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四川曲艺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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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鸿爪留痕(3)

再如宋岳珂《程史》所记《钻遂改》一篇,讽刺当时的“选人”(候补、候选的官员)。“优人”(演员)数人着古衣冠出场,都自称孔门弟子,同时都是“选人”。互相诘问姓名,一人答“常从事”。“从事”乃官名,系刺史之属吏,官名系以姓,乃当时很普遍的称呼(如后世之称“某厅长”、“某局长”之类)。一个答“于从政”。一个答“吾将仕”。有趣的是这三人的姓名均从孔子的《论语》曲解而得:“常从事”——“曾子曰:‘……昔者尝(常)从事予斯矣。’”(《论语·泰伯》);“于从政”——“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论语·子路》);“吾将仕”——“阳货云:‘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子曰:‘诺,吾将仕矣。’”(《论语·阳货》)。因三人还都是“选人”,即还未得官,三人去向孔夫子求教,孔夫子告诉他们三个字:“钻遂改。”此语一出,“坐客皆愧而笑”。因“坐客”(此段讥刺的对象)中多为“选人”。这“钻遂改”三字亦是《论语·阳货》中原句,但曲解“钻”字,教他们去“钻营”便能改变其“选人”的身份,即可得官。《宋史·王子韶传》说:“子韶为‘衙内钻’,指其交结要人子弟。”宋方勺《泊宅编》亦说:“古今巧宦者,皆谓之‘钻’。”“今人求贵宦关节者,谓之‘钻人情’。”(明徐充《暖暖姝由笔》)这段“相声”对所谓“选人”的讽刺不可谓不辛辣,可见今之跑官要官者亦有其“祖”。

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亦记有宋优人的“丁丁董董”(叮叮咚咚)之谐音,讥刺理宗时宰相丁大全、董宋臣二人专权之事。并说:“方今事皆丁、董,吾安得不‘丁董’?”

讽刺乃相声主要功能之一。“曲解”、“谐音”等正是相声常用的表现手法。故我以为“宋杂剧(“世务”部分)”或“滑稽戏”以“戏剧目之”,倒不如以曲艺(相声)“目之”,至少也应是今日相声之先河吧。

此外,宋代之“唱赚”在四川亦颇流行,广元南宋墓出土的一组伎乐石雕中有“唱赚图”一幅即可为证。 今日成都颇流行的所谓“中江表姐”、“中江表妹”者,亦可目之为宋代“方斋郎”之“学乡谈”(《武林旧事》)。除此,宋代四川还有些什么民间艺术(曲艺)形式流传呢?缺乏史料不好妄说,只待后来者增补了。

§§§第四节 杨升庵与李青霞

“杨升庵与李青霞”这个标题,也许使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杨升庵大家都知道,四川新都县(今成都市新都区)人。杨慎,字用修,号升庵,正德六年(1511)殿试第一(状元)。明代著名学者、文学家。而李青霞者则鲜为人知了。且把他和杨状元扯到一起,也许更让人不解了。这里且先放一放,后面再作交代。

明代,江南一带承南宋“遗俗”,出现一种名为“陶真”(亦作“淘真”)的民间(曲艺)艺术形式。

明田汝成在《西湖游览会志余》卷二十中所说:“杭州男女瞽者,多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觅衣食,谓之‘陶真’。大抵说宋时事,盖汴京遗俗也。瞿宗吉《过汴梁》诗云:‘歌舞楼台事可夸,昔年曾此擅豪华,尚余艮岳排苍昊,那得神霄隔紫霞?废苑草荒堪牧马,长沟柳老不藏鸦。陌头盲女无愁恨,能拨琵琶说赵家。’其俗殆与杭无异,若红莲、柳翠、济颠、雷峰塔、双鱼扇坠等记,皆杭州异事,或近世拟作者也。”文中的“红莲”、“柳翠”等当是“陶真”说唱的书目。此种说唱者被称为瞎先生,在当时似乎还颇受欢迎。明田艺蘅的《留青日札》卷二十一记载:“瞎先生者,乃双目瞽女,即宋陌头盲女流。自幼学习小说词曲,弹琵琶为生。多有美色,精技艺,善笑谑,可动人者。……称之曰先生,如杭之陆先生、高先生、周先生之类,若南唐女冠耿先生者。”

上面所引,对明代的“陶真”说唱虽然说得较为清楚,但因未能见到“陶真”的本子,无法进一步弄清它,估计应有如后世之“弹词”,清人即有此说。《茶香室续钞》卷十三《闾阎淘真》谓:“明郎瑛《七修类稿》云:‘小说起宋仁宗,闾阎淘真之本之起亦云,太祖太宗真宗帝,四帝仁宗有道君。’按‘淘真’不知何书,以七字为句,殆即今之弹词,明代当尚有其书,故郎氏得见之也。” 以上所记乃江南一带的事。那么,明代的四川有此种“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觅衣食”之民间艺术及民间艺人吗?回答是肯定的:有!这就要说到李青霞了。

李青霞正是这样一位“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觅衣食”的民间“弹词”艺人。

据《绵州志》记载:李青霞为眉州(今眉山市)人。婴儿时便双目失明,时遇荒年,因父母无力抚养,便将其抛弃。随江漂流至青神县,被一对渔人夫妇拾得,将其抚养成人。十余岁时便以帮人推磨为生(过去不少制售香油——即芝麻油的私家作坊,推磨者多为盲人)。后来一位不知姓名的民间盲艺人,《绵州志》中记说的“有瞽叟扶琵琶说往事者”,将李青霞带走,并教他技艺,学成后即流浪卖艺,后来到绵阳,《绵州志》说他“多游士大夫之门”。 可见李青霞的弹唱不仅受到普通百姓的欢迎,连知识分子(士大夫)们也是十分爱听的,否则何以“觅衣食”呢。

但,令人十分遗憾的是,从这里我们虽然知道了李青霞师徒为四川明代的两位说唱“弹词”的民间艺人,也说明明代“弹词”确在四川流行(或存在),可他们怎么说唱?说唱些什么?却语焉不详,据“扶琵琶说往事”一句推断,大致系“优人以前代轶事敷衍成文而口说(或唱)之”(《四库全书总目》引《永乐大典》语)。这就需要说说杨升庵和他的《历代史略词话》。

文前已提到,杨升庵不仅是明代著名学者、文学家,更是戏剧家,相传著有《洞天玄记》《太和记》等传奇。亦应是曲艺家,著有“自明清以迄近代,广泛流传,几为家弦户诵之书”——《历代史略词话》(这里的“词话”、“弹词”当是同一事)。

《历代史略词话》上、下二卷,共十段,计有:总说、说三代、说秦汉、说三分两晋、说南北史、说五胡乱华、说隋唐二代、说五代史、说宋辽金夏、说元史,真是一部自上古至元代的通俗的“中国通史”。

相传“先生少时善琵琶,每自为新声度之。及第后,犹于暑月夜,绾两角髻,着单纱半臂,背负琵琶,共二三骚人,携樽酒,席地坐西长安街上,酒酣和歌,撮拨到晚。……后有《十段锦》出,可歌可弦……” 这就为他后来《历代史略词话》的创作准备了良好的条件,故《历代史略词话》每段均是“先以之歌声,继之以序说,杂以里语街谈……曼声送之”。 这段话说出了《历代史略词话》的结构式样,因《历代史略词话》很长,此处不可能全文或全段引出,现引一小段看看它的具体式样。如第三段“说秦汉”: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诗曰:成败兴亡古自今,飞云去鸟入销沉。荒郊废冢伤心处,不待田文听鼓琴。

……

剪雪裁冰诗有味,降龙伏虎事曾闻。夜来说到降龙处,今日还寻伏虎人。……不知忙里偷闲好,再把新词听一巡。

昨序说夏商周三代,到周赧王,被秦昭王兼并六国,夺了周朝,今从秦昭王说起。”

接着这一大段散文(说)讲述了秦国的历史进程,汉朝的建立至献帝止,紧接着便是演唱的韵文:

“七战国秦昭王英雄独霸,夺周朝取世界迁徙周民……庄襄王恰三年龙床未暖,弃群臣亡化了结末赢秦。始皇帝吕家儿根源不正,吕不韦称相国就里难明。……”

这段韵文共138句,唱述了秦统一中国及秦王朝的灭亡,陈胜、吴广起义,汉王朝建立到三分天下四百余年的历史变迁。结尾仍是一首词:

“[西江月]落日西飞滚滚,大江东去滔滔。夜来今日又明朝,蓦地青春过了。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英豪。龙争虎斗漫劬劳,落得一场谈笑。”

末两句结束语:“明朝整顿调弦手,再有新文接旧文。” 约当于后世评书之收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限于篇幅不可能再引,但就此我们可以了解明代弹词的基本结构式样了。至于前面提到的李青霞师徒是否也唱这部《历代史略词话》呢?的确无从查考,但明代弹词艺人是肯定唱过这部《历代史略词话》的,否则它不可能达到“家弦户诵”的普及程度。

这里可以肯定地说,杨升庵虽作《历代史略词话》,但“词话”这一明代民间说唱艺术绝非杨升庵的创造,而是学习民间艺术的结果。那么,明代流传的民间“词话”又是何样面目呢?

1967年在上海嘉定县城东公社宣家生产队宣姓墓中发现北京永顺堂于明成化七年至十四年(1471-1478)刊印的《说唱词话》,计有《花关索传》《包侍制出身传》等13种,11册。使我们得以窥见明代民间词话的面貌。下面引一小段以观其大略。

《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出身传》

“自从盘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夏商君。周朝伐纣兴天下,代代相承八百春。周厉王时天下乱,春秋列国互相吞。秦皇独霸诸侯城,焚典坑儒丧圣文。……三世子婴年幼弱,天下莽莽渐起兵。……长安建国汉天子,龙准龙颜真圣人。……汉末三分刘献帝,管了山河社稷臣。关西反了黄巾贼,魏蜀吴割汉乾坤。魏国曹操都建邺,吴帝孙权做帝君。刘备据了西川主,汉裔金枝玉叶人。军师便有诸葛亮,武勇关张是好人。都在青口桃园洞,关张刘备结为兄。三人结义分天下,子牙庙里把香焚。

[白]关、张、刘备三人结为兄弟,在姜子牙庙对天设誓,宰白马祭天,杀黑牛祭地。只求同日死,不愿同日生。如不依此愿,天不遮,地不载,贬阴山之后,永不转人身。刘备道:“我独身一人,你二人有老小挂心,恐有回心。”关公道:“我坏了老小,共哥哥同去。”张飞道:“你怎下得手,杀自家老小?哥哥杀了我家老小,我杀了哥哥底老小。”刘备道:“也说得是。”

[唱]张飞当时忙不住,青铜宝剑手中存。来到蒲州解梁县,直到哥哥家里去,逢一个时杀一个,逢着双时杀二人。杀了一十单八口,转过关平年少人。叫到叔叔可怜见,留作牵龙备马人。张飞一见心欢喜,留了孩儿称我心。走了嫂嫂胡金定,当时两个便回程。将身回到桃园镇,弟兄三人便登程。前往兴刘山一座,替天行道作将军。休说三人同结义,回来唱起女裙钗。转到胡家户一座,来见爹娘两个人。丈夫又入山中去,关张刘备结为兄。杀了满门良和贱,单单走得自家身。腹内怀胎三个月,后生儿女靠谁人。

[白]父亲道:“既是你丈夫别你,且莫烦恼,你且在家等过,又作区处,候十月满足,生下儿子。”

[唱]捻指怀胎十个月,房中生下小官人。三朝吃茶都休说,满月筵会更休论。(下略)

很明显,这是艺人说唱的底本。所谓“全相”即每页上部三分之一为图画,下部三分之二方是文字。

明代的四川除弹词流行,平话(评话、评书)当亦十分流行。所谓“平话”者,即《四库全书总目》按语称:“按《永乐大典》有平话一门,所收至夥,皆优人以前代轶事敷衍成文而口说之。”当是宋“讲史”之继。

清魏源在《圣武记》中记述“有蜀人金公趾者,在军中为说《三国演义》……”,并赞叹“是故郢书可以治燕,里谣巷谚可入乐府”。 这位四川的“平话”艺人将“评书”都说到军营中去了,可见“平话”在四川怎样地流行了。另一位农民起义军领袖张献忠,更是将“平话”艺人主动请进军营去说书。

清刘銮《五石瓠》一书卷五说:“(张)献忠之狡也,日使人说《三国》《水浒》诸书,其埋伏攻袭咸效之。”

“对于古典小说《三国演义》《水浒》的思想与艺术价值如何,这里且不论,对于张献忠的历史评价如何,也不谈及。但从中可看出一个事实,即明朝末年农民起义领袖张献忠的军队里,是每天由评书艺人讲说评书《水浒》和《三国演义》之类,目的是在于使军队从古人那里学习怎样埋伏、怎样攻击,并从而运用到战争实践中去,以便战胜对方的军队。可见,明张献忠的农民起义军就是不仅把听评书当做鼓舞士兵斗志的文艺形式,也希望他们从中吸取军事知识,简直是把听评书看做是上军事科学课来看待了。”

张献忠的义军曾三次入川作战,最后一次入川是崇祯十七年(1644)八月攻破成都,正式建立大西国政权。应该说,张献忠军营中的上述活动,对当时四川的评书的流行发展是有积极作用的。

明代万历年间,四川发生了一起重大军事事件,即播州(今贵州遵义地区,明时属四川)宣慰使杨应龙起兵反明,由贵州攻入四川,流劫江津、南川、合江等地,进逼重庆。当时明王朝派李化龙、郭子章集川、湖、贵三省兵力围剿平息。 事后李化龙著《平播全书》十五卷、郭子章著《黔记》记述其事。但后来郭子章又著了《平播始末》二卷,这部书便是受了听平话的刺激而作的。为什么呢?因郭子章“晚年退休家居,闻一二武弁造作平话,左袒化龙,饰张功绩,多乖事实,乃做记事本末之例,以诸奏疏稍加诠次复为此书(《平播始末》),以辩其诬。” 关于李化龙与郭子章之间的是非,我们可以不论,但这说明当时的“平话”不仅说“前代轶事”(讲史),还将眼前事作为“平话”的创作题材的事实。只是十分遗憾,创作这段“平话”的“武弁”既未留下姓名,更未留下这部作品。

可以想象,明代的四川不会只有“弹词”与“平话”存在和流传(如明代的“小唱”),但没有史料,其他的便只好暂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