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桓公御说见齐桓公当上了霸主,心中不服,背会而去。齐桓公欲要遣人追杀。
曹沫大跨两步,右手按剑,左手揽住齐桓公之袖,怒形于色。管仲疾步上前,用身体挡住桓公。
黑缶没喝过一滴墨水,如何知晓其中之意,瞪着一双马眼说道:“好好喝白水?”
管仲见齐桓公有改期之意,忙道:“语云,‘三人成众’。今至者连齐在内,一共五国,不为不众矣。若改期,是无信也。待而不至,是辱王命也。初合诸侯,而以不信闻,且辱王命,何以图霸?”
三月朔日这一天,天气晴朗,五国诸侯,俱集于坛下。相见礼毕,齐桓公拱手对诸侯说道:“王政衰微,叛乱频繁。孤奉周天子之命,会群公以匡①匡:正。王室。今日之事,须推一人为盟主,以便统 领天下。”
齐桓公话音刚落,四国诸侯及随从大臣,便窃窃议论起来,论实力,齐国最强,但爵位不及宋国。宋为公爵,齐为侯爵,齐之爵位比宋国低一等,但宋君新立,赖诸侯为他定位,怎能为长?正当大伙处 在两难之间,陈宣公杵臼站了起来:“天子以纠合之命,交给齐侯,谁敢代之?应推齐侯为盟会之主。”
邾子克并蔡哀侯高声应道:“陈侯所言甚是,非齐侯不堪此任。”
齐桓公心中窃喜,面上也不得不谦让一番,然后登坛。齐侯为主,次宋公、次陈侯、次蔡侯、次邾子。排列已定,鸣钟击鼓,先于天子位前行礼,然后交拜,叙兄弟之情。宾须无捧约简一函,跪而读之 曰:“周釐王元年三月一日,齐小白、宋御说、陈杵臼、蔡献舞、邾克,以天子命,会于北杏,共奖王室,济弱扶倾。有败约者,列国共征之!”
台上台下齐声颂道:“共奖王室,济弱扶倾。有败约者,列国共征之!”
誓毕,管仲踏阶而上曰:“鲁、卫、郑、曹,违抗王命,不来赴会,不可不讨。”
齐桓公举手向四君曰:“管爱卿所言甚是,诸君以为如何?”
陈、蔡、邾三君高声应道:“应当讨伐。”
宋君无奈,也只得附和。
齐桓公见四君同意讨伐鲁、卫、郑、曹诸国,心中大喜,双手抱拳,行礼一周:“谢谢诸位,谢谢诸位!但要征讨鲁、卫四国,单凭孤家一国之兵,怕是有些不足,希望各国出兵相助。”
陈、蔡、邾三君齐声附和道:“一切听从盟主调遣。”只有宋桓公默不作声。
盟毕,宋桓公回到馆驿,闷闷不乐,连饭也懒得吃。
大夫戴叔皮问道:“主公郁闷不乐,何不说与臣听一听?臣能谋则谋,不能谋也不会坏了主公大事。”
宋桓公轻叹一声道:“今日之事,卿也亲睹。俚语有言:‘尊卑有序,天经地义。’齐君身为侯爵,妄自尊大,越位主会,本已不该。又要调遣各国兵马,为他讨伐鲁、卫等国。此端一开,我国必将疲 于奔命矣!”
戴叔皮曰:“齐侯首次会盟,诸侯从违过半,可见齐不可惧也。若等他征服鲁、卫四国之后,霸业必成。齐之霸,非宋之福也。与会四国,惟宋为大,为尊,宋不出兵,其他三国也不会出兵,齐之霸业 败矣。况我们今日,是为定位而来,非闻他也。会盟已毕,还等什么呢?不如先走。”
宋桓公曰:“寡人视此北杏之地,乃是非之地耳。大夫不说,寡人亦欲归去。”即刻吩咐随行官员,连夜启程,悄悄离开北杏回到宋国。
翌日晨,齐桓公正在洗漱,竖貂来报,宋桓公背会逃归,勃然大怒,高声呼道:“唤王子成父晋见。”
王子成父闻召而至,管仲也跟了进来,一齐参拜齐桓公。
齐桓公道了声免礼,怒气冲冲道:“御说小儿,寡人奉王命为其定位,不惟不谢,竟然不辞而去,实在可恼。大司马可速带兵车二百乘,前去追赶,务要取回御说首级。”
王子成父高声应道:“遵命!”正欲转身,管仲叫道:“且慢!”
齐桓公、王子成父皆一脸困惑地瞅着管仲。
管仲朝齐桓公拱手说道:“主公如此匆忙地追杀御说,举之不义。御说为定位而来,非闻王命有他,如果硬要诛杀御说,可请王命而伐之,方为有名。但依臣之见,当务之急,不在宋国。”
齐桓公道:“在何国?”
管仲道:“在鲁、卫、郑、曹。”
齐桓公道:“为甚?”
管仲道:“鲁、卫、郑、曹拒盟,上违王命,下违主公之情。主公若是不加以讨伐,王命何在?王威何在?”
齐桓公道:“仲父要寡人出兵讨伐四国,确是当务之急,谚曰:‘一手难抵四拳。’这却如何是好?”
管仲曰:“臣并非要主公四面出击,可在鲁、卫、郑、曹之中择一国而击之。”
齐桓公曰:“依仲父之见,择谁最好?”
“择鲁。”
“为甚?”
管仲道:“在四国之中,鲁国较强,又距齐最近,鲁国若服,其他三国不足虑也,尔后出兵伐宋,宋若服,主公霸业成矣!”
齐桓公道:“善!但不知伐鲁,当从何路进兵?”
管仲曰:“我济水之东北有一国曰遂,乃鲁之附庸,国小而弱,才四姓耳。若以重兵压之,旦夕可下。遂下,鲁必悚惧。然后遣一介之使,责其不会。再遣人通信于鲁夫人,鲁夫人欲其子亲厚于外家, 自当极力怂恿。鲁侯内迫母命,外怵兵威,必将求盟,俟其来求,因而许之。平鲁之后,移兵于宋,以王命责之,势如破竹也。”
齐桓公听了管仲之言,如醍醐灌顶,仰首大笑。笑毕,转头向王子成父道:“大司马以为仲父之计可行乎?”
王子成父躬身说道:“臣以为仲父之计可行。”
齐桓公道:“既然可行,卿快去整顿兵马,三日后随寡人伐遂。”
三日转眼便到,齐桓公率齐、陈、蔡、邾四国之联军,直逼遂都巴城。
遂君闻听齐侯率军来攻,十分惊恐,慌忙下令全城百姓,凡能吃粮行走之人,不分男女老幼,尽皆持矛操戈,登城拒敌。若照王子成父之意,立马遣兵攻城。齐桓公登到高堠①堠:古代瞭望敌情的土堡 。一看,见守城之人多为平民百姓,老弱幼妇几达十之三四,忽动恻隐之心,对王子成父说道:“这城莫要攻了吧!”
王子成父一脸不解道:“这城唾手可得,主公为什么不叫攻城?”
齐桓公朝守城者一指道:“你看!”
王子成父顺指看去:“这有什么好看的?”
齐桓公道:“有。”
王子成父苦笑一声道:“有什么有,满眼尽是守城之人,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齐桓公道:“尽是守城之人倒也不假,卿未见,那守城之兵,八成百姓,四成乃妇幼老弱,寡人怎忍击杀。”
王子成父道:“两军对阵,凡持械者为兵,为兵者皆可杀之,主公怎能行起妇人之仁来?”
齐桓公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何分男女?寡人即是不得遂国,也不忍心让尔等屠戮百姓!”
陈宣公杵臼叹道:“齐侯真仁者也。如此仁义之人,如何不霸?”说毕,用马鞭朝城头一指,自报姓名,指名要遂君答话。
许久,一头戴冕冠的消瘦汉子登上城头,遥望陈宣公拜了一拜,方才问道:“陈侯召寡人有何训诫?”
陈宣公回了一礼道:“寡人召君,是想让君侯结识一下齐、蔡、邾三国国君。”说毕,用手朝齐桓公一指道:“这位是齐侯。”
遂君忙向齐桓公行了一礼:“寡人拜见上国国君。寡人斗胆相问,寡人与贵国虽然相邻,一向很少往来,并无得罪贵国之处,贵国缘何带兵来伐?”
未等齐桓公开口,陈宣公当先喝道:“大胆!你也不摸一摸你的头寄在何处,竟敢责问起上国来了?我来问你,就凭你这些老弱残兵,能挡得住四国之兵吗?”
遂君老实回道:“挡不住。”
陈宣公道:“挡不住为什么还要挡?难道非要等到联军将你之城攻开,将你之军民一概屠戮方才甘心!你不爱惜你的百姓,齐侯却爱惜你的百姓。老实说,非是齐侯阻拦,这会儿怕是已经将你的巴城攻 陷。你若识相的话,早些儿开门投降,不仅可救一城百姓,也可救你自己,救你一门老幼……”
齐桓公插言道:“你若出降,寡人不只饶你不死,还可使你存祀。”
遂君沉吟良久道:“既然这样,寡人愿意投降,您齐侯可要说话算数。”
齐桓公指天而誓曰:“寡人进城之后,一不准屠戮、奸淫、抢劫百姓,违者立斩;二拨给遂侯食邑十户,供祭祀宗庙。若食言,日落我死!”
遂君见齐桓公发了毒誓,这才下令打开城门,亲奉印玺,跪于道旁,迎齐桓公进城。
齐桓公进得城来,双手接过印玺,交给竖貂,方才说道:“遂侯请起,请你自择十户,做你采邑。”
遂君便自择十户,伏地谢恩而去。
齐桓公命打开遂国国库,将钱帛分作三份,犒劳陈、蔡、邾三国。管仲亦下令打开遂国仓库,尽散糜谷于城中百姓,遂人欢度如过年节,全无亡国失君景象。
是晚,齐桓公于遂宫设宴款待陈、蔡、邾三国国君,欢宴正浓,竖貂来报:“禀主公,巴城有一老叟,携酒来见主公。”
齐桓公大笑道:“这一老叟,倒会助兴,命他进来。”
那老叟年过八旬,须眉皆白,自酒壶中斟酒一觞,双手奉觞过顶,跪拜道:“老朽受巴城百姓之托,敬献齐侯美酒一觞,感谢齐侯不扰之恩。”
齐桓公接觞在手,正欲饮用。竖貂上前夺过酒觞,朝空中泼了半觞,余之倒在地上。老叟大怒,正要发作,齐桓公怒道:“竖貂,你此为乃是何意?”
竖貂道:“小臣之为有二,其一,主公之得国,乃是天命,百姓向您敬酒,您应先敬天地,尔后才能自饮;其二,……”他贴着齐桓公耳朵,小声说道:“您灭遂得国,凡遂人皆是您的仇人,谁敢担保 他这酒中无毒!臣观这地,乃青砖铺就,小臣将酒倒在青砖上,有毒的话,那青砖就会冒烟。如今这青砖没有冒烟,说明酒中无毒,主公尽管饮用。”
听他这么一讲,齐桓公转怒为喜,连道:“卿真是个有心人。”
那老叟不知竖貂附耳向齐桓公讲了些什么,但这酒先敬天地的话却是听到了,也觉得竖貂讲得对,怒气立消。复又斟了一觞,献给齐桓公,齐桓公接而饮之。
老叟又斟了一觞,却未立马呈上:“齐侯,老朽这第三觞酒,有个小小的请求,您千万要答应。”
齐桓公笑吟吟地问道:“什么请求?”
老叟道:“您先饮了这觞酒,老朽方敢开言。”
齐桓公二话没说,一扬脖子将酒灌下肚去,方才说道:“什么事?你尽管说吧。”
老叟笑道:“贤侯真是一个痛快人。有道是‘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遂君虽废,遂地不可无主。请贤侯赐仲父留我遂地,为我遂人之主。”
齐桓公闻言大乐,笑对陈、蔡、邾三君说道:“此老儿醉矣,仲父乃寡人之仲父,齐国之仲父。寡人宁可失遂,不可失仲父也。”
老叟见齐桓公拒留管仲,非常生气:“早知你如此小气,打死我,我也不来献酒。”说毕,气哼哼地离去。
望着老叟背影,齐桓公大笑不止,陈、蔡、邾三国国君亦笑。
齐桓公在遂地休兵三日,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赴济水北岸,驻扎下来。鲁庄公闻报,大惊失色,忙召集百官计议。鲁庄公道:“前时,齐侯会盟北杏,寡人不屑与会。齐侯恼怒,亲率齐、陈、蔡、邾 四国兵马攻陷巴城,耀兵济水,矛头所指,不言而喻,寡人该当何处?”
话音一落,殿上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说着说着,争论起来,分成主战、主和两派。
主战者以公子庆父为首,大言不惭道:“长勺之战,齐军乃我手下败将,何足道哉!今日,齐侯虽说率四国之兵,不只是灭遂,又是耀武济水,却不敢踏入我国半步,可见其惧我之甚,臣不才,愿率百 乘兵车,前往济水迎击齐军。”
主和者以施伯为首,连道不可:“前次长勺之战,实乃鲍叔牙轻敌之故,虽败,元气未伤。今日齐侯亲自统兵,又有陈、蔡、邾三国兵马相助。又有仲父随军运筹帷幄,不可敌也。至于灭遂之后,未侵 犯我国,实乃用的敲山震虎之计,并非真惧鲁也。有道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以臣之见,还是和为上策。”
鲁庄公越听越焦躁,战和难决。
曹刿呢?长勺之战,因刿而胜,是战是和应该听一听他的意见。
曹刿病了。
病中的曹刿被人搀上大殿。鲁庄公将和战两派的争论简要地给他复述一遍,曹刿沉吟片刻道:“臣以为和好。”
鲁庄公忙道:“为什么?”
曹刿道:“管夷吾乃天下奇才,今得齐政,兵有节制,我若贸然出兵,实无取胜把握,与其打无把握之仗,何如不打,此其一也;其二,齐侯北杏主盟,乃是奉周天子之命而为,主公避而不往,上违王 命,下疏齐侯,屈在我而非齐。既然屈在我,这仗不打我便输了三分,还打它作甚;其三,主公杀公子纠,有功于齐侯。王姬下嫁齐侯,主公主婚,有劳于齐侯。本应和睦相处,却因乾时及长勺之战, 种下仇隙。有道是‘冤仇宜解不宜结’,何况主公与齐侯又是至亲甥舅。为今之计,不若求和请盟,齐可不战而退。”
公子庆父见鲁庄公的两大爱臣俱都主和,恼羞成怒,瞪着一双牛眼说道:“城下之盟,臣实耻之!”说毕,拂袖而去。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忽有嬖人①嬖人:嬖,宠爱。嬖人,受宠爱的人。来报:“禀主公,齐使公孙隰朋求见。”
鲁庄公道:“请他进来。”
值殿武士一声迭一声地传道:“请齐使进殿。”
公孙隰朋闻召,不慌不忙走进大殿,拱手一揖道:“外臣公孙隰朋奉齐侯之命,致简于君侯。”说毕,举简于眉。嬖人上前接简并转呈鲁庄公。
鲁庄公展而读之:
寡人与君并事周室,情同兄弟,且婚姻也。北杏之会,君不与焉。寡人敢请其故?若有二心,亦惟命。
齐国君侯小白拜上
这简分三层意思:先叙友情,次责不予会盟之事,再次来一个小小的威胁,叫你鲁庄公读了无话可说。
鲁庄公确实无话可说,他打内心深处亦赞成和,但公子庆父临走丢下的那句话,对他也很有震动,陷入两难之地。略思片刻,对公孙隰朋说道:“大司行一路辛苦,可暂且去馆驿歇息,容寡人与群臣稍 作商议,给你个回音。”
公孙隰朋施礼告退,鲁庄公未曾开言,嬖人又报:“禀主公,太夫人召您速去内宫一趟。”
太夫人者,文姜也。齐桓公在遣公孙隰朋出使鲁国之时,又暗自遣了一个易牙,让他携书私下拜会文姜,故有是召。
鲁庄公虽说痛恨文姜,但毕竟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且又天性至孝,闻召,慌忙散了朝会,移驾内宫,问安已毕,轻声说道:“儿臣正在大殿议事,母后召儿臣前来有何训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