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今天看来,孙子在本篇中所总结的三十二条“相敌”之法,是非常古老、简单、直观的东西,属于直观经验的粗浅判断和预测,原始、粗浅、简陋得很,同当今先进的军事侦察技术与手段相比,它的陈旧、落后真是不可以道里计,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其中绝大部分内容早已过时,根本不适用于现代高科技战争。有了侦察卫星,有了全球定位仪,有了名目繁多的通信监视,自然大可不必去看烟尘是什么样子,鸟儿与野兽在哪里出没,否则便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十足的胡闹!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孙子主张“相敌”,把它作为战争指挥者达到“知彼知己”、“知天知地”目的的主要手段之一,是具有其特殊意义的,反映了孙子本人对作战规律孜孜探求的可贵努力,我们不能因为它今天的过时而否定它当时的实用。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孙子有关“相敌”方法的概括,虽然直观粗浅,但却包含着深厚的哲理价值。孙子懂得其中的奥妙,所以他重视“处军”(即在不同地形条件下行军、驻扎、布阵的具体对策),成为中国历史上系统论述“处军”原则的第一人
这就是,任何事物都是现象与本质的统一,作为高明的人,最大的课题是如何在实际生活中透过各种表象,去解释事物的本质属性,这就是:安营扎寨也好,人们会觉得这根本不合通常的“处军之法”。从而在社会实践活动中洞察先机,本篇主要论述军队在不同的地理条件下如何行军作战、如何驻扎安营以及怎样根据不同情况,透过具体表象看本质,观察、分析、判断敌情,从而作出正确应对之策等一系列问题。孙子认为,“处军相敌”是作战指挥中的重要问题,事关战争大局,强调指出在行军作战中,首先要将军队处置好,而“处军”的重要内容,便是要善于利用有利的地形,避开不利的地形。为此他列举了山地、江河、沼泽、平原等四种地形的不同处军原则,并进而将利用地形的基本特点归纳为“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这是孙子对前人和当时利用地形经验的科学总结。在“处军”得宜的前提下,孙子强调“相敌”的重要性,即主张充分了解敌情,正确分析判断敌情。他从实战经验中概括出三十余种侦察判断敌情的方法。这些概括的特点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体现了孙子军事思想中的朴素辩证法色彩。孙子在本篇中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作战指导思想,即认为打仗并非兵力愈多愈好,而关键在于能否集中兵力(并力),准确判断敌情(料敌),争取人心(取人)。反对少谋无虑、轻敌冒进。同时,孙子还扼要论述了治军的基本原则:“令之以文,齐之以武”,主张教罚并用,宽严结合,以求得“与众相得”,夺取战争的胜利。
孙子不但是伟大的战略学家,而且也是一位了不起的战术大师。《行军篇》的价值就在于从战术的层次说明了孙子用兵布阵的杰出才能。
1.关于“处军”之法
自古至今,凡是兴师作战,止则为营,行则为阵,行军、立营同布阵打仗就像一根藤上的两只瓜,关系实在太密切了,所以历来受到军事家们的重视,《司马法·严位》就说“舍谨兵甲,行慎行列,战谨进止”。行军混乱一片,驻扎随便凑合,布阵毫无章法,那么这仗没打,便先输了一大半。因为一般的部署军队的原则是要求做到“前左水泽,比如“众树动者,战斗力也就在无形之中悄然流逝了。
孙子以为,“处军”从表面上看起来是婆婆妈妈的琐碎事情,其实平凡之中蕴涵高明,是一点也不能马虎的。它事关主动权的把握,事关战争胜负的大局,所以是作战指挥中需要重点解决的问题,只有优先把部队安排妥当,才有可能进一步讨论战术、研究打法,否则,一切便无从谈起,就傻乎乎在那里等敌人来收拾自己吧。
当然,单纯有“处军”得宜的善良愿望是不够的,必须有正确的方法、途径才能达到妥善“处军”的目的。孙子把注意力完全放置在“处军”正确措施的归纳和总结上。他认为,“处军”的重点内容和基本要求,便是要善于做到根据不同的情况,灵活机变地贯彻有针对性的方法和措施,利用有利的地形,避开不利的地形。为此,他一一列举了军队在山地丘陵、江河湖泊、沼泽泥潭以及开阔平原等四种不同地形条件下行军、驻扎、布阵的原则和要领,并且进而将利用地形而“处军”的基本特点给归纳了出来,建功立业。这种朴素辩证的思想方法,行军布阵亦罢,都要抢占干燥的高地,躲开潮湿的洼地;据有向阳的地方,放弃不见光的环境;驻扎在靠近水草的地区,军需供应充足,将士百病不生,从而保证军队能够克敌制胜。强调指出,这才是掌握主动、立于不败之地的前提条件,“此兵之利,地之助也”,所以不可不加以充分的重视、巧妙的掌握。
孙子的这些看法,由于讲得正确,讲得到位,合乎军队行动的一般规律,因此受到后人的普遍重视,“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好多兵学家在他们的著作里也和孙子保持同一论调。如《武经总要·前集·制度》的作者就说:“顿舍必就薪水,畜牧必依刍草。一事不备,则自投于死,安能获寇哉?”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外国不少有名的军事学家同样重视安营扎寨、行军布阵的重要性。比如若米尼(又译约米尼)在他的名著《战争艺术概论》一书的“军队行军宿营和冬季宿营”章节中,就论述了类似孙子“处军”的命题,在战争期间,不论是行军时,或是在执行监视任务时,或是在待机恢复进攻时,军队都完全需要在所占领的战略位置上保持集中宿营。这种位置的选择,要求军队主帅要善于计算,能够判断出敌人可能造成的威胁。军队必须占领足够广大的空间,以便获得充足的给养,但同时又必须保持战斗力,以便能迎击敌人可能发动的攻势。(参见[瑞士]AH.若米尼:《战争艺术概论》,271页,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6。)这位若米尼先生的言论,听起来很拗口,很别扭,但意思还是清楚的:即军队该怎样部署和展开。它同孙子的话不同而理相似,可见古今中外对于重视地形以部署展开军队的看法是一致的。
孙子的“处军”原则,也被历史上众多的战争实践证明是行之有效的作战要领,绝非浪得虚名。譬如江河湖泊地带的处军作战之法,“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云云,就很有实际的价值。所谓“半济而击”,即是趁着敌人正在渡河的时候,冷不防地发起攻击,来争取主动,赢得胜利。春秋时期宋楚泓水之战中,贵族风度十足的宋襄公拒绝大臣子鱼的意见,不肯玩落井下石的把戏,没有乘楚军横渡泓水之时击鼓进攻,结果吃了大亏,败得一塌糊涂,这种迁腐而又自负的表现,从反面证明了“半济而击”原则的正确性。而在吴楚相举之战中,吴军在取得第一场会战的胜利后,对楚军实施战略追击,终于在清发水一带赶上了撤退逃跑中的楚军。这时,吴王阖庐接受了他的兄弟夫概的“半渡而后击之”建议,再次大破楚军,扩大了战果,为进入楚国都城郢都扫清了障碍。这个例子,又从正面证明了“半济而击”原则的重要价值。
当然,对孙子我们也大可不必迷信,他提出的一系列“处军之法”,只是一般的作战原则罢了,要真正充分发挥它的作用,完全有待于军事指挥员根据战场的情势,来灵活掌握运用。譬如楚汉战争时期,汉军统帅韩信在破赵之役中背靠绵蔓水布列阵势的做法,单单从表面上看起来,永远不会过时,右背山陵”,而眼下韩信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变成“右背”水泽了。可是实际的战争进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韩信通过自己天才的指挥,杀得二十万赵军片甲不留,只用了一个早上的时间,就灭掉了赵国。这个事实表明,“处军”上的种种原则,如同孙子的其他作战方法一样,是真理而不是教条,绝对不应该死守拘泥。否则就会像那位空头理论家马谡一样,落得个“画虎不成反类犬”、“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当年,马谡奉诸葛亮之令,统率蜀军精锐进驻街亭,与魏军周旋。在驻扎部队时,马谡弃战略要道于不顾,将部队驻扎在街亭周围的一座土山上。这样做,似乎是同孙子的“处军之法”原则相吻合的,“视生处高”嘛,所谓“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马谡自己也踌躇满志、豪情万丈:“以高击下,势如破竹!”可结果呢,张郃统帅的曹魏军大兵一到,切断蜀军水源,将整座小山团团包围起来后,马谡便完全没招了,一仗下来,不但没有能“以高击下”,创造奇迹,反而输得惨不忍睹,使诸葛亮第一次出祁山、北伐中原的军事行动不得不窝窝囊囊收场。马谡这个祸闯得真不小,在战后受到军法的严厉制裁,丢掉自己的脑袋,这的确也是活该!这件事也让我们悟出这么一个道理:仅仅知道兵法的条文,即便是到了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的程度,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如果不懂得如何高明理解它,灵活运用它,那么,有时候真的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来得好。
2.关于相敌之法
“相敌”,顾名思义,可以知道它指的是观察、了解各种征候、情况,并在此基础之上,正确地分析和判断敌情。它的本质属性,是要透过眼花缭乱的表面现象,找出真正的原因、动态,以求对敌人一方的基本情况做出缜密的分析、正确的判断,从而掌握主动,为夺取战役战斗的胜利创造必要的条件。
实践出真知,战争活动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以往战争经验与教训的借鉴和汲取,观察和判断敌情,离不开以往的战争经验作为参验、推论的坐标和参数。孙子的过人之处,是他把原先零散的经验、例证按照一定的体系归纳、总结在一起,形成了相对系统完整的“相敌”方法,这类方法孙子一共概括出三十多种,大多是经受过实战检验而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它们看起来很琐碎、很简陋,“卑之无甚高论”;其实完全适合冷兵器时代作战的需要,对于掌握敌情非常具有可操作性,从中可以看到孙子兵学求真务实的基本特点。
这三十多种侦察和判断敌情的方法,包括了几大类型,一是通过对敌人言论行为的观察来判断敌人的作战企图,比如“敌近而静者,恃其险也;远而挑战者,欲人之进也”;“辞卑而益备者,进也;辞强而进驱者,退也;轻车先出居其侧者,陈也;无约而请和者,谋也”等。用聪明的大脑,过滤种种蛛丝马迹,拨开层层迷雾,看清事情的本相,料定敌人想干什么,要干什么,然后预作防范,给敌人以迎头痛击。二是通过对鸟兽草木和尘埃土灰的观察,来判断敌人方面的行动意向,永远能给后人以启迪,来也;众草多障者,疑也;鸟起者,伏也;兽骇者,覆也;尘高而锐者,车来也;卑而广者,徒来也;散而条达者,樵采也;少而往来者,营军也”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树欲静而风不止”,敌人想有所动作,不可能把一切捂得严严实实,总会在不经意中透露一二,这时便可以从种种自然物候现象中分析其动态,未雨绸缪,稳操胜券。三是通过对敌人举止动态、活动状况的观察,来判断敌人的虚实,看他休整是否充分,士气是否高涨,补给是否跟上,如“杖而立者,饥也;汲而先饮者,渴也;见利而不进者,劳也”;“夜呼者,恐也;军扰者,将不重也;旌旗动者,乱也;吏怒者,倦也”;等等。就这样,寻找出敌人的弱点,把握住有利的战机,打蛇打七寸,一举置敌人于死地。
这些“相敌”的招数,基本上是实战经验的结果,战争史上不乏这方面的具体印证。如公元前615年,秦国起兵攻打晋国。晋国自然不敢怠慢,委派中军主帅赵盾统率晋军主力抗击来犯的秦军。双方军队遂于河曲(在今山西永济一带)遭遇。针对秦军远离后方、越境征战、难以持久的军情特点,晋军统帅部采取了“深垒固军”、待敌撤退而击之的方针,气闲神定,“老虎不出洞”,磨得秦军一点也没脾气。无奈之下,秦军主帅做出了全师撤退的决定。为了掩饰这一意图,免得晋军趁火打劫、乱中取胜,秦军主帅派遣使者前往晋军大营,预约双方在第二天进行决战,这位使者果然好身手,在晋军诸多将领跟前,气焰嚣张,肆无忌惮,话讲得特冲也特强硬,一副鱼死网破的劲头。可他夸张的表现并不能瞒蒙任何人,晋军的一位副将就从秦军使者的眼神里、口气中察觉到其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蹊跷,判断秦军已黔驴技穷,行将撤退。于是向赵盾提出建议,乘秦军开始后撤之时发起攻击,截断敌人的退路,一举加以歼灭。但遗憾的是,晋军统帅赵盾魄力太小,打仗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没有能采纳这个正确建议,致使秦国军队得以趁着夜色的掩护安全撤退,摆脱了被动受歼的危险局面。(参见《左传·文公十二年》。)这就是所谓“辞强而进驱者,退也”的典型例证。
又如公元621年爆发的虎牢之战中,李世民(当时还是秦王,连太子都没份儿)统率唐军,在战略要地汜水(今河南荥阳汜水镇)一带与劲敌窦建德相对峙。当时,窦建德的部队有十余万人,声势浩大,沿着汜水东岸布阵列势,北依大河,南连鹊山,正面宽达二十余里地。可“人是铁,饭是钢”,窦军整整一个上午折腾下来(从辰时一直到午时),孙子的价值其实正体现在这个方面。
3.孙子的精兵强军思想,那些兵士饿着肚子,渴着嗓子,都横七竖八坐在地上,秩序混乱根本不像一个打仗的样子。细心的李世民从远处观察到这些迹象后,便判断解读为窦建德部队的士气开始懈怠,唐军的取胜机会来了。
送上门来的东西,不要白不要,于是李世民便派遣宇文士及率领三百名骑兵前去掠阵,算是投石问路。他告诫宇文士及说,倘若窦军进退有节,严整不动,那么就不要强行突破,而马上领兵返回本阵;如果对方阵势经不得这么一冲,混乱松动,那么就引兵继续攻击,以扩大战果。宇文士及应命而去,猛攻至窦军阵前。接下来的事情恰如李世民所料,窦军果真是只纸老虎,败象立露,整个阵势迅速开始动摇与瓦解了。李世民见状,喜上眉梢,当即下达命令:全军出动,发起总攻,并身先士卒,亲自带领骑兵冲锋陷阵。唐军渡过汜水后,饿虎扑食一般杀向窦建德军的大营,迅速瘫痪了窦军的指挥中枢,杀得窦军上下人仰马翻,溃不成军,窦建德本人也身负重伤,倒栽葱似的从高高的马背上摔跌下来,被唐军士兵逮个正着,他手下的十万兵马就这样烟消云散了,虎牢之战便以唐军大获全胜而告结束,唐王朝取得了统一天下之战中的关键性胜利。而唐军之所以取胜,重要的前提是李世民善于“相敌”,从实战的角度验证了孙子下列“相敌”原则的正确性:“杖而立者,饥也;汲而先饮者,渴也”;“军扰者,将不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