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杜甫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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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清(10)

《杜诗阐》也有注释。它注释的最大特点,只注自己认为是注家该注而没有注的地方。不像一般的杜诗注释著作,求详备,太繁琐,它的注释非常简明。《伤春五首》其四(卷一六):“《平准书》:‘上北出萧关。’”以注“萧关迷北上”的语典,甚确。《山寺》(卷八)注:“按《天水图经》,东柯谷南麦积山有瑞应寺,阁道萦旋,上下千余尺,故诗云‘山园细路高’。上下水纵横可涉,故诗云‘乱水通人过’。又《玉堂闲话》云:麦积山梯空架险而上,其间千房万室,悬空蹑虚,故诗曰:‘悬崖置屋牢,高槛可以眺。’故诗曰:‘百里见纤毫。’”引《天水图经》和《玉堂闲话》认为诗所写的“山寺”即麦积山瑞应寺,虽不能必,但可备一说。有考证,也有新意。不仅对阅读《山寺》有好处,也为杜甫在天水的行踪提供了新线索。《杜诗阐》对事典语典、名物制度注释较少,而注释最多的是与诗内容相关的政治时事、社会背景材料。不少注和诗意的阐释融为一体。《所思》(卷八)注“郑老身仍窜”云:“郑窜已久,曰仍窜者,乾元元年六月,敕两京陷贼官,三司推问未毕者,毕释之,贬降者续处分。公冀郑得邀恩典归,竟不可得。故曰仍窜。”注出朝廷敕的内容,对于我们了解诗写作的背景,理解诗的内容,非常有益。《巴山》(卷一六)注云:“代宗十月丙子出奔,丁丑车驾至华州,幸鱼朝恩营。辛巳方至陕,时吐蕃焚劫长安,欲掠城中士女,整众归国,又还至凤翔,逼城请战,是‘还奔突’。车驾逗留,尚未发陕,是‘恐未回’。初,上出幸,官吏藏匿,至华容,奔散无复供职,故曰‘群臣安在’。”材料与诗对应,可以把诗理解得更为透彻。《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卷一三)云:“蜀自上皇还京后,分剑南为两节度,百姓疲于调遣。西山三城,又列戍焉。蜀民藉为兵者,无宁岁矣。上元三年,段子璋反,将士大掠为害。蜀民既苦寇,又苦兵。为吏者,李若幽、崔光远拊循乖方。读公《枯棕》等诗,曰:‘伤时苦军乏,一物官尽取。嗟尔江汉人,生成复何有。’蜀民长番不已,差科不息,安得营农醵钱作社。严武镇蜀西川兼摄,蜀民始稍苏息。公是年《说旱》云:‘中丞下车,军郡之政,罢敝之俗,已下手开济矣。凡百冗长者,又已革削矣。’合之此诗,严吏治精能,蜀民休息,大略可见。又本传载公住浣花里,好与田畯野老相狎荡。此诗既曰‘邀我尝春酒’,再曰‘遗拾能住否?’又曰‘盆中为吾取’,‘欲起时被肘’,狎荡之趣,大是可想。”所注的关于严武的材料,关于杜甫在成都与野老狎荡的材料,对于阅读全诗、理解诗的主题,都非常重要。作者注释不单纯罗列材料,而是边列举材料边阐释,充分发挥了材料对诗的解说作用。这也是《杜诗阐》与一般杜诗著作的注的重要区别。

《杜诗阐》是一部体例有创造的杜诗研究著作。它克服历来穿凿的弊病,对杜诗作了基本忠实原文的阐释,又用以史证诗和以杜证杜的方法,对杜诗作了深入的研究,笃实厚重。其间虽也有一些穿凿,而正确的创见不少。鲁超云:“卢文子潜心杜学二十余年,所著《杜阐》一书,穿穴钩擿,直取古人精意于千百载之上,举前此诸家巵词曲说,牵合附会之陋,一扫而空之。事类意义,两者兼尽,可谓至当而无遗议者矣。”(《杜诗阐序》)虽然赞美太过火,可也不是瞎吹捧。《杜诗阐》确实是一部“事类意义”兼善的杜甫学著作。

七张溍

张溍(1621—1678),字上若,直隶磁州(今河北磁县)人。顺治九年进士,为翰林院庶吉士。淡于做官,以母病乞归故里。家居二十余年,静坐书斋,著述自乐。《左传》、《庄子》、《离骚》、《史记》、《汉书》、《后汉书》皆批注数次。特别喜欢研究杜甫,有《杜诗注解》二十卷。又有文集《读书堂集》十卷。

《杜诗注解》倾注了张溍的半生心血,历时二十四年方才完成。“自言于是书起于己丑,迄于癸丑,阅二十四寒暑,五易稿而成,盖用心之勤如此。”(宋荦《杜诗注解序》)它是清代一部重要的杜甫学著作。

《杜诗注解》有以下特点:

(一)从读者的角度来作《杜诗注解》。杜诗自来就号为难读,尤其难注。一些学者就是有感于杜诗太难读而注杜的。研究张溍的笔记(张榕《先大夫批注杜集卷末遗笔》,《杜诗注解》),知道张溍作杜诗注解的过程,也是他自己真正读懂杜甫集的过程。正因为如此,张溍作杜甫集的注解,自然与一般为杜甫集作注解的注释者有所不同。一般为杜甫作注的人,是站在学者的角度来考虑哪些该注解和怎样注解,学术上才最完善。而张溍则是根据自己的体验,从读者的角度来考虑哪些该注解和怎样注解,读者才能完全读懂,收获才最大。注释的角度和理念不同,《杜诗注解》的体例和内容自然也与很多杜甫学著作不同。

(二)著作形式是读书札记。如前所述,张溍是站在读者的角度来作杜甫研究的,而其著作《杜诗注解》实际上是他多次阅读杜甫著作和杜甫研究著作的读书笔记。其自记云:“今夏以长洲许君自昌校刻千家注披阅一过,心目爽然,似有所得。”“合修远五七律注,孝辕注及文庄旧注,参以己意,酌裁楮上,解悟较多。”“照钱牧斋又阅杜一匝,疑者解十之九,不特知其用意佳处,即率笔晦笔具得其故。”“兼采朱长孺杜注,疑难尽豁。”(《杜诗注解》附《先大夫批注杜集卷末遗笔》)这种读书札记的性质,决定了《杜诗注解》有两大特点:其一,集注性质与心得体会相结合。一方面,张溍集录了大量前人的重要的注解,利用前人的成果,带有集注性质。另一方面,又有很多自己的思索,自己新的注解。因此,张溍的注解既不同于一般的集注,也不同于完全自己进行注解的著作。其二,体例颇为特殊。初看,《杜诗注解》整个体例混乱,并非按正规的注文所需的体例排列。细看,注解是按张溍读书顺序先后排列,再按所注作品应有的注解次序与体例大致排列的。看清了它的特点,对它的体例也就容易理解了。

(三)对杜甫之文全部进行了注与解。《杜诗注解》其名虽是“诗”注解,而实际注解却包括了诗与文两部分。古代杜甫集的注解著作汗牛充栋,但所注解皆集中在杜诗上,对杜甫文的注解,却付诸缺如。在整个杜甫学史中,将整个杜甫文集的诗与文全部作注和解的,只有张溍一人。单是这一点,就足以使张溍在杜甫学史上占有一个重要位置。在张溍之前,朱鹤龄为全部杜甫之文作了注,其功甚伟,可惜的是他未对杜甫之文作解,未作解说与评论。对杜甫之文作注又作解的责任,历史性地落在了张溍肩上。张溍关于杜甫之文的注解问世后,很快受到很大关注。仇兆鳌《杜诗详注》未对杜甫之文作注与解,而将张溍之注解载于书后,以成杜甫文集注解之完璧。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张溍的杜甫之文注解的重要性与影响力。

(四)注解呈现周全而简明、平实而创新的学术风格。首先,张溍力求注解周全。凡是费解的地方,容易产生误解的地方,都尽量进行注解,以便读者真正周全准确地理解杜甫的作品。杜甫的作品是非常难以注解的,有些注家会有意回避一些特别难注解的地方,而张溍则尽量注解所有应该注解之处,不放过任何应该注解的地方。其独到之处,是对很多作品文意看似非常明白、容易理解,实则真实文意与字面非常不同、甚至相反的地方进行了注解,使读者不致误入歧途。其次,注解力求简明扼要,通俗易懂,直接切入,不旁征广引,钩奇炫博。为了节省篇幅,很多时候甚至不注典故的原始出处,而只概括讲述典故的大意。解运用流行的批点方法,力求短小精悍,文约意丰,给读者以启发,不故弄玄虚,故作高雅。第三,注解多有新意。张溍学识广博,善于独立思考,其注解的角度又与一般的学者不大同,故其注解创获颇多。很多难以理解的地方,一般注者不注,张溍则尽量注解。有些前人有注有解的地方,他则提出新的注与解。特别是在解得方面,发表了很多很好的个人见解,创新尤多。第四,注解平实。学术讲究有根有据,实事求是。张溍基本上是无征不信,无征少言。他的注解力求笃实可靠,避免华而不实。他的注解较少穿凿附会的东西。因此,张溍的注解形成了这种周全而简明、平实而创新的学术风格,这是一种良好的风格。

《杜诗注解》确实是清代初期一部颇具学术功力的有创新性的、有特色的杜甫学著作,在当时即受到很高的赞誉。宋荦评论说:“原注能疏瀹千家之蹖驳,弃瑕而存瑜。评点往往独标新隽,间亦欲助以近代诸名人,可谓稡诸家之长而擅其胜者。韩愈氏有言用功深者其名也远,则是书之传亡疑。”(《杜诗注解·序》)阎若壉说:“先生灵心慧眼,标新抉异,其措辞尤温润静好,读其书,每想见其为人。于旧注不苟同,亦不尽废,斑斑然错落于行间。”(《杜诗注解·序》)评价完全符合实际。而学术总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杜诗注解》也有贬斥的评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它“多依傍旧文,尚未能别开生面”(《别集类·存目一》),近乎完全否定。这个评论是不公正的。推其贬斥的原因,除学术偏见外,恐怕是评论者并未细读此书,仅凭浮光掠影的印象,就妄下雌黄。因《杜诗注解》辑有前人的注,很容易得出“多依傍旧文”的结论。因其注解较简洁,较为平实,乍看显得平庸,就对它的创新视而不见,产生“尚未能别开生面”的论断。《四库全书》在学术界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其贬斥之说自然会产生不小的影响,至今仍有学者追随其说。然而,决定学术著作生命的,是学术著作本身的质量,谬评虽能一时使好的学术著作受到伤害,但却无法从根本上掩盖其光辉。自《杜诗注解》问世,就受到学术界的高度重视,不断产生重要的影响。仇兆鳌、杨伦、浦起龙皆推《杜诗注解》为杜甫学的重要著作。《杜诗详注》、《杜诗镜铨》皆大量采录张溍的注解,《杜诗详注》更是全文附录《杜诗注解》中文的部分,作为文的注解。清范辇云《岁寒堂读杜》二十卷,实际上是《杜诗注解》的删改本,即将其中集注部分删去,对张溍注解作一些改动(此说根据郑庆笃《杜集书目提要》)。清顾庆淳的《杜诗注解节抄》,则是《杜诗注解》的删节本。这些事实说明,《杜诗注解》在清代始终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杜诗注解》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分:(一)杜甫世系和生平研究,即《杜氏世系考》和《杜工部编年诗文谱目》。(二)杜甫诗注解。(三)杜甫文注解。现在我们就分别对这三部分的研究成就、研究方法与特色进行论述,以期从根本上扫除前人《杜诗注解》谬评的影响,让《杜诗注解》不断放出自己的光辉和热能。

现在先谈杜甫世系和生平研究。

《杜氏世系考》对自杜甫远祖杜预至杜甫父亲一系的父祖血统进行了详细的考证,对母亲一系及兄弟姊妹也进行了考证。考证精确、详细,用图表表示,非常清楚、直观,代表了当时杜甫世系研究的最高水平。其间有自己的发明。杜甫出生地,一般皆认为是河南巩县,而张溍则认为是长安杜陵。《杜氏世系考》云:“杜氏本襄阳人,后徙河南巩县,至公时又居京兆之杜陵,岂依艺(曾祖)为巩令,故徙河南,闲为奉天令,故徙杜陵邪?然则公实生于杜陵。”(《杜诗注解》卷首)其说虽未详细列出证据,但不无值得重视的价值。

张溍对杜甫生平的研究,最重要的成果是《杜工部编年诗文谱目》。

研究杜甫的生平,要研究杜甫生活的时代,研究与杜甫有关的人和事,研究杜甫本人。杜甫的作品是最重要、最直接的材料。张溍对杜甫作品的研究全面深入,尤其是对杜甫文的研究更为独到,而杜甫文中有关自己生平的材料更具体,也多,这就使他对杜甫生平的研究较一般的杜甫学学者更为深入,成就也更为突出。明白地说,《杜工部编年诗文谱目》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杜甫年谱。作为年谱,《读杜工部编年诗文谱目》胜过它以前的绝大多数年谱,是一部质量很高的年谱。其优点有三:一、年谱列时代背景,背景材料具体、简明、扼要,背景与杜甫息息相关,有助于读者了解杜甫所生活的时代,进而解读杜甫。二、全面。现举两年系年为例。“丁酉,至德二载。……公年四十六。在贼中,间至东都。四月,公脱贼中,谒帝行在,拜左拾遗。会房琯罢相,上疏救琯。上怒,诏三司推问。宰相镐救之,获免。时公家在鄜州。八月,奉诏自凤翔还鄜州。十月,扈从还西。”“戊戌,乾元元年。……公年四十七。是年春在谏省。夏六月,出为华州司功参军。作《试进士策》、《为郭使君进灭寇图状》。冬晚离官,以事之东都。”系事精确到月,一年的行迹非常清楚。而如“在贼中,间至东都”,“作《试进士策》、《为郭使君进灭寇图状》”,“冬晚离官,以事之东都”则是多出一般年谱的系事内容,为一般年谱所少见。文系年,也为一般年谱所少见。就年谱系年的准确和细致而言,张溍的年谱在很多方面超过古代一般的年谱。张溍对杜甫生平的研究水平,超过古代一般的杜甫学学者。

现在来谈诗的注和解。

张溍在诗的注释中有不少发明。首先是补注了一些应注而未注的名物与典故等。《重过何氏五首》(《杜诗注解》卷二,以后略去书名)其一:“重来休沐地,真作野人居。”在阐释中,将“休沐地”一语加以注释:“以休沐而作野人居,正形将军忘势而耽幽。古诸侯朝于京师,有休沐地,以譬山林。”故杜诗的休沐地,即“古诸侯朝于京师,有休沐地”之休沐地。这样的注说明了“休沐地”的特殊内涵,对读者准确理解原文非常有益。《丽人行》(卷二)注“蹙金”:“蹙金:……如今之累丝金也。”用清代的用语来注,使读者明白“蹙金”的含义。《玉台观》(卷一○)“浩劫”,张溍注解云:“浩劫,大塔也。塔一级二级为一劫二劫。”称大塔为浩劫的并不多见,完全有补注的必要。其次,补注了一些语典。《严公仲夏枉驾草堂携酒馔得寒字》(卷八)“自识将军礼数宽”注:“《廉颇传》:不知将军宽至此也。”将“宽”字的语典注出,顿觉杜诗的语意丰富深厚了很多。《丽人行》(卷二)注“炙手可热”云:“唐时进士荣贵,长安市语:郑杨段薛,炙手可热。”炙手可热本是成语,张溍的注告诉我们它又是唐代的俗语,我们因此有理由相信杜诗的“炙手可热”就是用当时的俗语,使我们对杜诗俗的一面有更新的认识。第三,注出典故背后隐含的事实与意义。诗文用典故,实际上是一种隐喻,是用古人和旧事来写事实。既是一种隐喻,在一些情况下,是极难理解的,因为作者本身就没有明示。自然,要理解杜甫的一些典故所写的现实内容,更不容易。因而理解典故的真实含义需要深入研究,需要想象。否则,即使对典故烂熟于心,而对它所表现的实际内容却茫然不知。因而,在典故所表现的现实内容非常隐蔽的时候,注出典故所表现的现实内容,是相当必要的。《玉台观》(卷一○)“彩云萧史驻”,张溍注解云:“萧史句:观中或有公主遗迹。”“文字鲁恭留”,张溍注解云:“鲁恭王制宫室于壁中得古文经传,滕王必有诗文遗迹在焉。”“萧史”“鲁恭”并非僻典,张溍或不注,或简注,而重点注明诗写玉台观有公主遗迹和滕王诗文遗迹。不看张溍注,恐怕很多读者未必体会得出。而体会诗的现实含义非常重要,因为这两句诗重点在写玉台观与最高地方长官和唐王室的密切关系,从而展示玉台观的崇高社会地位。故张溍的注释非常必要,也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