直至今日。文翁治蜀,大兴水利,扩建都江堰水利工程,使川西平原成为天下粮仓;更为杰出的是,他兴仁政,重教化,选送张叔等十八人到京师接受经学教育,让这些人回来以后担任经学教师,数年之后,蜀中“学徒鳞萃,蜀学比于齐鲁”。到扬雄生活的时代,一百多年过去了,蜀中人才辈出,“风雅英伟之士命世挺生”。以辞赋著称于世者,有司马相如、王褒;以官声卓著为人敬重者,有何武、王延世;以才德杰出却甘为隐逸者,有严遵、李弘、林闾。关于林闾,《华阳国志》说他“善古学”,并说他是了解“车之使”的职责和作用的人,而“车之使”的职责和作用,连被天下人公认最博学而且担任着朝廷秘阁首长的刘向也不了解,足见林闾“古学”修养之高、造诣之深。

年过半百的林闾,见到稚气未脱的“雄儿”,竟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他了。而雄儿对这位慈眉善目的舅姥爷竟是既敬佩又畏惧。在听过林闾先生讲解《周易》之后,扬雄觉得,舅姥爷的不少说法,竟跟他先前在书上读到的很不相同。而林闾先生对《汲冢周书·文传》上所载“人定胜天”的解说,更让扬雄大开眼界,林闾先生说:“定者,安也;天者,至高也。所谓‘人定胜天’,是说使天下百姓人心安定、生活安乐,这是治理天下的人,第一重要的职责。汉兴以来,唯孝文皇帝差强人意。孝武以来,皇帝奢侈,官吏贪鄙,朝廷穷兵黩武,郡县残贼公行。不少所谓‘贤良方正’者,策非甲科,行非孝悌,徒有附翼谄谀之能,绝无富国安民之德。先圣‘人定胜天’的教诲,全被置诸脑后了。”望着先生愈说愈激动的面孔,扬雄亦若有所悟了。

有一天,林闾先生问扬雄:“你知道‘仁者无敌’是什么意思吗?”扬雄回答道:“孟子的意思是说,人君施行仁政,则天下百姓归心,为其所用,故周文王以百里而王天下;若人君以有天下而虐民,则天下百姓离散其心,乐其速亡,故桀、纣以万乘而失天下。是这样的吗?”林闾拍着扬雄的肩膀,用赞许的口吻说道:“孟子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人君固然如此,普通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能以仁爱之心待人者,人待之以仁爱之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怀仁心者必不贪,不贪则不争。与世无争,何敌之有?无敌则身安。人生一世,能得身安,尚复何求?故仁爱之心,不可须臾不在。”听林闾说完,扬雄躬身一揖,说道:“雄儿谨遵教诲,请舅姥爷放心。”

在林闾先生处,扬雄第一次知道了经学上的“今古文之争”是怎么回事。林闾告诉扬雄:“今文经典,受之人口,自然不免文字衍脱、篇次倒错之弊。古文经典,存于孔壁,历数百年之久,亦难免简断蠹蚀而残缺不完。即以今文而论,《诗》有三家之传,《易》亦有三家之传。授经典者,若斤斤计较于经典文字篇次之异,置圣人著书之宏旨于不顾,尚复何益?若各持门户之见以标新立异,岂不贻害后学?今之儒生,大多为了应付考试需要而投朝廷经师所好,训诂则一字千言,章句则全非经旨。究其缘由,实为古文、今文之争所害。圣人著书,是为人君人臣人子提供治国治家、为人处世的借鉴。读圣人之书者,自当于领悟圣人用心处用力。”

林闾大概不会想到,他这番关于“今古文之争”的宏论,不仅使扬雄“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而且竟然因此影响了扬雄一生的命运和成就。

其实,林闾是“深好训诂”的。不过,他的“好训诂”与别人完全不同。其不同在于:

第一,对象不同。别人训诂的对象,多为供“发策决科”之用的儒家经典;而他训诂的对象,多为世上罕见的秘闻奇书,如《方言》之类的东西。

第二,目的不同。别人为经典作训诂,是为了猎取“明经”的名声,以达到被“察举征辟”的目的;而他为《方言》作训诂,是为了“考八方之风雅,通九州之异同,主海内之音韵,使人主居高堂而知天下风俗”。

第三,方法不同。别人为经典作训诂,往往投朝廷五经博士之所好,不惜一字千言而曲尽其妙;而他为秘闻奇书作训诂,总是追本溯源而穷究本真。

客观地说,林闾翁孺不是一位经师,而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语言文字学家。说他“善古文”,是说他精通篆籀之类的上古文字。汉字是表意文字,“古文”最具图画性质,最能反映它所记录的上古汉语词汇的本义。这为他著《方言梗概》以“考八方之风雅,通九州之异同,主海内之音韵”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扬雄在临邛师从林闾翁孺的最大收获并不在经学上,而是在语言文字上。他后来精通“古字奇字”,以及他作《训纂》、著《方言》(全名《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无疑都是因为受到林闾的巨大影响,并且是因为林闾给了他悉心的指导。后来,扬雄在与刘歆谈著《方言》的由来时说:

尝闻先代轩之使奏籍之书,皆藏于周、秦之室。及其破也,遗弃无见之者。独蜀人有严君平、临邛林闾翁孺者,深好训诂,犹见轩之使所奏言。翁孺与雄外家牵连之亲,又君平过误,有以私遇少而与雄也。君平才有千言耳,翁孺梗概之法略有。扬雄:《答刘歆书》。

根据这段文字,我们甚至可以说,扬雄著《方言》,是替林闾了却心愿,并且是在林闾工作的基础上完成的。

一晃两年过去了。有一天,林闾把扬雄叫到书房,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不是老夫撵你,我这里再没有值得你学习的东西了。五经之中,《易》为首经,可是一般人只是将它视为卜蓍之书。经师们讲《易》,大多没有说到点子上,有的简直是在打胡乱说。依老夫之见,蜀中精通《易》学的人,莫过于严遵君平先生。严先生虽与我同学,却要年轻我十来岁。此人祖籍临邛,他父亲那一代才迁居你们郫县的。如果你愿意,我就把你介绍给他。不知你意下如何?”扬雄深知舅姥爷一片肺腑之言,内心不胜感激,于是拱手一揖,答道:“雄儿听凭舅姥爷安排,一定不负你老期望。”

十五岁那年,扬雄拜在了严君平门下。

严君平本来姓庄名遵,字君平。因班固著《汉书》时避汉明帝刘庄的名讳,写作“严君平”,故后世也多称“严君平”。在中国文化史上,严君平算得上是个典型的“怪人”。他的“怪异”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既宗道家老子之学,却又不排斥儒学。《史记·老子列传》说:“世之学老子者则绌(排斥)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史记》说“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严君平才德卓异而终身不做官,这一点很像老子。但是,严君平著《老子指归》,其中不少内容大谈治国之道、为君之道,这一点又颇似孔子。

第二,博通五经、周游天下,却宁操卜蓍贱业。《汉书》说严君平“博览,亡(无)不通”,《水经注》所引李固书信中说:“昔严夫子常言:经有五,涉其四;州有九,游其八。”足见严君平是一个博通儒家五经而且周游天下的杰出人才。要知道,在严君平生活的时代,不少读书人凭着“通一经”就能平步青云,或为经学博士,或为公卿大夫;与他同时的郫县同乡何武,就是凭着“诣博士受业,治《易》”而官至副宰相并封汜乡侯的。而严君平却宁操卜蓍贱业,以替人占卜挣钱来维持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