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故作不知地问道:“我儿在朝所议何事?”
鲁庄公如实回道:“齐桓公灭了遂国,兴兵前来问罪。”
文姜故意说道:“这就是他齐桓公的不对了,遂乃我的附庸国,他灭我附庸,我应该向他问罪才是,他怎么倒先来了,是何道理?”
鲁庄公回道:“他责儿臣不去北杏会盟。”
文姜道:“北杏会盟,会什么盟?这事我咋没有听说?”
鲁庄公道:“那齐桓公梦想要当霸主,假借天子之命,召集鲁、宋、郑、曹、卫、陈、蔡、邾八国君主去北杏会盟,儿臣不愿尊他为盟主,故而未去赴会。”
文姜道:“会赴不赴倒无关紧要,关键是他齐桓公会盟北杏,到底是奉了周天子之命,还是假冒周天子之命?”
鲁庄公嗫嚅回道:“他是奉了周天子之命。”
文姜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齐桓公奉天子之命会盟北杏,你不赴会,上违王命,下违甥舅之情。有道是甥舅如父子,你不念甥舅之情,老身还要念兄妹之情呢,你若不是老身儿子倒罢,你若还是老 身儿子,快快遣人与齐侯会盟!”
鲁庄公垂首回道:“母后不要生气,儿臣敬遵母后之命也就是了。”
鲁庄公退出内宫,急忙上殿,复又召施伯上殿,语之曰:“太夫人迫寡人与齐侯定盟,寡人不敢不从。但城下之盟,寡人实在耻之,奈何,奈何?”
施伯道:“臣有一个办法可使主公免受城下之盟。”
鲁庄公忙道:“什么办法?请讲。”
待施伯讲了他的办法之后,鲁庄公喜道:“此办法甚好,快快代寡人修书齐侯。”说毕,忙命内侍简、刀伺候。
施伯紧握小刀,凝思片刻刻道:“前次北杏会盟,因孤有犬马之疾,未曾应命。君以大义责孤,孤知罪矣!然城下之盟,孤实耻之!若退兵于君之境上,孤敢不捧玉帛以从。”
隰朋得鲁庄公回书,星夜赶奔济水,呈之齐桓公。齐桓公读之大喜,笑对管仲曰:“果如仲父所料。但鲁侯要寡人退回齐境,方肯会盟,寡人就答应他吧?”
管仲笑曰:“善。”
于是,齐桓公送走了陈、蔡、邾三国之君,下令退兵柯地,静候鲁庄公。
鲁庄公见联军撤离济水,召群臣问之:“寡人欲赴柯会盟,谁人愿随驾前往?”
话刚说完,将军曹沫高声应道:“臣曹沫愿往。”
鲁庄公意在曹刿,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一个曹沫,摇首说道:“卿三败于齐,不怕齐人笑耶?”
曹沫正色回道:“就因为败了三次,臣才要随主公前往。三败之耻,一朝①朝:早晨、日。雪之。”
鲁庄公曰:“齐国兵精将勇,能臣如云,将军如何雪之?”
曹沫道:“这事只能见机而行,不可预告也。”
鲁庄公转脸朝施伯、曹刿问道:“二卿以为如何?”
施伯、曹刿齐声回道:“当让曹将军从之。”
鲁庄公叹曰:“曹将军,寡人越境求盟,犹再败也。将军若能为寡人雪耻,寡人听卿。”
曹沫没有回话,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齐桓公闻知鲁庄公来柯地会盟,命人筑坛以待。坛高三丈,阶分七层,每层俱有壮士,执着黄旗把守。坛下雄兵布阵,以青、红、黑、白之旗,按东、南、西、北四方定位,皆有将官分队统领,大司理 宾须无掌之。坛上建大黄旗一面,绣着“方伯”二字,旁置以大鼓,王子成父掌之。坛中间设香案,排列着朱盘玉盂盛牲歃盟之器,隰朋掌之。两旁反坫,设有金尊玉斝①斝:古代酒器。,竖貂掌之。 坛西立石柱二根,系着白牛、白马,旁立持刀屠夫,由易牙掌之。东郭牙为傧相,立于阶下迎宾。管仲陪伴齐桓公左旁,君臣二人肃立坛上。
须臾,鲁庄公车驾来到坛下,东郭牙高声唱道:“鲁侯驾到!”
齐桓公高声回道:“请鲁君携一臣登坛,余下人等静屏坛下。”
鲁庄公下得车来,往坛口石阶前行,战战兢兢。曹沫身穿重甲,手扶佩剑,气宇轩昂,紧随鲁庄公身后。
君臣正要升阶,东郭牙上前将曹沫拦住曰:“今日两君会盟,忌用凶器,请将军寄下佩剑。”
曹沫睁目视之,两目尽裂。东郭牙心中一凛,倒退六步。庄公君臣历阶而上。
王子成父高喝:“击鼓鸣钟!”兵士应声擂鼓撞钟,声震八方。
鲁庄公一步一颤,来到坛顶,与齐桓公相互行礼。二通鼓毕,对香案行礼。坛下隰朋高喝:“屠牲!”
坛西易牙指挥屠夫宰杀了白牛、白马,以玉盂接下牛马之血,递与隰朋。隰朋双手捧盂,循阶拾级而上,至坛顶,跪地奉盂道:“请主公、鲁侯歃血盟誓。”
话刚落音,曹沫大跨两步,右手按剑,左手揽桓公之袖,怒形于色。
管仲疾步上前,用身体挡住齐桓公问道:“将军想干什么?”
曹沫正色说道:“齐国数犯鲁境,乾时一战夺我汶阳之田,实为恃强欺弱。今日齐侯以济弱扶倾为会,若还我汶阳之田,我主公与君歃盟。若不还,曹沫血溅此坛矣!”
齐桓公以目询管仲,管仲曰:“曹将军之求并不为过,请主公许之。”
齐桓公面向曹沫:“仲父的话,你已经听到了吧,寡人退还你们汶阳的国土也就是了。”
曹沫见齐桓公答应归还汶阳之田,乃放开桓公袍袖,还剑入鞘,朝桓公跪行一礼谢罪。
桓公虚扶道:“壮士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曹沫起身,自隰朋手中接过血盂,再跪于齐桓公、鲁庄公面前:“二君请盟。”
二君以指濡血,弹指天地,共誓道:“自今日起,齐、鲁两国互亲互助,有违盟誓者,天地不容!”誓毕,二君以血指蘸血,抹于口唇,相对行礼。
曹沫待二君歃毕,奉血盂朝管仲躬身说道:“仲父主齐国之政,外臣曹沫愿与仲父歃盟。”
齐桓公笑曰:“何必仲父,寡人与子立誓。”乃用指蘸血,指日而誓:“寡人若不返汶阳之田于鲁者,有如天上之日,日落我没!”
曹沫蘸血涂唇,跪地拜天誓道:“齐侯若还汶阳之田,曹沫之剑不再染齐人之血,有违誓言,雷打龙抓!”
齐桓公、鲁庄公、管仲相视大笑。
是晚,齐桓公于柯地公馆大排筵席,两国君臣同饮共欢,正饮到酒酣耳热之际,王子成父戎装而进,径奔鲁庄公,骇得庄公面色大变,曹沫亦紧张起来。齐桓公斥道:“大司马不得无礼!”
王子成父怒目说道:“古人有言,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曹沫狗胆包天,竟敢劫持主公,臣要他加倍偿还。曹沫,拿狗命来!”
齐桓公道:“大司马不可无礼,匹夫约言,尚不失信,何况君乎!你等快快退下!”
王子成父等盛怒而来,岂能一说就退。齐桓公恼了,瞋目说道:“你若再不退下,便是抗君之罪,寡人决不宽容!”
众人这才含恨而退。
鲁庄公暗道了一声好险,轻轻将额头上冷汗揩去。曹沫亦然,他倒不是为自己担心,是担心鲁庄公。试想,齐桓公若是以牙还牙,他君臣还有命吗?于是乎,将齐桓公佩服得五体投地。
翌日,鲁庄公向齐桓公辞行。桓公于公馆置酒,与之饯行,二人相对欢饮。宴会将要结束之时,命南鄙邑宰,当场将原侵汶阳之田,尽数交割还鲁。这事不胫而走,中原诸侯皆服齐桓公之信义,于是卫 、曹二国,皆遣使谢罪请盟。
齐桓公大喜,问之于管仲:“盟可订乎?”
管仲曰:“可也,但还不到时候。”
齐桓公曰:“什么时候才能与卫、曹订盟?”
管仲曰:“伐宋之后。”
齐桓公又曰:“什么时候伐宋?”
管仲曰:“请示王命之后方可行。”
于是,齐桓公遣隰朋再次赴周,告以宋桓公背盟叛会之事。周釐王曰:“朕已说过,泗上诸侯,惟伯舅统率之,伯舅看着办吧。”
隰朋道:“齐侯之意,宋桓公背盟叛会,理应出兵征讨。”
周釐王正宠着齐桓公,不加思索道:“那就讨吧。”
隰朋得寸进尺:“齐侯以天子之故而讨伐宋桓公,天子能不能也出几许兵车,为齐侯壮威。”
周釐王道:“可!”
隰朋道:“出多少?”
周釐王道:“出一百乘怎样?”
隰朋道:“天子能出车百乘,乃是赐予齐侯天大的恩惠,臣代齐侯谢过天子,祝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但不知天子让何人为将,几时发兵?”
周釐王道:“朕让大夫单蔑为将,至于出兵日期,由伯舅定夺。”
隰朋辞别釐王,乐颠颠地回齐都报信去了。
陈、曹二君,闻听齐桓公出兵伐宋,引兵从征,愿为前部。齐桓公使管仲亲率一军,前会陈、曹。自引隰朋、王子成父、东郭牙等,统领大军继进,并致会单蔑,会师商丘,一同伐宋。
在好色方面,齐桓公丝毫不逊于其兄襄公,王姬下嫁之时,徐、蔡二国,为讨好天子,各遣一女随嫁。此三女皆有绝世之貌,齐桓公把她们分封为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其宠不在卫姬之下。卫姬也 是夫人,但不在三夫人之列,称如夫人,其俸禄、宫闱亦不在三夫人之下。齐桓公每次出征,便把四位夫人带在身边,至于其他嫔妃,尚有十数人之多。
管仲也好色,每次出征,亦以私车载妻妾同行,除了叶婧、蔡昕之外,尚有一个季娉,俱是天姿国色。在这三人之中,唯叶婧最贤,也最聪慧。对于齐桓公和管仲带妻妾从征,将士既羡又嫉,颇有怨言 。叶婧闻之,向管仲劝道:“主公贪色,夫君身为宰相,何不谏劝一二?”
管仲笑嘻嘻回道:“国君好色乃私事,宰相辅君治国,岂可干涉国君私事。俗人有言,劝酒不劝色。我若谏之,必得罪于国君,何益于国?何益于民,又何益于国君之霸业?”
叶婧道:“夫君不谏也罢,何必还要携贱妾等人随征?”
管仲正色回道:“主公携姬嫔从征,将士颇有非议,我携你等随征,实为主公分谤也。”
叶婧哂笑道:“好一个为主公分谤,冠冕堂皇!”
管仲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吻了又吻道:“实话给你说,我也好色也,一日可以无饭,但一日不可无女人。”
叶婧伸出玉指,朝管仲的鼻梁上刮了一下,笑道:“好厚的脸皮,羞,羞!”
他二人一边调笑,一边前行,不知不觉来到了峱山。山下有一牛群,约十余头,牧牛者为一彪形大汉,头戴破笠,身穿粗布短衣,赤裸双足,手执一杆牛鞭。他一边用鞭杆敲击牛角,一边仰天而歌,目 中无人。管仲见他气度不凡,喝令停车。朝随侍之人唤道:“黑缶,快去取些酒肉,送给那牧牛之人。”
黑缶者,管仲之家奴也。
黑缶当即寻来一块肉干,一觞酒,递给牧牛人自言自语道:“人走运食肉,牛走运长膘,小子,你走运矣,我家主人赐你酒肉。”
牧牛人手拄鞭杆,对酒肉不屑一顾,面对矮山高天说道:“牧牛之人不食无名之食也。”
黑缶笑道:“你这毬样,想不到还是一个硬汉呢。实话告诉你,我身为宰相奴仆,忙得很哟,哪有时间给你啰嗦,快吃,快吃。”
牧牛人大惊道:“你,你的主人是宰相?”
黑缶昂首答道:“正是。”
牧牛人道:“他是哪国宰相?”
黑缶道:“哪国宰相?当今天下,哪国宰相肯赏你这牧牛野夫酒食?惟有齐国宰相管仲,才会亲近你这等人。”
牧牛人闻听宰相管仲赐酒,仰天大笑道:“管仲的酒肉,我当食也!”扔了牛鞭,一手捉觞,一手抓肉,大喝大嚼。
牧牛人食毕,拍了拍手,对黑缶说道:“我想面见你家相爷,烦代为引荐。”
黑缶讥道:“就你这个毬样,还想见宰相!不要一听别人说你脚小,你就扶着墙走路。好好放你的牛吧!”说毕,便要转身。
牧牛人道:“你既然不愿意带我去见你家相爷,你代我传一句话好么?”
黑缶道:“传一句什么话?”
牧牛人道:“浩浩乎白水。”
黑缶没喝过一滴墨水,怎解其中之味,瞪着一双马眼说道:“好好喝白水?你小子吃饱了酒食,又要好好喝白水。白水遍地都是,何须向相爷讨要!”
牧牛人见他误会了,苦笑一声道:“非也,浩浩乎白水,不是好好喝白水。你若不懂,不要装懂,只需将我的话如实地转禀相爷也就是了。”说毕,转过身去牧牛,不再理睬黑缶。
黑缶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毬样,架子还不小呢!我就是将你的话如实禀告相爷,他也不会赏你一滴儿水。”说毕,转身赶上管仲轩车①轩车:古代一种前顶较高而有帷幕的车子,供大夫以上乘坐。, 低声说道:“相爷,那野人要奴才捎话给您。”
“什么话?”
“好好喝白水。”
管仲笑了:“他真的这么说?”
黑缶道:“好像不是这么说。”
“他怎么说?”
黑缶想了许久,还是想不起来,一边拍打着脑门,一边自语道:“好好喝白水,白水,对了,他一定是吃了酒肉,口中发渴,想讨水喝,又不愿承认。”
管仲道:“什么不愿承认?”
黑缶道:“那野人不承认他想喝白水。”
管仲摇了摇头:“一定是你记错了,那牧牛人不会因为一口白水找宰相的麻烦。”
主仆二人的对话,叶婧全听到耳里,她也觉得管仲说得有道理,遍地都是水,那牧牛人不会因为一口水找宰相讨要,一定是黑缶记错了。但原话到底怎么说,自己也无从知道,于是便反反复复推敲好好 喝白水这句话。
好好喝白水,浩浩乎白水。她双掌轻轻一拍道:“对了,一定是这样。”
管仲一脸诧异地瞅着叶婧:“什么样?”
叶婧道:“夫君还记得白水之诗么?”
管仲道:“怎么不记得?”
管仲一字一顿背道:“浩浩白水,鯈鯈①鯈:鯈鱼,鱼的一种,其肉香美。之鱼,君来召我,我将安居?”
叶婧道:“黑缶一定是把浩浩白水听成好好喝白水。”
她这一说,黑缶也想起来了,更正道:“不对,奶奶说得不对,那野人的原话是浩浩乎白水,不是浩浩白水。”
管仲与叶婧相视一笑,斥道:“休要多嘴,听你家奶奶往下讲。”
叶婧道:“此人要夫君召他,他要安居呢!依妾推测,他是在向您要官做呢。”
管仲道:“这个好办,我正为不能及时地向主公推荐贤才而苦恼,他送上门来,快停车,快停车。”
他对黑缶说道:“你速去把那牧牛人叫来。”
黑缶跑到山下,对牧牛人说道:“这真是应了古人一句话:‘人走背运,喝口凉水也塞牙;人走红运,拣个驴屎蛋儿成金蛋。’这不,我家相爷不但赏你酒肉,还要赏你官做呢。原来你那什么白水,不 是口渴,是讨官做的。你赶紧丢了牛鞭,随我去见相爷。”
牧牛人不理会黑缶啰嗦,把牛群寄在山下农家,随黑缶来见管仲。到了车前,黑缶对牧牛人说道:“这是我家相爷,快快跪下请安。”
牧牛人只是朝管仲揖了一礼,并不下跪。黑缶恼了,高声斥道:“你怎地如此狂妄,见了相爷还这般无礼,跪下!”一边说,一边朝牧牛人腿窝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