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簧”系流行于江、浙一带的一种戏剧体说唱艺术形式。这“滩簧”其实就是“昆曲”的“清唱”。徐传霖先生在《中国民众文艺一斑——滩簧》(载郑振铎编《中国文学研究》)一文中谈到滩簧的起源时说:“……在清朝的全盛时代,正盛行昆戏,还没有什么徽班京班咧。其时不知哪一个皇帝死了,于是各处戏园,都受到一个极大的痛苦……白诏一到,哪一家戏园还可以开门呢?必须在三年国丧期内,戏园一律停锣……(艺人的)生计就大难。因为这些吃开口饭(卖唱为业)的人,都是从小学习的,他竟除了所学的本领,没有别的吃饭方法……于是昆曲的故乡苏州,有一位姓钱的,想出一个方法来,将昆曲减去锣鼓与笛,全用丝弦乐器来和他的唱,改头换面,对于官厅方面,便可以不算戏文。一面他们也如堂会那么专应人家喜庆堂会,单单坐着清唱而已。这方始把他们的生活维持过去。这样把昆曲改成简单唱法而只用丝弦的,便叫做滩簧。”
《清稗类钞·音乐类》说:“滩簧者,以弹唱为营业之一种也。集同业者五六人或六七人,分生旦净丑角色,惟不加化装,素衣,围坐一席,用弦子、琵琶、胡琴、鼓板。所唱亦戏文,惟另编七字句,每本五六出,歌白并作,间以谐谑,犹京师之乐子,天津之大鼓,扬州、镇江之六书也。特所唱之词不同,所奏之乐有雅俗耳,其以手口营业也则一。……江、浙间最多,有苏滩、沪滩、杭滩、宁波滩之别。”
清范祖述在《杭俗遗风》中介绍相类似的说唱形式——“花调”时说:“花调,杭州有之,介于滩簧评话之间。以五人分角色,用弦子、琵琶、洋琴、鼓板,所唱之书,均七字唱本,其调慢而且艳,每本五六回。”
我们将上述“滩簧”、“花调”与“四川扬琴”作一比较。
一、演出人数及方式。
“滩簧”——“五六人或六七人,分生旦净丑角色,惟不加化装,素衣,围坐一席”。
“花调”——“五人分角色”。
“四川扬琴”——过去为“七方人”,现通行“五方人”,分生旦净丑角色坐唱。
二、词本来源及结构形态。
“滩簧”——“所唱亦戏文,惟另编七字句,每本五六出”。
“花调”——“所唱之书,均七字唱本……每本五六回”。
“四川扬琴”——目前尚能见到词本的263段扬琴词本均如前。今举一例:出自于明高明的《琵琶记》的同名“扬琴”,即另编为七字句(或十字句)共六段,计有《吃糖哽糠、寄书托友、剪发卖发、描容上京、广才扫墓、刻碑三打》。
三、演唱者所持乐器。
“滩簧”——“用弦子、琵琶、胡琴、鼓板”。
“花调”——“用弦子、琵琶、洋琴、鼓板”。
“四川扬琴”——七方人:洋琴、鼓板、三弦、碗琴、京胡、曲笛、碰铃;五方人:洋琴、鼓板、三弦、京胡、碗琴(今均以二胡代)。
此外,演唱时的“歌白并作”、“其调慢而且艳”等风格特色亦基本相同。
从上面的比较中,不难发现“四川扬琴”无论其演唱形式、乐器配置、词本结构等均与滩簧、花调如出一辙,这绝非偶然巧合。
关于“四川扬琴”的文字记载,最早的见于清嘉庆甲子年(1804)成都流行的杨燮的《锦城竹枝词》一书。其中说:“清唱洋琴赛出名,新年杂耍遍蓉城。淮书一阵莲花落,都爱廖儿《哭五更》。”可以想见在“遍蓉城”的“杂耍”(民间曲艺)中,作者特别提出“清唱洋琴”这一艺术形式,同时这“清唱洋琴”已形诸文人笔下,足以说明“洋琴”在当时已十分流行了。这“洋琴”冠以“清唱”二字,想来它与“昆曲清唱”的形式应有一定关系的。此外,在四川扬琴发展历史上出现的几位著名艺人,如王化友(1827-1898)、谢成斋(1829-?)、谢海楼(1830-1897)、胡天禧(1833-1878)、康明煜(1845-1918)等,大都生活在清道光至光绪这一期间,可见四川扬琴大约形成于清乾嘉年间,至迟也不会晚于嘉庆,道咸以后颇为盛行。
谢成斋的弟子谢兆松对四川扬琴的发展很有影响。谢兆松(1867-1930),工须生。他改进了扬琴的“桥”,从原来两排横队如梯的琴桥改为雉堞形,这便于上弦。同时,他用钢丝弦代替原来的铜弦(最低四音仍用铜弦),使扬琴音色趋于明亮,且不易断弦。在清道光年间(一说咸丰年间),成都的四川扬琴艺人便组织了行会——三皇会,每年正月初一至初五(后延至正月十五)在茶馆聚会演唱。此外三月初三和九月初九还有两次聚会。聚会时供奉“百寿图”以纪念过世艺人,同时进行会首更换等事务。艺人卖艺的方式一是出堂会,二是坐馆。出堂会是受雇去某家演唱(参见本书第二章第二节);坐馆(其始不晚于上世纪初)是每晚在茶馆演唱。清宣统元年(1909)出版的《成都通览》曾记载:“……(茶馆)省城共计四百五十四家。在前之斗雀、评理等事已禁止,惟评书、洋琴二事尚仍旧也。”
民国十四年(1925)成都慈惠堂瞽童教养所开办“洋琴班”,这是四川扬琴最早的科班。“洋琴班”每期约招20名盲童,按“慈、惠、大、成、发、达、永、久、勉、自、未、定、蒙、天、之、佑”字辈取艺名。关于此事,前辈学人陶亮生先生曾亲历亲见,他在《尹仲锡与慈惠堂》(见《成都文史资料选编·蓉城杂俎卷》)一文中作了较详的记述。该文说:“我(作者)有一次往,先生(指尹仲锡——引者注)说,你来得好,我们到后院去看教瞎子打扬琴。盖先生本人便解音律,择堂里青年盲瞽,嗓音清亮者教其弹唱,礼请名艺人、名票友义务传习,我当天看见的就是先生亲戚乔仲权先生正在唱《白帝托孤》的老生。成都旧俗,中人之家办喜事,往往请一棚扬琴艺人来助兴,取其热闹。由于打扬琴的多是瞎子,女宾都可环坐而听。先生说,瞎子唱,可以听,但确实难看,我要把他们打扮一下。至今回想,真有趣味。当时蓝袍玄褂,是国民党政府规定的文官礼服,先生为瞎子们各备二套,头戴红结六合瓜皮帽,一律墨晶眼镜,望之俨然,近亦不恶,生旦净丑末分组为朋,外配琴师杂役二人,则用眼睛好的,使其负具偕行。预印有招聘单,或昼或夜,唱戏几出,如何招待,给钱若干,都有具体规定。届期,杂役领队,瞎子并肩鱼贯而行,琴师殿尾,衣冠楚楚,赴主家鬻艺。于是慈惠堂扬琴名冠成都市。”1950年慈惠堂解体,洋琴班至“自”字辈结束。洋琴班卒业艺人世称堂派。
票友(业余爱好者)对于四川扬琴的发展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四川扬琴分省调与州调。省调流传在以成都为中心的川西平原,1931年由慈惠堂艺徒何永清(盲人)带至重庆;州调分布于川南及川东、川北部分地区。省调所在的成都一带票友很多;而州调几乎没有职业艺人。在四川许多地方都有票友组织,仅在成都一地就有陶冶琴社、六合琴社、超弦琴社、友声雅集社、新兴雅集琴社、邮声琴社、嘤友票社……川东地区则有重庆蜀雅琴剧社、合川重新扬琴社等。票友一般社会地位较高,并有较高的文化艺术修养。他们帮助艺人撰写或修订曲本,为艺人讲解唱词典故、分析角色心理,做到恰如其分地表现角色,塑造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一些票友“下海”成为职业艺人,艺术 上均有所造诣。
上世纪30年代起,陆续涌现出一批造诣较高的扬琴艺人,如成都的李德才、叶南章、张大章、洪凤慈、刘松柏等即为个中翘楚。
新中国成立之后,各地曲艺团、队多有四川扬琴这个曲种,并相继招收了学员。以后成都市戏剧学校曲艺班、四川省川剧学校曲艺班、四川省舞蹈学校曲艺班均设有四川扬琴专业。过去四川扬琴无女性艺人,新中国成立后始有女性学员专习旦角。
1962年11月,由四川省文化局等单位在成都组织了四川扬琴演唱大会,历时17天,老、中、青三代艺人登台献艺。并有川剧艺人客串,引起社会各界广泛注意。1982年2月22-3月15日,在重庆山城曲艺场举办扬琴大会,除本市扬琴演员外,还特邀省曲艺团著名扬琴大师李德才及市川剧院著名演员李家敏、杨肇西、蔡如雷等人参加。
1986年,成都市东城区曲艺团赴法国巴黎参加秋季艺术节。这是四川扬琴第一次走出国门。
四川扬琴的传统曲目十分丰富,据不完全统计有三百余段。其中尤以“三国”故事为多,且较连贯和完整。其他根据民间故事、戏曲小说改编移植的亦不少。新中国成立后创作了不少新作品,如《嘉陵江上红旗飘》《急浪丹红》《铁窗训子》《凤求凰》《十里长街送总理》《浣花夫人保成都》等。
新中国成立后,各级文化主管部门、社会团体、艺术院校着手整理四川扬琴传统曲目。成都市文化局编印了《四川扬琴词本汇编》《四川扬琴唱腔选集》;中国音协成都分会(今四川音协)编、萧前林记录整理的《四川扬琴音乐》一书,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四川音乐学院、西南师大音乐系记录了不少曲谱,并编入讲义列为教材。
四川扬琴音乐分省调和州调。
省调分大调和月调。
大调又名反调,其宫音是月调的徴音。大调系板腔体,有主体唱腔[一字][紧中慢][快一字][二流][三板][大腔];辅助唱腔[垛子](亦称垛板)、[襄阳垛子];专用唱腔[满江红][春色娇][昆腔]等。主体唱腔与辅助唱腔均有男腔与女腔([襄阳垛子]无女腔),二者同宫异腔,男女腔都有甜皮与苦皮,艺人称为回甜与犯苦。
月调又名正调,系联曲体。有曲牌[月头][月尾][夺子][平板][金纽丝][银纽丝][叠断桥][背工]等十余支。
此外,尚有只奏不唱用于烘托气氛的器乐曲牌,艺人称为牌子的[将军令][小开门][八谱][南庆宫][哭皇天]等数支。
州调因全系玩票,新中国成立后票社解体,票友相继作古,已难了解全貌。流传在泸州一带的州调,当地称为“中和(河)调”。有两位票友于新中国成立后“下海”,其音乐相对完整,中和调系板腔体,有[清板][一字][四字调][二流][三板][简大腔][全大腔][中十字]等(州调无“七眼板”)。男女同宫同腔,有苦皮与甜皮之分。
新中国成立前,四川扬琴无女性艺人,女角由男性反串,因此演唱女角者无论唱或说均用假嗓。男角是真假嗓结合。男角有小生、武生、老生、老旦、净(艺人称“大面”)发声方面都要求各具特色。女腔有特殊的润腔手法——哈哈腔。
四川扬琴均由演唱者各执乐器伴奏。以五人组合为常见,击扬琴者前排居中,小三弦在其左侧;鼓、板、梆子由一人司职居其右;后排二人:京胡与二胡。新创作的曲目,乐器有所增加,一般增加大提琴、竹笛、琵琶等。
“扬琴”为“四川扬琴”的主要伴奏乐器,过去通行的“两排七桥”扬琴,现均被“四排转调”扬琴所代替,因此在演奏手法、风格特色等方面有所发展,亦有所丧失,这是一个值得认真对待和研究的问题。
四川竹琴
“四川竹琴”即“道情”(亦写作“道琴”),因所唱内容而得名。元燕南芝奄《唱论》说:“三教所唱,各有所尚;道家唱情,僧家唱性,儒家唱理。”清李调元《雨村曲话》亦说:“《啸馀谱》有新定乐府十五体名目:……三、‘黄冠体’,神游广漠,寄情太虚,有餐霞服日之想,名曰‘道情’。”民间则俗称“尺嗙嗙”、“道筒”。
“唱道情”原系道家宣扬其教义的手段之一,其历史十分悠久。宋《太平广记》引《野人闲话》一书记载“击竹子”一事说:“击竹子不言姓名,亦不知何许人,年可三十余。在成都酒肆中,以手持二竹节相击,铿然鸣响,有声可听,以唱歌应和,乞丐于人,宛然词旨皆合道意,得钱多饮酒,人莫识之。”如此在成都十余年,后重病中将自己的后事托付于成都东市一好道之人,开生药铺的黄某。后来黄某将其火化,但烧了一天,其心仍不化。黄某令人“以杖触之,或闻炮烈,其声如雷,人马皆骇,逡巡,有人长尺余,自烟焰中出,乃击竹子也。手击其竹,嘹然有声,杳杳而上……”当时人们感叹说:“始知成都乃神仙所聚之处,如击竹子者。”这里讲了一个道家关于飞升成仙的故事。但我们透过这个故事可看出所谓“击竹子”其人,大约是一位贫穷的民间艺人或募化的道人,他在成都“乞丐于人”,“得钱多饮酒”。再从“以手持二竹节相击”、“以唱歌应和”,其所唱“宛然词旨皆合道意”及故事结尾来看,他应是唱的“道情”无疑,只是有“简板”(“二竹节相击”)而无“渔鼓”。
“渔鼓、简板”是“道情”的伴奏乐器,渔鼓的出现应是在元明时期。明王圻《三才图会》器用三卷记载“鱼鼓简子·截竹为筒,长三四尺,以皮冒其首,皮用猪膋上之最薄者(膋即猪肠——引者注),用两指击之。又有简子,以竹为之,长二尺许,阔四五分,厚半之,其末俱略反外。歌时用二片合击之以和者也,其制始于胡元”(“其制始于胡元”说明宋时无“简子”之称谓,故《野人闲话》称“二竹节相击”,这里的“二竹节”即“简子”,后世之“简板”)。这里将“鱼鼓、简子”的形制、制作及敲击方法都说得十分清楚,并绘有图,从所绘之图看与今天竹琴艺人所使用的“渔鼓(竹琴)、简板”已无二致了。这里有一点值得特别注意,即《三才图会》中“鱼鼓、简子”的形制、尺寸等,在“四川竹琴”一直保持到现在,而其他同源曲种之两件乐器早已发生变异如“湖北渔鼓”的“渔鼓”改短没有三尺长,简子(板)也为“檀板”所代替;“河南坠子”已废弃了渔鼓,简子也变为七寸左右的简尺。但需说明一点,此处之说全无褒贬之意,只是见其“四川竹琴”之古老而已。
“道情”在中国曲艺中是流布地域最广的一个曲种,全国大部分省区都流行或曾经流行过。因此称谓便不止一个,有的地方一直沿袭称“道情”,如山西、浙江、安徽、江西等省区;有的地方则称“渔鼓”,如湖北、河北、山东、江苏等省区;唯四川称“竹琴”,但“道琴(情)”一名亦同时流行。
“竹琴”之称在四川出现也是清末时,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版《叙永永宁厅县合志》“艺文志”载《丹崖元夜春灯谣》诗,该诗描写春节灯会广场的群众文化活动的情景,其中有句云:“更有一队云车扶,竹琴羌笛声调粗。”
另据传说,约1927年曾在川东梁山(今梁平)县举行过一次规模盛大的“竹琴大会”。会上评出了赵高峰、杜成辉、孙成德、梁佩然四人,其中因梁佩然的技艺略逊于其他三人,故只算半根“杠子”(此系四川对“渔鼓”这一乐器的俗称),当地流传的一首《竹枝词》便称“梁山英雄三根半,沿江听唱尺嗙嗙”,这“尺嗙嗙”亦是四川对“竹琴”的形声俗称。“道情”变为“竹琴”,不仅仅是名称的变化,更主要是演唱内容的变化,其间大约经历了三个阶段:
1. 宗教道情
“道情”本是道教宣传教义的形式,随着宗教的世俗化而走入民间。如明代道士张三丰(永乐年间,名通)便著有《道情歌》《五更道情》《叹出家道情》等一百余首“道情词”。
2. 文人道情
清前期由于严厉的“文字狱”及对知识分子的思想钳制,不少汉族文人或怀国恨家仇,或觉仕途无望,生活态度十分消极。这消极的情绪与道家的崇尚自然、寄情山水等出世思想十分吻合,因此“道情”便成了他们抒怀寄情的工具,徐灵胎、郑板桥可为其代表人物。徐灵胎著有《回溪道情》,郑板桥著有《板桥道情》。尤其是郑板桥的《板桥道情》将这种情绪表现得尤为淋漓。他一开始便唱道:“枫叶芦花并客舟,烟波江山使人愁。劝君更尽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头。”这情绪够低落的了。接着说明他为什么写这“道情词”,“无非是唤醒痴聋,消除烦恼。每到山青水绿之处,聊以自遣自歌。若遇争名夺利之场,正好觉人觉世”。结尾处唱得更为明白:“风流世家元和老,旧曲翻新调。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不过“文人道情”在声腔方面是有其进步之处的,由于这些人身处江湖,有意识地将民间音乐引入了“道情”唱腔中,当时流行的俗曲如[清江引][耍孩儿]等成为“道情”常用曲牌,减弱了“道情”的宗教色彩,加强了“民间性”、“通俗性”,的确做到了“旧曲翻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