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杜甫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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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清(11)

杜诗难懂,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杜诗大量用典,而另外一方面也在于杜诗中很多看似寻常语,人们却难于准确把握它的含义。张溍注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探索注释杜诗中寻常语的准确含义。《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卷一)“迹籍台观旧”有些难于理解,关键是“籍”。张溍注:“籍,典籍所记也。”读此注便觉诗句之意豁然贯通。《卜居》(卷一六),张溍注“着处”:“着处,犹随在也。”《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卷一一),张溍注“上”:“上,谓之官也。”和一般用“上”字不同。《寄董卿嘉荣十韵》(卷一一),张溍注“黄图”:“黄图,疆宇图,犹今黄册。”又注“月窟”:“月窟,言宫殿高如月窟也。”《小至》(卷一五),张溍注“五纹:五色线也。”又注“教儿且覆掌中杯”的“覆杯”:“覆杯,饮尽,干杯也。”《楼上》(卷一九)“皇舆三极北”,张溍注“三极”:“天地人为三极。”从这些注解可以看出张溍力求让读者完全理解杜诗的良苦用心,也可以看出张溍注解的深厚功力。

在杜诗文意可作多种理解时,张溍作注解引导读者做符合杜甫原意的理解。《饮中八仙歌》(卷一)“天子呼来不上船”,张溍注解云:“正以扶曳登舟状其酒狂,非真不上船也。”这样的解说,看似画蛇添足,实则很有必要。没有此注,普通读者都会按字面进行理解,造成对杜诗的误读。《客从》“哀今征敛无”,张溍注解“征敛无”云:“征敛无:言今之重征,民已一无所有也。公诗往往有此闷句。”注解迂曲,看似与诗意相反,而统观全诗,才明白张溍的注解最符合杜甫的本意。

在注释中,张溍也对前人的错误进行分析指正,以加强自己注释的影响力,以正本清源。《杜位宅守岁》(卷一)“守岁阿戎家”,张溍注云:“钱云:旧注以阿戎为王戎,位乃公从弟,不应用父子事,善本作‘阿咸’。东坡与子由诗‘头上银幡笑阿咸’,又‘欲唤阿咸来守岁,林鸟枥马斗喧哗’,正用此诗也。今按,《南史》,齐王思远,小字阿戎,王晏之从弟,清介有识,尝规切晏,晏贵盛,不知避,果及祸。子美诗用阿戎,当出此。注改阿咸,亦非兄弟。东坡偶误用耳。”张溍以王思远字阿戎注杜诗阿戎,其事较为贴切。而钱谦益擅改杜诗“阿戎”为“阿咸”,本已犯注家大忌,而阿咸又不切杜诗兄弟之意,显然是错误的。张溍否定钱注,另作新注,表现出勇于探索的精神。《咏怀古迹五首》(卷一五),其三“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张溍注解云:“他本评群山万壑似生长英雄,起句未合。不知杜正谓山川灵秀,产一明妃,故诗中深惜之。”地灵人杰,山川灵秀,不但能产英雄,照样能产美女。在批判前人的错误见解中,有力地阐明了自己的正确见解。

张溍的学术作风严密谨慎,实事求是。他在提出新的见解和创作新注时,如果自己没有绝对把握认为是正确时,往往列出异说,以供读者参考和抉择。《小至》(卷一五),张溍注云:“至前一日为小至。原注:或云阳为大,阴为小,冬至阴极,故曰小至。”张溍认为,小至就是至日的前一天。又引前人注,说小至就是冬至。二说有异,读者可以研究和选择。遇到杜诗难解之处,张溍往往提出问题,或存疑,或作推测性的解释,不轻率下结论。《承沈八丈东美除膳部员外郎阻雨未遂驰贺奉寄此诗》(卷二),张溍注云:“‘承’字作何解,当系讹。”“膳部默凄伤”,张溍注云:“‘膳部’句,公因大父审言而发,非此,将作何解。杜诗每切情事,凡不解处,必有他故。失注便茫然,不能强释,此类可推。”张溍对杜诗中有疑惑的字句的处理和注释态度是正确的,而正确的态度又来源于正确的学术理念和对杜诗的深刻研究。

关于杜诗的解。

所谓解,就是解说,就是论说。张溍对杜诗的解主要有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关于诗的内容的,一是关于诗的艺术的。相对于注释而言,解更有创造性,更有学术特色。

张溍的解,完全以儒家思想为理论指导,以《诗经》为最高准绳,来论说杜诗的思想与艺术。他善于从实际出发,结合诗的时代背景,对诗作具体分析;在分析内容时,有时从艺术的角度分析;在分析艺术时,有时也从内容的角度来分析,努力分析各首诗的特点。有时也加以引申、概括、总结,论证杜诗的特色与魅力。其解是用评点的方法,往往短小精悍,一语破的,画龙点睛。

张溍关于杜诗的内容的解,有两大特点:(一)善于钩微抉隐,揭示诗的深刻含义。(二)高瞻远瞩,牢牢把握杜甫忠君爱国、忧世忧民的根本情怀。《寄贺兰二铦》(卷一○)“朝野欢娱后,乾坤震荡中”,张溍解云:“着‘震荡’于‘欢娱’之后,寓意甚深,正叹此时朝内以逸乐酿祸也。非杜诗不能发此语。”表面看,“朝野”句与“乾坤”句的意思是平行的,实际上是因果关系。“欢娱”为“震荡”之因,“震荡”为“欢娱”之果,二句正说明朝廷以逸乐酿祸。本来很含蓄的表达,经张溍的解一揭示,便洞若观火。逸乐酿祸,本是杜甫一贯的思想。《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就有这样的观点。安史之乱前,“朝野多欢娱”,杜甫就感到非常忧虑,认为可能会酿成天下大乱。故张溍此处的解完全符合杜甫的原意。《送韩十四江东省觐》(卷八)“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张溍解云:“百行以孝为本,乱离至使人不能养父母,则天下事可知。首二句多少感慨。”张溍的分析非常深刻。一个社会已发展到战乱的地步,家庭遭破坏,没有亲情,还能叫社会吗?杜甫的诗确实表现了无限的感慨。《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卷一一),张溍解云:“是一则致治宝训,不当作诗读。”这本是一首交游题材的诗,而张溍的解却揭示了它深刻的政治内涵,对读者非常有启示。《客从》(卷一九),张溍解云:“此公因朝廷征求皆民膏血,哀其穷困而作,用意深挚之极。”这本也是一首交游题材的诗,张溍认为它是写朝廷征敛的重大主题的诗,是杜甫哀伤百姓因赋敛而极度贫困的诗,提醒读者仔细体会杜诗的深刻含义。这样的解释是很高明的。《诸将五首》(卷一一),张溍解云:“从陵墓朝廷最大处说到临边,又从天下大事说到蜀中一隅,总见无御寇之人,以致焚劫蹂躏。至此终忆严武,因其有破吐蕃之功,且知己之感存焉。五首纵横开阖,反复唱叹,爱国忧民绸缪警戒意极笃至。然往往蕴藏不露,深得比兴遗意,与三百篇并存可也。”分析诗的创作思路,分析诗的比兴艺术,而突出分析的是诗“爱国忧君绸缪警戒”的根本思想,分析极为中肯,极为透彻,对读者非常有启发。

张溍在艺术方面的解亦颇有特色。他善于运用儒家的审美思想,结合诗的内容,来论述杜诗的艺术创造。既分析杜诗具体的创作技巧,也论述杜诗独特的创作方法,阐发杜诗高超的艺术境界。《丽人行》(卷二),张溍解云:“通篇皆极口铺张作赞,却句句是贬,真三百篇之旨。此诗言诸姨出游之盛,‘后来鞍马何逡巡’始及国忠之同游,而致其微辞。盖国忠实张易之子,冒姓杨(今按,言杨国忠为张易之子,有待考证),是无根之杨花落而浮水上之浮萍也。又‘杨白花,飘荡落谁家’为北魏淫词,用来甚切。青鸟,西王母使者,飞去衔红巾,则几于感帨矣。曰覆曰衔,总见溷乱之状,绸缪之状,隐曜甚妙,真令本人看之亦无可怒。”将艺术论述与内容分析融为一体,而在艺术方面着重分析其以赞美作讽刺,深于比兴的特点。《行次昭陵》(卷一)对艺术分段评论,非常具体。“旧俗疲庸主,群雄问独夫”,张溍解云:“二句括隋末多少情事,‘庸主’二字更贬得当。”“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天属尊尧典,神功协禹谟。风云随绝足,日月继高衢。”张溍解云:“六句开创、缵成、辅翼意俱有。”“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直词宁戮辱,贤路不崎岖。”张溍解云:“四句写出盛朝慎重平易气象,不独思古,正以伤时。‘半老儒’,‘不崎岖’,开国盛事已尽,真史笔。”结合诗的内容,对杜诗概括力、褒贬、铺叙、写实、暗寓感慨的具体写作手法一一表出,结尾概括整首诗的特点:“庄重浑含,如《典》《谟》,如《雅》《颂》,是大手笔。”非常有见地。《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引》(卷一一),张溍解云:“风格之老,神韵之豪,针线之细,可谓千古绝调。”指出这首杜诗的特点是豪雄严密,苍劲老道。而又进一步分析说:“杜诗咏一物必及时事,感慨淋漓,今人不过就是填写,宜其兴致索然耳。”杜诗内容的一个重要特点,就在于能由小及大,从身边琐事写到当时的社会、当时的时事,敢于抒发自己的感情,发表自己的感想。这正是杜诗高于一般诗的重要方面。而正是这样独特的内容,造就了杜诗独特的艺术。张溍从这样的角度来评论杜诗的艺术,正抓住了杜诗艺术的独特之处。这也表现出张溍艺术研究的过人之处。

现在来谈谈张溍的杜甫文研究。

张溍注释杜甫文,像注释杜甫诗一样,力求让读者准确完全地理解杜甫作品的含义。对一般读者不懂的典故,略述典故梗概,一般不说明出处。而对一般人较熟的典故,则不加注释,或只概括地说明其含义。重点在于说明杜甫文深刻的或真实的含义,对那些看似寻常而不容易真正理解的文字语言,也加以说明。《雕赋》(文卷一),张溍文中注释如下:“伊鸷鸟之累百”下注:“鸷鸟累百不如一鹗。”“固先系于利嘴”下注:“谓此以化诱之。”“挥拘挛之掣曳,挫豪梗之飞翻”下注:“谓条碹以驯之。”“夫其降精于金”下注:“金,天杀气。”“立骨如铁”下注:“爪刚如铁。”(今按,以“爪刚”解“立骨”不完全符原意。“立骨如铁”即筋骨如铁之意,形如铁塑之意。)“此鸟已将老于岩扃”下注:“卒伤此鸟之不得见试,盖以自喻。寓意可感。”张溍在文后注:“杨杙:《长杨赋》:杨嶻嶭而为杙。杙,橜也。乌攫:《黄霸传》:吏出食于道旁,乌攫其肉。空回斗星:《元命苞》:瑶光星散为鹰。”从学术的角度看,张溍注释典故有些未详细列出处,有些未全引原文,降低了注释的一些学术品位和质量。但其注释的着力之处,在于让读者准确全面把握杜甫之文的内容。文献注释的根本目的和最高境界正是让读者准确全面地了解所注作品的内容,从这个角度说,张溍的注是非常出色的。他的注简洁明白、平实准确,具有很高的水平。将张溍的注与朱鹤龄的注进行比较,更可以看出张溍注的特色。朱鹤龄的杜甫文注释基本上是注释典故、典章制度、名物舆地,其特点是破解疑难,注释富瞻详细,精审明确,具有很高的学术性。朱鹤龄是拓荒者,注释已达到很高的境界。而张溍作为后来人,其注释别辟蹊径,以疏通杜甫文文意为主,形成自己的特色。像杜诗一样,杜文很难懂,张溍的注释在帮助读者读懂杜文上下功夫,抓住了注释的关键,在朱鹤龄注释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发展。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典故语词、典制舆地的注释方面,也有新的创获。

张溍对杜甫文的研究,主要是研究杜文的内容、艺术,也涉及和内容、艺术相关的诸多方面。

在内容研究方面,张溍善于抓住杜文的主旨,加以精炼明白地论述,使读者感到豁然开朗。《雕赋》,张溍解云:“始终借雕自喻。公后为拾遗,丰裁可以想见。”表面看,《雕赋》所写为雕,完全是咏物之作,而张溍却认为《雕赋》运用比兴手法,借雕表现自己。雕的形象,正是杜甫的风采。张溍的评论尽管非常简略,却完全抓住了文的主旨,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当然,在张溍之前,学术界已看到《雕赋》是用雕自比。不过,张溍的解更为深刻。他认为雕就是杜甫人格的化身。杜甫做拾遗时,其风采就像只雕。张溍的解给人很多启发。《朝献太清宫赋》(文卷一),张溍认为是祀老子之文:“此当是祀老子之文。明皇追祖老子,号玄元皇帝,天宝二年加号太圣祖。”这个说法是很有道理的。读者明白此文为祭祀之文,就能很好地掌握此文的内容,进而探索杜甫的思想。《封西岳赋并序》(文卷一),张溍解云:“登封颂功,中藏讽谏正义尤难。”说明此赋是封华山而赞美皇帝功德之作,但同时指出其间含有讽谏,含有正义。这就使读者了解了本文的主旨,明白杜甫进献之赋,并非像一般流行的进献之赋多为奉承阿谀之作,而有着正义的思想、针砭的内容。

更值得注意的是,张溍在研究杜甫文的基础上,深入研究杜甫,研究杜甫的行迹、思想、品格、才能。

如前所述,杜甫的文很多对杜甫自己的生活有较为具体而细致的记叙,张溍结合杜诗和其他材料,对杜甫的生平和思想进行了深入研究。关于生平的研究的最突出成果是《杜工部编年诗文谱目》,关于生平和思想的研究也散见于杜甫诗文的注解中,就不再赘述,这里只谈谈张溍在杜甫文的研究中对杜甫品格和才能的研究。

张溍在研究人物时非常重视人物的品格研究。他很推崇杜甫崇高的品德。他特别表出杜甫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志》(文卷二),张溍解云:“语藻而气质闲处叙事尤真,古人一饭之德不忘,杜陵有焉。其法足法也。”杜甫幼年丧母,养于其姑家。杜甫在为其姑作墓志时,表现出深深的感激。张溍特表而出之。张溍还认为杜甫有期朋友以义方的品格。《杂述》(文卷一)张溍解云:“进叔卿以谦退,规巢父以阔大,公真益友。”从文的内容来分析杜甫的思想品格,确实是研究的深化。

杜甫是否具有真正的政治军事才能,历来是杜甫学聚讼纷纭的一个重要问题。大多数学者相信两唐书的说法,认为杜甫好论天下事,高而不切,认为杜甫是一个在政治与军事上都夸夸其谈的人,并无实际才能。张溍在研究杜甫的有关政治军事之文后,驳斥了这种流行的看法,认为杜甫有杰出的政治军事才能,而杜甫有关政治军事之文就是最好的佐证。《东西两川说》(文卷一),张溍解云:“公意在诸羌分党各属,而统以汉将,其末归于散兼并择委任,可谓御边之妙策。”“洞中机宜之文,即少陵之经济可知,谁云迂阔少实用。”杜甫的两川说,是根据当时的形势提出的安定边疆、繁荣边疆的政治军事策略,事实证明这些策略是正确的、实用的、高瞻远瞩的。《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寇形势图状》(文卷三),张溍解云:“遣帅分兵,犄角互进,算无遗策,谁谓公不长于经济。”杜甫分析当时敌人的形势,提出分兵成犄角互进的战略,确实是高明的战略。杜甫有关政治军事的对策之文,是研究杜甫政治军事才能最重要的第一手材料。张溍通过对这些材料的分析研究,得出杜甫具有杰出的经邦济世之才,是符合实际的。虽然在他之前,已有一些学者提出杜甫具有很高的治国才能,而张溍通过分析杜甫之文加以论述,角度是非常新颖的,而证据也是最有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