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杜甫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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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清(13)

《杜诗论文》的研究也有不足。由于作者也用“以意逆志”的方法理解杜诗,有的理解未能完全避免穿凿,有的论述也嫌肤浅。对艺术的论述,有的太简单,有的太浅。如“诗成若有神助,顶‘绿酒’句”(《独酌成诗》,卷七)便没有多少意思。

总的说来,《杜诗论文》的作者鉴于历来研究杜诗多穿凿附会、强为臆说,或曲征博引、释事忘义的弊病,开辟一条旨在以杜论杜,专门研究杜诗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创造的道路,并取得巨大的成就。《杜诗论文》是明代单复、邵宝以杜解杜的道路的继续与发展。在杜甫学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吴兴祚云:“今学杜与注杜者,皆泥乎诗之见,所由失之愈远也。独家齐贤诵其诗能会其心,其所为文,即以文章之法次第疏导之,不强杜以从我,而举杜以还杜。但学晦者如揭,塞者以开,血脉贯通,而神气盎溢,则不待易其衣冠,改其故步,而千载之活杜公出矣。”(《杜诗论文序》)龚鼎孳云:“虞山宗伯笺注,尊重艺林,殆非一日,今吴子互相发明,虞山论其事,吴子论其文,文既剖析无晦,事更可考而知矣。”(《杜诗论文序》)钱谦益名重一世,当时看,对吴见思的评价似乎太高。世易时移,今天看,这个评价是公允的。

九仇兆鳌

仇兆鳌(1638—1717),字沧柱,号章溪老叟,鄞县(今浙江鄞县)人。康熙二十四年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康熙四十三年,仇兆鳌将所著《杜诗详注》献给康熙皇帝,受到赏识。为翰林院检讨,总裁纂修《方舆程考》。历官侍讲学士、侍读学士、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吏部侍郎、翰林学士。

仇兆鳌一生从事杜甫研究,搜集了大量杜诗版本和材料,辑为《杜诗详注》,历时二十余年。书刻成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他在《杜诗详注》的《凡例》中说:“宋元以来,注家不下数百,如分类千家集注所列姓氏尚百有五十人,其载入注中者,亦止十数家耳。其所未采者,尚有洪迈之《随笔》,叶梦得之《诗话》,罗大经之《玉露》,王应麟之《困学纪闻》,刘克庄、楼钥之文集。……今备采编中。”(《杜诗凡例》)书出版后,他仍然孜孜不倦地搜集材料,进行增订。他说:“甲申冬,仍上金台,复得数家新注,如前辈吴志伊、阎百史、年友张石虹、同乡张迩可,各有发明。辛卯,致政南归,舟次辑成,聊补前书之疏略,时年七十有四矣。”(《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后《今按》)可以说,《杜诗详注》是一部惨淡经营的杜甫学巨著。

创作学术巨著,首先要有高远的研究理念。仇兆鳌高瞻远瞩,他不把杜甫仅仅看作一位著名的作家,而是看作一位政治与思想的伟人。因此,他特别注重站在儒家的立场,用儒家思想来指导杜甫、杜诗的研究。研究从实际出发,将当时的社会与杜甫和杜诗参照研究,知人论世。同时将杜甫作为古代忠义的代表来研究,揭示他人格的社会意义。对于他的作品的艺术也从大处着眼研究,而不单单“较诸词句之工拙”。故其《杜诗详注·原序》说:“盖其(杜甫)为诗也,有诗之实焉,有诗之本焉。孟子之论诗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又曰:‘可以兴观群怨,迩事父而远事君。’诗有关于性情伦纪,非作诗之本乎?故宋人之论诗者,称杜为诗史,谓得其诗可以论世知人也。明人之论诗者,推杜为诗圣,谓其立言忠厚,可以垂教万世也。使舍是二者而谈杜,如稹愈所云,究亦无异于词人矣。”“故注杜者必反复沉潜,求其归宿所在,又从而句栉字比之,庶几得作者苦心于千百年之上,恍然如身历其世,面接其人,而概乎有余悲,悄乎有余思也。”在研究杜甫的艺术思想、方法和体裁上的创造与成就时,往往能从历史的高度和发展的眼光来观察,评价大多准确而深刻。因此,我们说仇兆鳌对杜诗的研究比一般研究者站得高得多,研究的领域也广得多,成果也丰富得多,深刻得多。

内容丰富,结构宏大,体例严密。仇兆鳌多角度、宽领域对杜甫和杜诗进行研究,又用严密的体例使他的研究成果条理化、规范化。从体例上说,《杜诗详注》包括这样两方面的内容:其一,对诗文进行详细的注与评。仇兆鳌说:“先挈纲提领,以疏其脉络,复广搜博征,以讨其典故。汰旧注之楦醸丛脞,辩新说之穿凿支离。夫亦据孔孟之诗论者以解杜,而非敢凭臆见为揣测也。”(《杜诗详注·原序》)其二,有关杜甫的资料附录,包括四方面的内容:(一)仇兆鳌搜集的有关杜甫的遗诗及相关情况。(二)有关杜甫生平事迹和诗集的重要资料。主要有杜甫诗集(包括所注集)的序,杜甫寓所记、墓志和有关资料。(三)历代咏杜的诗。(四)历代对杜甫的评论。都是提供有关杜甫和杜诗宏观研究的材料。仇兆鳌用这样宏大而严密的体例,把自己有关杜甫的研究心得和历代有关杜甫的成果(包括注释),精心梳理组织,精心阐发,奉献给读者。

诗的注与评是全书的主要内容和价值所在,也有严密的体例,以规范和展示作者的成果。现作细致的论述。

(一)广列异文,详细校勘。《杜诗详注》所用校勘材料非常丰富,除不同的杜诗版本外,总集、诗话、碑刻、字幅皆在所用之列。《天育骠图歌》(《杜诗详注》卷四,以后略去书名)“图”(《英华》作图,别本作骑)。“吾闻天子之马”(《艇斋诗话》作天马之子)。“鬃”(从赵作鬃,别作骏)。“缥”(《英华》作骠)。“矫矫(一作矫然)龙性(一云矫龙性逸)含”(蔡云:东坡书作含,《英华》同,一作合)。“监”(一作考)“攻”(一作收,一作神)。“字”(胡仔云:东坡作字,《英华》作守)。“骏”(一作俊)。大量罗列异文,可供阅读参考。一些重要文字的校勘,往往是在正文中出校语,在注中作考定,在附考中辩证。《游龙门奉先寺》校:“天阙”(《正异》作窥,姜氏作开)。注:韦述《东都记》:龙门号双阙,与大内对峙,若天阙然。陆倕《石阙铭》:假天阙于牛头。朱注:《丹阳记》载王茂弘指牛头山两峰为天阙,见《文选注》,禹疏伊水北流,两山相对,望之若阙,见《水经注》,皆确据也。况此本古体诗,何必拘拘偶对耶。钱笺:“韦应物《龙门游眺》诗云:‘凿山导伊流,中断若天阙。’此即杜诗注脚也。”注释既是释天阙之意,也是确定本文应为天阙的理由。用附考对异文加以否定,说明定本应为“天阙”。“附考:杜诗各本流传,多有字句舛讹。昔蔡伯世作《正异》而未尽其详。朱子欲作考异,而未果成书。今遇彼此互异处,酌其当者书于本文。参见者分注句下,较钱笺、朱注多所辩证矣。如此诗‘天阙’诸家聚讼约有八说:蔡兴宗《正异》依古本作‘天窥’,有《庄子》‘以管窥天’及鲍照诗‘天窥苟平圆’可证。杨慎云‘天窥’‘云卧’乃倒字法,言窥天则星辰垂地,卧云则空翠湿衣,见山寺高寒,殊于人境也。蔡绦及《庚溪诗话》皆作‘天阙’,引韦述《东都记》‘龙门若天阙’为证,言天阙迥而象纬逼近,云卧山而衣裳凉冷也。朱鹤龄从之。姜氏疑‘天阙’既用实地,不应‘云卧’又作虚对,欲改作‘天开’,引《天官书》‘天开书云物’为证,则属对既工,而声韵不失。张谓‘天阙’乃寺门观,‘云卧’犹言云室。《杜臆》解‘天阙’为帝座,以《宋·志》角二星十二度谓之‘天阙’也。王介甫改作‘天阅’。旧千家本或作‘天阔’,或改‘天关’,俱未安。据文翔凤《药溪谈》:伊阳之北山,即鸣皋之派,长殆百里,如云卧然。龙门南直卧云,故云然耶。”所列异文达八种,并列各家持此文的理由,可供读者研究。这样做校勘,非常详细,体例也是一种创造。

(二)提供诗的写作背景材料,尽可能对诗系年。《杜诗详注》往往在诗的题目下注出诗的写作时间、地点、社会背景以及诗人的情况,这对于读者理解诗的内容很有益处。《夏日叹》题下注:“此乾元二年夏在华州作。《旧唐书》:乾元二年四月癸亥,此久旱徙市,云祭祈雨。《通鉴》:时天下饥馑,九节度围邺城,诸军乏食,人思自溃。与诗中‘上苍久无雷’及‘流冗’‘豹狼’等语正合。”注提供了当时大旱和战争的社会背景,使读者知道诗“万人尚流冗,举目唯蒿莱。至今大河北,化作虎与豹。浩荡想幽蓟,王师安在哉”完全是纪实,而对于杜甫“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眇然贞观初,难与数子偕”的感情和思想也理解得更为深刻。由此我们也可以对古人称杜诗为“诗史”有更深刻的理解。《杜诗详注》对前人系年的错误,或对诗内容理解的错误也进行了辩证,有助于读者正确理解杜诗。《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卷五)集朱鹤龄注:“去秋群胡反,赵次公、黄希诸注,皆指吐蕃,非也。《唐书》:至德元载,吐蕃陷威戎等诸军,入屯石堡,在此陇右河鄯等州,而河西凉州未尝陷。《通鉴》:至德二载,河西兵马使盖庭伦,与威武九姓商胡安门物等,杀节度使周泌,聚众六万。威武大城之中,小城有七,贼据其五,二城坚守。度支判官崔称与中使刘日新,以二城兵攻之,旬有七日,平之。此云群胡反,正指其事。曰去秋者,讨平在正月,而发难则在去秋。是时武威虽复,而余乱尚有未戢者。故欲早到凉州,安黎甿而按城堡也。”原来注家认为此诗“去秋群胡反”指吐蕃,朱鹤龄则认为是河西兵马使盖庭伦之乱,朱鹤龄的看法是符合事实的。

(三)分章解说。分析每章的内容、具体词语的含义、诗人的思维脉络、具体的艺术表现、篇章结构。仇兆鳌分《北征》为八段。一、“首段从北征问家叙起。”二、“次述辞朝恋主之情。上八,欲去不忍,忧在君德。下八,既行犹思,忧在世事。”三、“此历叙征途所见之景。既逾越阡陌,复回顾凤翔,自此而过邠郊、望鄜畤,家乡渐近矣。”四、“此备写归家悲喜之状。裋褐以上,乍见而悲,极夫妻儿女至情。老夫以下,悲过而喜,尽室家曲折之状。在贼四句,缴上起下,所忧在君国矣。”五、“此忧借兵回纥之害。妖氛豁,天意回矣。回纥助,人心顺矣。此兴复大机也。但借兵外事,终为国患,故云‘少为贵’。”六、“此陈专用官军之利。是时名将统兵,奇正兼出,可以收两京、定河北,而擒安史,此为制胜万全之策。朱注:当时李泌之议,欲令建宁并塞北出,与光弼犄角,以取范阳,所见正与公同。”七、“此借鉴杨妃,隐忧张良娣也。许彦昭曰:祸乱既作,唯赏罚当,则能再振,否则不可支矣。陈元礼首议诛国忠太贞,无此举,虽有李郭,不能奏匡复之功,故以活国许之。欲致兴复,当先去女戎。”八、“终以太宗事业,望中兴之主。当时旧国思君,陵寝无恙,其光复在指顾之间矣。此章大旨,以前二节为提纲。首节北征问家,乃身上事,伏第三、四段。次节恐君遗失,乃意中事,伏五、六、七段。公身为谏官,外恐军政之遗失,内恐宫闱之遗失,凡辞朝时,意中所欲言者,皆罄露于斯。此其脉理之照应也。若通篇构局,四句起,八句结,中间三十六句者两段,十六句者两段,后面十二句者两段,此又部伍之整肃也。”研究文学应该像研究建筑一样,既要从整体和宏观上观察,也要从结构与细部研究。仇兆鳌的分章分段解说,正是从结构的角度对诗篇的内容与艺术进行细致的剖析,深入诗的内部体会诗的妙处。即便不太长的诗,也有具体解说。《登兖州城楼》本是一首律诗,仇兆鳌解说云:“公至兖州省亲而咏南楼也。通首皆登楼所见。‘海岱’‘青徐’属远景,故以‘纵目’二字起之。‘秦碑’‘鲁殿’属近景,故以‘临眺’二字结之。仍上下四句分截。”下并引他人的解说以补充。“赵汸云:三四宏阔,俯仰千里,五六微婉,上下千年。曰‘从来’则平昔襟抱可知。曰‘独’则登楼者未必皆知。”以分析结构为中心,具体详说诗的内容与艺术特点。

(四)注解详明。《杜诗详注》的基本内容是对诗中有关的人名地理、典章制度、天文名物、事典语典、难辞僻句进行注释。总之,一切需要说明的地方,一切需要提供阅读材料的地方,《杜诗详注》总是尽量注解,让读者尽可能充分理解杜诗,研究欣赏杜诗。

(五)集诗歌评论,对整首杜诗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点进行阐发。有的还从诗歌发展的历史角度,对杜诗的创造和地位进行评论。《兵车行》列评论五则:“单复曰:此为明皇用兵吐蕃而作,故托汉武以讽,其辞可哀也。先言人哭,后言鬼哭,中言内郡凋敝,民不聊生,此安史之乱所由起也。吁!为人君而有穷兵黩武之心者,亦当为之恻然兴悯,惕然知戒矣。王道俊《杜诗博议》:王深父云:时方用兵吐蕃,故托汉武事为刺。此说是也。黄鹤谓天宝十载,鲜于仲通丧师泸南,制大募兵击南诏,人莫肯应。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前,故有牵衣顿足等语。按明皇季年,穷兵吐蕃,征戍驿骚,内郡几遍。当时点行愁怨者不独征南一役,故公托为自诉之词,以讥切之。若云惧杨国忠贵盛而诡其词于关西,则尤不然。太白《古风》云:‘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怯卒非壮士,南方难远行。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已明刺之矣,太白胡独不畏国忠耶?蔡宽夫曰:齐梁以来,文士喜为乐府词,往往失其命题本意。《乌生八九子》但咏乌,《雉朝飞》但咏雉,《鸡鸣高树颠》但咏鸡。大抵类此。甚有并其题而失之者。如《相府莲》讹为《想夫怜》,《杨婆儿》讹为《杨叛儿》之类是也。虽李太白亦不免此。唯老杜《兵车行》、《悲青坂》、《无家别》等篇,皆因时事,自出己意立题,略不更蹈前人陈迹,真豪杰也。海宁周甸曰:少陵值唐运中衰,其音响节奏,骎骎乎变风、变雅,与骚同功。唐非无诗,求能仰窥圣作,裨益世教,如少陵者鲜矣。胡应麟曰:六朝七言古诗,通章尚用平韵转声,七字成句,读未大畅。至于唐人,韵则平仄互换,句则三五错综,而又加以开阖,传以神情,宏以风藻。七言之体,至是大备。又曰少陵不效四言,不仿《离骚》,不用乐府旧题,是此老胸中壁立处。然风骚乐府遗意,老杜往往得之。太白以《百忧》等篇拟风雅,《鸣皋》等作拟《离骚》,俱相去悬远。乐府奇伟,高出六朝,古质不如两汉,较输杜一筹也。又云:乐府则太白擅奇古今,少陵嗣迹风雅。《蜀道难》《远别离》等篇,出鬼入神,惝恍莫测,《兵车行》《新婚别》等作,述情陈事,恳恻如见。张王欲以拙胜,所谓差之厘毫;温李欲以巧胜,所谓谬以千里。”这些评论对《兵车行》的写作时代背景、立意命题的创造、有益于社会的创作主旨、对风骚乐府创作精神的继承发扬、对七言体(或者说乐府体)的贡献与地位都有精辟的论述,对于读者阅读有很好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