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宋金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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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右史院蒲桃赋

宋祁

宋祁(998—1061),字子京,雍丘(今河南杞县)人。与兄庠同举进士,试礼部第一,太后以弟不可以先兄,乃改庠为第一。授复州军事推官,累迁龙图阁学士,史馆修撰,后官至工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兄弟二人皆以文名,时称二宋,以大小为别。他是北宋著名的历史学家,与欧阳修同修《唐书》,修撰本纪、志、表,祁撰列传,在局十七年,嘉祐五年(1060)书成,即今之《新唐书》。卒谥景文,《宋史》卷二八四有传。祁所著《景文集》中有赋四十馀篇,近三分之二为律赋,大多平淡无意趣,其古赋则文辞淡雅而颇有真情实感。

《右史院蒲桃赋》是一篇咏物抒情的骈体小赋,借对右史院蒲桃的抒写,表现自己孤寂难伸的情怀。赋前小赋称“寓于右史院,绎多暇,裴回堂除”,在孤寂的环境中,作者以孤寂的心境面对蒲桃而抒情。本是“人不夭摧,禽不栖啄”的禁廷之地,蒲桃未繁荣却“条悴叶芸,不为时珍”。禁廷中的作者正具有相同的心境。

癸酉之仲夏,予受诏修书,寓于右史院[1]。绎多暇,裴回堂除,有蒲桃一本,延蔓疏瘠,垂实甚寡[2]。予且玩且唶,以为省户凝切,禁廷敞闲[3],人不夭摧,禽不栖啄,与平原槁壤有间,匪灌藂宿莽所干,而条悴叶芸,不为时珍,何耶[4]?得非地以所宜为安,根以屡徙为危,封殖浸灌,信美非愿[5]。因为小赋,代其臆对云。

昔炎汉之遣使,道西域而始通;得蒲桃之异种,偕苜蓿以来东[6]。矜所从以至远,遂遍植乎离宫;去葱雪之寒乡,托崤函之福地;并万宝以均载,历千古而舒粹[7]。玩之可使蠲烦,食之足以平志;不由甘而取坏,乃因少而获贵[8]。鄙柚苞之轻侻,贱蔗境之尘滓[9]。

粤何人斯,殖我于兹[10]。托深严之秘署,切01之文榱,培孤茎以膏壤,引柔蔓乎标枝[11],泉石渠以蒙浸,露金茎而泫滋[12]。布凉影于月宫,猎重葩于禁飔[13]。蔽周庐之岑寂,隐肃唱而逶迟[14]。彼得地而逢辰,宜欣欣以茂遂。

奚敷华而委质,反惨惨而兹瘁[15],乏磊砢于当年,让纷华于此世[16]。是必野荄非层掖之玩,菲实异太官之味[17]。困枳橘之屡迁,叹匏瓜之徒系[18]。亦犹郁柳有性,不愿桮棬之华;海鸟取容,非荣觞酒之馈[19]。胡不放之岩际,归之垅阴,上敷荣于樛木,外结庇于缁林[20]。蒙烟沐雾,跨野弥岑,丰茸大德之谷,栖息无机之禽[21]。保深根以庇本,诫繁实之披心[22]。穷天年以善育,奚斤斧之可寻。

乱曰:阶药衒华,堂萱争丽[23]。枝以万年为名,木以五衢称瑞[24]。是皆托中涓以进艺,荷钩盾之为地[25]。结实心以自如,非孤生之所冀。

(《景文集》卷一,《丛书集成初编》据聚珍版排印本)[1]癸酉:即宋仁宗明道二年(1033)。寓:寄居。右史:官名。旧说周代史官有左史、右史之分。《礼记·玉藻》:“(天子)玄端而居,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汉书·艺文志》:“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唐宋以门下省的起居郎、中书省的起居舍人,当左史、右史。起居郎修记事之史,起居舍人修记言之史。

[2](chōu)绎(yì):理出头绪。《汉书·谷永传》:“燕见绎,以求咎衍。”注:“读曰抽。绎者,引其端绪也。”此处指撰述。裴回:即徘徊。除:台阶。蒲桃:即葡萄。延:长。瘠(jí):枯瘦。

[3]唶(jiè):嗟叹。《韩非子·守道》:“人臣垂拱于金城之内,而无扼腕聚唇嗟唶之祸。”省户:官署之中。省:古官署名。《旧唐书·职官志一》:“尚书、门下、中书、秘书、殿中、内侍为六省。”凝切:清肃。禁延:指门户有禁卫的庭院,此谓官署。

[4]槁壤:枯槁贫瘠之地。匪:非。藂(cóng),即“丛”。宿莽:经冬不枯的草。《楚辞·离骚》:“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此指杂草。干:扰乱,干扰。《国语·周语上》:“王事唯农是务,无有求利于其官以干农功。”悴(cuì):憔悴。芸(yún):花草枯黄的样子。

[5]封殖:亦作封植,栽培、种植。《左传·昭公二年》:“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树焉,宣子誉之。武子曰:’宿敢不封殖此树,以无志《角弓》。‘”

[6]苜蓿:一年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史记·大宛列传》:大宛“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陶、苜蓿。”

[7]矜:惜,珍贵。离宫:古代帝王于正式宫殿之外别筑宫室,以便随时游处,谓之离宫,言于正式宫殿分离。班固《西都赋》:“西郊则有上囿禁苑,……离宫别馆,三十六所。”去:离开。葱雪:葱岭、雪山。葱岭,古代对今帕米尔高原和昆仑山、天山西段的总称。地势极高,有世界屋脊之称。汉代属西域都护统辖,唐代属安西都护府。《汉书·西域传》:“东则接汉,阸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颜师古注:“《西河旧事》云:葱岭其山高大,上悉生葱,故以名焉。”崤(xiào)函:崤山、函谷关。张衡《西京赋》:“左有崤函重险,桃林之塞。”崤山在函谷关的东面。函谷关,在今河南省灵宝县,东至崤山,西至潼津。崤函为长安屏障。舒:展示。粹:精华。

[8]玩:赏玩。蠲(juān):除去。坏:通怀,怀念,安抚。《尚书·顾命》:“无坏我高祖寡命。”于省吾新证:“坏,本应作’褱‘即’怀‘。晚周坏、怀通用。”《左传·襄公十四年》:“王室不坏,系伯舅是赖。”孔颖达疏:“服虔本’坏‘作’怀‘,解云:怀,柔也。”此处指怀念,眷顾。

[9]柚(yòu):柚子,果皮厚而不易剥离。苞:包皮。侻:通脱,脱离,离去。《老子》第三十六章:“鱼不可侻于渊。”蔗境:《世说新语·排调》:“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人问所以,云’渐至佳境‘。”

[10]粤:语助词。

[11]秘署:指宫廷秘院。切:贴近。0(jiāo)1(gé):广大深远貌。司马相如《上林赋》:“置酒乎昊天之台,张乐乎01之宇。”文榱(cuī):刻有花纹的屋椽,也指代高屋大厦。膏壤:肥沃的土地。标枝:枝梢。

[12]石渠:石渠阁,汉宫中藏书之处,萧何造,在未央宫殿北,其下砻石为渠以导水,因为阁名。成帝时,又于此藏秘书。此以代指宫中沟渠。蒙浸:蒙受浸灌。金茎:支撑承露盘的铜柱。班固《西都赋》:“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泫滋:指露水下垂滋润。

[13]布:洒布。凉影:清凉的影子。月宫:即广寒宫,月中宫殿,传说为嫦娥所居。此指官署。猎:掠过。重葩(pā):层层开放的花朵。禁:禁苑。飔(sī):凉风。

[14]周庐:宫室周围所设的警卫庐舍。岑(cén)寂:寂静。肃唱:清唱。逶迟:迂回曲折貌。江淹《别赋》:“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

[15]奚:何。瘁(cuì):困病。

[16]磊砢(kē):树木多节。《世说新语·赏誉》:“庾子嵩目和峤如千丈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此处指蒲桃之风姿。纷华:繁华盛丽。

[17]野荄(gāi):野草根。层掖:重叠的宫门,指深宫禁苑。菲(fěi):蒠菜。《尔雅·释草》:“菲,蒠菜。”郭璞注:“菲草,生下湿地,似芜菁,华紫赤色,可食。”《诗经·邶风·谷风》:“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太官:官名。秦汉时有太官令、丞,掌皇帝饮食宴会。

[18]枳(zhǐ)橘屡迁:《晏子春秋·内篇杂下》:“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匏(páo)瓜徒系:《论语·阳货》:“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比喻不得出仕,或久不升迁。

[19]郁柳:犹杞柳,木名,枝条韧,可编制箱筐等器物。杯棬(quān):杯盏类物的总名,其未雕未饰者名其质为棬。《孟子·告子上》:“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杯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杯棬。‘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杯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杯棬也。”海鸟:《庄子·至乐》:“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

[20]胡:何。敷:生长,开放。《楚辞·九辩》:“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樛(jiū)水:弯曲纠缠之树木。《诗经·周南·草木》:“南有樛木,葛藟累累。”缁(zī)林:这里指浓黑茂密的森林。

[21]岑(cén):小而高的山。丰茸:茂密的样子。大德:大功德。《诗经·小雅·谷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无机之禽:任其自然,无所拘忌的鸟。机,机心。

[22]披心:披露真心。

[23]阶药:阶边的芍药花。衒:即炫,炫耀。萱:忘忧草。系百合科,多年生草本,叶条形,花橘红色,供食用,即黄花菜。《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24]万年:即万年枝,即冬青树。谢朓《直中书省》:“风动万年枝,日华承露掌。”五衢:《山海经·中山经》:“少室之山……其上有木焉。其名曰帝休。叶状如杨,其枝五衢。”郭璞注:“言树枝交错相重五出,有象衢路也。”

[25]中涓:亲近之臣,亦专指宦官。钩盾:官署名。汉少府属官有钩盾令、丞,主近池苑囿游观之处,由宦者薪刍。《唐六典》有钩盾署,掌供邦国薪刍。

评此赋就自己在廷禁中孤寂难伸的情绪展开:来自西域,以异种而遍植离宫,去寒乡而就福地,“并万宝以均载,历千古而舒粹”,并且观赏食用均尽人意,何况身份极高,与柚苞、蔗境不可同日而语,应该是适心顺意的。可是托身禁廷之后,生长条件虽然很好,却“敷华而委质”、“惨惨而兹瘁”,而有“枳橘之屡迁”、“匏瓜之徒系”的自怜自叹之声。这是由于其质性决定了的:“郁柳有性,不愿桮棬之华;海鸟取容,非荣觞酒之馈”,故而就要求“放之岩际,归之垅阴”,追求与大自然中众嘉木美卉为伍的情境,以尽其天年,足其本性。在大自然中,“上敷荣于樛木,外结庇于缁林。蒙烟沐雾,跨野弥岑,丰茸大德之谷,栖息无机之禽”,气势磅礴而富有勃勃生机,从中抒写了作者向往自然的情怀,也从侧面表现出作者失意孤寂之情。篇末乱辞,有点睛之妙,把胸中愤激之情含而不露地表现出来,确乎怨而不怒,极符合宋景文的学者风度。这篇小赋,淡淡写来,若不着力,却又婉转自然,不失精美和文采,在意境的熔铸中将作者的心情表露得含蓄而隽永。

(姜朝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