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杜甫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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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清(3)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艺理论时尚。清代研究杜诗艺术,喜欢用立意、结构、语言这一类的模式来研究,甚至直接用当时的时文——八股文的理论起承转合的模式进行研究。这样的艺术研究方法,明代已有一些学者使用,已具备雏形,至清代而发展完善,成为新的研究方法模式。其创造和引领潮流的人物是陈醇儒、金圣叹和吴见思。陈醇儒笺注杜诗自叙说:“因不揣固陋,先取七言律讨论批驳,凡令一诗之前后起承转合,并牵连以及三首、五首、八首,首尾开阖照应之处,一一拈出,成八万余言。”(《书巢笺注杜工部七言律诗》)其注重诗的篇章结构的研究,“每章必先指明曰前四句,后四句,庶使知首尾来去各有分别,虽云琐细,所不嫌也”(《书巢笺注杜工部七言律诗·则言》)。金圣叹则进一步将杜甫的诗大多都以四句为一解,进行研究,说“唐人诗多以四句为一解,故虽律诗亦必分作二解。若长篇,则或至作数十解”(《唱经堂杜诗解》卷一),然后用“起承转合之法”(清张芳《与陈伯玑书》,刘大杰、章培恒《金圣叹的文学批评》引)进行分析。吴见思的《杜诗论文·凡例》将其研究分为五部分,即总论、章法、句法、字法、余论,足见其研究艺术以研究章法、句法、字法为根本。总起来说,这种艺术研究方法的模式就是三部分:第一部分,研究杜诗的立意,主要是研究艺术构思;第二部分,研究杜诗的谋篇布局,也就是篇章结构,主要是进行起承转合的研究,或章法研究;第三部分,研究杜诗的语言,主要是句法和字法研究,而其根本为研究结构和语言。这样的研究模式是很有新意的,具有相当的科学性,具有相当的程序化和操作性。这种研究模式在清代杜甫学中形成一种潮流,运用的学者甚多。顾宸、章咏、万俊、鲁一同等均大致使用这一艺术研究模式。新的研究方法,产生了新的研究成果。自然,像起承转合这样的方法也有很大的局限。用后代作时文的方法来研究变化莫测的杜诗艺术,不免有些荒唐可笑,但艺术的根本原理是相通的,有些研究也颇为奇妙。

清代杜诗艺术研究的一个重要特点是研究细致。其重要表现是研究理念与方法的细密。卢震《杜诗说略》的目次是正派、变法、渊源、元气、胎骨、体裁、品格、章法、声律、诗眼、诗情、诗典、诗史、诗病、浅深、虚实、生熟、平奇、雅俗、大家、扫除、游涉、参悟、神化,计二十四种。可以说是作者研究的二十四个方面。大多数都是艺术研究,足见其研究思路的缜密。万俊《杜诗说肤》目次是原情、式法、炼字、审音。四章皆涉艺术。其《式法》分三部分:(一)章法,列一气顺成法、首尾相顾法等多种方法;(二)句法,列实眼句、虚眼句等二十七类;(三)对法(对仗法),列走马对、流水对等十八类。研究真是细致。像卢震、万俊的研究也许有些繁琐,分类也许并不严密,乃至混乱,但正是细致使他们的研究深入,有许多发明。

清代还从文化发展史的角度,特别是诗歌发展史的角度对杜甫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清人认为杜甫所以能成为大诗人,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继承了自先秦至唐朝杜甫时代的优秀文化,包括向同时代的诗人学习。潘德舆说:“严氏羽曰:‘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按,言宪章,必当言祖述。少陵所祖述者,其《风》《骚》乎?沧浪不言,何也?且少陵取材,奚啻六朝?观其《过宋之问旧庄》云:‘枉道只从入,吟诗许更过。’《陈拾遗故宅》云:‘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郭代公故宅》云:‘高咏《宝剑篇》,神交付冥漠。’《观薛稷书画壁》云:‘少保有古风,得之《陕郊篇》。’《赠蜀僧闾丘师兄》叙闾丘均云:‘晚看闾丘意,妙绝与谁论?’《哀故相公张九龄》云:‘自我一家则,未缺只字警。’则知少陵于本朝诸巨公靡不息心研玩,安得以其‘熟精《文选》理’,‘续儿诵《文选》’之句,遂谓其取资止于六朝哉?”(《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二)论述虽较简略,但却很全面。事实上,杜甫正是吸收了中华民族一切优秀文化作为营养,作为诗歌创作的思想和艺术元素,才创作出伟大的诗歌的。

关于杜甫在诗坛的地位,清人认为杜甫继承了《诗经》的传统,表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表现了忠君爱国,是诗歌的中兴。潘德舆说:“宋氏祁曰:‘甫混(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他人不足,甫乃饫余;残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按仇沧柱谓‘《旧唐书》记事略而论文详,备载元稹原序,亦失史家裁制之法。《新唐书》记事稍详,其论赞一段,简括遒劲,颇类欧史笔意’。愚谓宋氏此赞,简则有之,括未能也。‘千汇万状,兼有古今’,第言其体繁变词富有耳,故接以‘他人不足,甫独厌余’也。又以能切时事,千言不衰为诗史,则杜诗之足贵,第在精而多耶?予考陆象山曰:‘诗学原于《赓歌》,委于《风》《雅》。《风》《雅》之变壅而溢者也,《骚》又其流也。《子虚》《长杨》作而《骚》几亡。黄初以降,日以澌矣。唯彭泽一源,与众稍趋,而玩嗜者少。隋唐之间,否亦极矣。杜陵之出,爱君悼时,追蹑《风》《雅》,才力宏厚,伟然足镇浮靡,诗为之中兴。’此数行文字,能贯三四千家诗教源流,又洞悉少陵深处,语意笔力,皆臻绝顶,乃可谓遒劲简括耳。以作杜公传赞,庶几不愧。”(《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二)虽是引用陆象山的话来论述,但潘德舆的观点更鲜明,更深刻。他从儒家的诗教立场出发,认为只有把杜甫定为诗歌的中兴者,才是对杜甫最恰当的评价,才是对杜甫在诗歌发展史上最准确、最公正的定位。潘德舆的观点无疑是值得重视的。

清代研究杜诗的风格和成就,沿习明代分体研究的方法,但高屋建瓴,综合细致,很有见解。如论杜甫的七言古诗,潘德舆说:“胡氏应麟曰:‘七言古,初唐以才藻胜,盛唐以风神胜,李杜以气概胜,而才藻、风神称之,加以变化灵异,遂成大家。’又曰:‘李杜歌行,虽宕逸沉郁不同,然皆才大气雄,非子建、渊明判不相入者比。’又曰:‘李杜歌行,廓汉魏而大之,而古质不及。’按胡氏论七言古,以李杜并称大家,颇有见地,不似渔洋论七言古诗,独推老杜横绝古今,同时大匠无能抗行,而以太白与嘉州并称也。然李杜分别处,言之尚不详核。予考弇州云:‘李杜歌行之妙,冠于盛唐,咏之使人飘扬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歔欷欲绝者,子美也。’确士云:‘七言古诗,李供奉鞭挞海岳,驱走风霆,非人力可及,为一体。杜工部沉雄激壮,奔放险幻,如万宝杂陈,千军竞逐,天地浑奥之气,至此尽泄,为一体。’分论两家,各肖其妙,较胡氏为胜。虽胡氏亦尝分别李杜之歌行,曰:‘阖辟纵横,变幻超忽,歌也。位置森严,筋脉联络,行也。太白多近歌,少陵多近行。’此又不免强别歌行以状李杜耳。且胡氏谓‘李杜才不尽于古诗,而尽于歌行’,尤不然。诗各有体,体各有才,才各宜尽,谓‘李杜之才不尽于古诗’,将子建渊明歌行绝少,其才犹有未尽者耶?无怪乎谓子建渊明,与李杜为判不相入也,无怪乎谓李杜七古廓大于汉魏,而古质不及也。盖胡氏以貌论诗,不知古诗歌行,貌分而才一,故亦不知丰约文质,貌异而神融,殆所谓皮相之士也耶?至张氏笃庆,又谓‘初唐七古,转韵流丽,动合《风》《雅》,为正体。工部一气奔放,宏肆绝尘,为变体’。此又扬何信阳、李沧溟之余波,予已辨于《李诗说》中,不更赘矣。”(《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二)潘德舆一一审查了历来关于杜甫七古的代表性观点,皆有批驳和吸收,提出杜甫七古与李白相敌的观点,比较符合客观实际。

研究杜甫的接受史。杜甫对古代文学和文化的影响极大,清代是封建社会的末期,从接受史的角度来研究杜甫条件最好,时间、空间最广阔。清代很多学者都对杜甫对后世的影响做过研究,对杜甫的接受史做过研究。其中,王士禛的研究尤为突出。其研究接受史特点有三:第一,研究涵盖了杜甫身后所有的时代,即对唐、宋、元、明、清都进行了研究。研究人数众多,论述的人数在三四十人之上,很多古代受影响的重要诗人都论述到了。如此大规模的、系统的接受史研究,颇像一部接受简史。虽然他的论述是散见于其著作中的。第二,别致的研究思路和方法。他主要是研究七言的杜甫接受史。他把诸家七言长句中善于学习杜甫的代表性作品抄在一起,供人们研究。他下这样深的功夫来研究接受史,其论述自然独到而精彩。第三,关于同时代的清代著名文人的杜甫的接受史的研究更值得重视。他是著名文艺理论家与文人,他对同时文人的接受史的论述,有特别的分量。特别是关于钱谦益、其兄王士禄的论述,更有价值。总之,清代研究杜甫接受史,大大超过前代,在深度和广度上又有所拓展。

二钱谦益

钱谦益(1582一1664),字受之,常熟(今江苏常熟)人。明万历中进士,授编修。博学工词章,名隶东林党。天启中劾罢之。崇祯元年起官,不数月至礼部侍郎。后削籍归。农民义军攻陷北京,明臣议立君江宁。钱谦益阴推戴璐王,与马士英议不合。福王立,俱得罪。上书诵马士英功,马士英引为礼部尚书。复力荐阉党阮大铖,阮大铖遂以之为兵部侍郎。清顺治三年,豫亲王多铎定江南,钱谦益迎降,命为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俄乞归。五年,凤阳巡抚陈之龙获黄毓祺,钱谦益坐与交通,诏总督马国柱逮讯。钱谦益诉辩,得放还。以著书自娱,越十年卒。

钱谦益是明末清初的大文豪,大学者。与吴伟业、龚鼎孳号称江左三大家。家富藏书,藏绛云楼中。晚年归心佛教。其文集曰《牧斋集》、《初学集》、《有学集》。乾隆三十四年,因乾隆皇帝睹其诗文语涉诽谤,斥为反复小人,诏令毁板(事见《清史稿》卷四八四本传等)。

钱谦益非常喜好杜诗,后半生研究杜诗甚力,积三十余年始成《杜工部集笺注》(又名《草堂诗笺》、《钱注杜诗》),倾注了大量心血。钱遵王云:“此我牧翁注杜诗也,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极年八十书始成。得疾着床,我朝夕守之,中少间,辄转喉作声曰:‘杜诗某句,尚有疑义。’口占析之以属我,我执笔登焉。成书而后,又千百条。临属纩,目张,老泪犹湿,我抚而拭之曰:‘而之志有未终焉者乎?而在而手,而亡我手。我力之不足,而或有人焉足谋之,而何恨!’而然后瞑目受含。”(季振宜《钱注杜诗序》)足见钱谦益对《钱注杜诗》的珍爱和出版的重视。

钱谦益最早研究杜诗的著作是《读杜寄卢小笺》三卷和《读杜寄卢二笺》二卷。其成书和卢世的交往有关。钱谦益云:“归田多暇,时诵杜诗,以销永日。间有一得,辄举示程孟阳。孟阳曰:‘《杜千家注》谬伪可恨,子何不是正之,以遗学者。’予曰:‘注诗之难,陆放翁言之详矣。放翁尚不敢注苏,予敢注杜哉?’相与太息而止。今年夏,德州卢户部德水,刻《杜诗胥钞》,属陈司业无盟寄余,俾为其序。……漫录若干则,题曰《读杜寄卢小笺》,明其因德水而兴起也。因《小笺》,‘不贤者识其小也’。寄之以就正于卢,且道所以不敢当序之意。癸酉腊月,虞方老民钱谦益上。”(《读杜小笺自识》)《钱注杜诗》则是一部系统笺注的巨著,可以视为《读杜寄卢小笺》和《读杜寄卢二笺》的全新发展。《钱注杜诗》原稿本拟和朱鹤龄的杜诗研究合写成一书出版,由于朱鹤龄对钱谦益的笺注删削过多,更由于学术观点不同和声名之争等原因,钱谦益决定将《钱注杜诗》稿索回,以后独立出版。钱谦益云:“余为《读杜笺》,应卢德水之请也。孟阳曰:‘何不遂及其全。于是取伪注纰缪,旧注之踌驳者,痛加绳削。文句字义,间有诠释,藏诸箧衍,用备遗忘而已。吴江朱长孺苦学强记,冥搜有年,请为余摭遗决滞,补未逮。余忻然举元本畀之,长孺力任不疑,再三削稿,余定其名曰朱氏补注。’”“然长孺心力专勤,经营惨淡,令其久锢不传,必将有精芒光怪下六丁而干南斗者,则莫若听其流布,而余为凭轼寓目之人,不亦可乎?族孙遵王谋诸同人曰:《草堂笺注》元本俱在,若《玄元皇帝庙》《洗兵马》《入朝》《诸将》诸笺,凿开鸿蒙,手洗日月,当大书特书,昭揭万世,而今珠沉玉锢,晦昧于行墨之中,惜也。’考旧注以正年谱,仿苏注以立诗谱,地里姓氏,订讹斥伪,皆吾夫子独立创始,而今不复知出于谁手,傎也。字句诠释,落落星布,取雅去俗,推腐致新,其存者可咀,其阙者可思。若夫类书谰语,掇拾补缀,吹花已萎,哕饭不甘,虽多亦奚以为。今取笺注原本,孤行于世,以称塞学士大夫之望,其有能补者续者,则听客之所为。道可两行,罗取众目,瑕则相资,颣无相及,庶几不失读杜之初旨,而亦吾党小子之所有事也。余曰:有是哉!平原有言,‘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此千古通人之论也。因循遵王之请,而重为之序,以申道余始终不敢注杜之意。”(《草堂诗笺原本序》)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钱谦益借钱遵王之口对自己《钱注杜诗》所作的崇高评价。《草堂诗笺》的写作有很复杂的个人政治背景。钱谦益在明朝做高官,投降清朝仍为高官,是一个没有气节的人。但他内心很复杂,降清后又暗中与当时的反清势力联系。郑成功攻南京失利回师,钱谦益拟杜甫《秋兴八首》作诗124首以抒发感叹,说明他心中仍然眷恋着明朝。有的学者认为钱谦益投降清朝时充当卧底,是为了反清复明。而通观钱谦益一生的政治表现,他并非一个有操守与卓识的人,故我们不取反清复明志士之说。我们认为他是一位有着故国之思的贰臣。钱谦益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作《草堂诗笺》,虽未明显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实际上是倾注自己的思想感情于笺注中。钱谦益说:“余之注杜,实深有慨焉,而未能尽发也。”(《钱注杜诗·例略》)所以,钱谦益正是借《草堂诗笺》表现自己投降后对明朝的忠贞,表现自己失掉气节后的操守。这实际上是借注杜以明志,不过做得很隐秘,从《草堂诗笺》字里行间很难看出端倪来。只有了解他的经历和思想,只有了解《草堂诗笺》的写作目的和背景,才能从《草堂诗笺》中体味出来。

钱谦益的《草堂诗笺》(《杜工部集笺注》)是杜甫研究史上一部非常有分量、非常有影响的著作。

《草堂诗笺》体例完备,可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附录。(一)精选唐宋时诗话,作为有关杜甫和杜诗的重要评论参考资料。(二)辑录唐代有关杜甫的“唱酬题咏”,作为重要参考资料。(三)诸传集序:元稹作杜甫墓铭、旧唐书本传;樊晃、孙仅、王洙、王淇、胡宗愈、吴若等序跋。(四)《少陵先生年谱》。前有杜甫世系,所作杜甫生平系年比较平实准确,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有“时事”一项,将当时发生的国家与社会大事进行系年,与杜甫的生平对应参照,可以使人了解杜甫生平和作品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达到知人论世的目的。同时,年谱还列诗系年一项,将能准确系年的诗进行系年,使人们可以看出杜诗“诗史”的特色。这样的体例对后世有重要影响。第二部分是正文。(一)对正文进行校勘。(二)注。(三)笺。

现在我们着重谈谈其校、注和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