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个人的环球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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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起锚(2)

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给了想做“坏孩子”的我当头一棒。那时我13岁了,升入初一,班上有个转学过来的新同学叫张路。

他人高马大,却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穿着也很像外面的小混混。张路很快“过江龙压住地头蛇”,成了班上的“小霸王”,同学们看见他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人愿意和他过多接触,但也没有人敢不和他说话,敢不借他铅笔、笔记本,乃至不和他“分享”中午带的饭菜。好几个女生都被他惹哭了,这时候我就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心里想象着英雄救美的场景。如果打架被视为“坏孩子”的专利,那我也愿意做这样一个“坏孩子”,起码是个真爷们。

机会很快就来了。

有一天,他走到我跟前,慢条斯理地说:“喂,小病猫,橡皮擦借我用一下。”说完手就朝我的文具盒里伸去。

“谁是小病猫?”他的态度激怒了我,我一把打开他的手。别人嘲笑我也就罢了,一个新来的居然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这让我很伤自尊心。

“我找你借可是给你面子,你看全班谁愿意跟你说话啊,拿来!”他讪笑着,自以为说了一句很幽默的话,然后又把手伸了出来。这已经不是一块橡皮擦的问题。这句话触到了我的痛处,我牢牢抓住他的手,说:“不借就是不借,想都别想!”

张路有点胖,圆鼓鼓的脸庞忽然黑下去,露出很吓人的神色。他把声音放低了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放学以后我们校门口见,咱俩好好练练,有种你就别跑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还就不给他台阶下,也把脸凑上去,握紧拳头、咬紧牙关说:“我要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张路的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他竖起一根指头,指指我,然后又摇晃了一下,仿佛在说:“我记得你了,你不行的!”

一整天我都惴惴不安,心里并没有恐慌,只有兴奋。也许我会一战成名,彻底摆脱“东亚病夫”的帽子?那时候电视里正在放《霍元甲》,我在邻居家里看过一点,很佩服霍元甲的身手。“我要用迷踪拳把那小子打得满地找牙。”我跃跃欲试地想着,满脑子都是我们过招的情景。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张路已经在那里摩拳擦掌了,露出粗壮的膀子,喇叭裤很扎眼。我把书包钩在手指上,甩到肩膀后头,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心里盘算着怎么出手。

就在我们要干仗的那一刻,同学王强经过我们身边,他很有点张路小跟班的架势,见“老大”的对手是我,忽然冲着张路大喊起来:“张路你怎么跟这个小病猫干仗了?他五个哥哥会砸死你的,他有五个哥哥!”

张路似懂非懂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明白了,眼前这个面有菜色的小男孩为什么敢于接受他的挑战,原来有圈套啊!张路露出又害怕又鄙视的神色,扭头就跑。

我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表现机会?当然拔腿就追。但我是追不上的,没跑几步,我就停下来,手撑着膝盖,弯着腰急促地喘气。“小病猫,小病猫!”几个不认识的孩子沿路起哄,有的加入张路的行列,扭过头来做鬼脸,仿佛在说,来追呀,来追呀。

我停下脚步,沮丧地大骂起来。几个女生走过我身边,更让我觉得一点面子都没有,只能灰溜溜地跑开。

我的身后仿佛站着五个人高马大的哥哥,相比之下,我是多么的渺小。不能上体育课,不能做课间操,不能跑跑跳跳,现在连打架都不是人家的对手。我多么希望能找到一种方式证明我的力量。我不适合参加体育运动?我是一只小病猫?我从内心深处发出无奈的嘶吼:去他的吧,我一定要向所有人证明,我翟墨不是狗熊,山东人没有一个是孬种!

我就这样憋着一股劲儿回到家里,一头扎到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憋着憋着,忽然就流鼻血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囧啊!

4.我要自强

我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是最要面子的,偏偏我最没有的就是面子。在班上我被笑话成比女生还要女生,在那个男女泾渭分明的年纪,这简直就是在羞辱我。忍受不了的时候,我就跑到空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希望能把哮喘的毛病一口气吹走。这样的发泄只换来我头晕眼花,更加气喘吁吁。我真的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我揪着自己的头发,一头栽在草丛里,哇哇地哭起来。

我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在父亲母亲面前,在哥哥们面前,我也觉得低他们一等。我恨父母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遭受人们的冷嘲热讽。哪怕一句不经意的话也能刺痛我的内心,同学讲话稍不注意,我就会觉得那是在影射我,便捋起袖子找他们的麻烦,可没有人愿意出来迎战,理由是:“把你打了不算英雄,还得道歉,我们才不做这亏本生意呢。”

“我要变得强大起来!”自从没能和张路打成架之后,这种信念一天天在我脑海中强化。我暗暗发誓不让任何人看扁,我要让自己身强体壮,让别人以把我当对手为荣。

我开始偷偷锻炼,如果让母亲知道了,她一定会用强大的怜悯心把我的“强身计划”扼杀在萌芽之中。幸好,我虽然弱不禁风,却具有一种风风火火、当机立断的品格,这种品格让我在成年后能高高扬起风帆,一路凯歌。

我开始跑步,长跑,从跑一小段就上气不接下气,渐渐变得能均匀地控制呼吸;我用冷水洗澡,从夏天洗到冬天,一开始皮肤骤然缩紧,冷水的刺激让我疼痛不已,到后来还能哼起小曲儿。长长的铁轨边留下我奔跑的影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邻居们打算一如既往地赞扬我是个好孩子时,却意外地发现,这个原来说话都没有力气的小男孩,现在面色要红润许多,说话有了中气,个头比自家孩子还略微显高一点了。

在偷偷锻炼之前,我曾经和五哥一起去抬过一条大鱼。我抬着鱼走在前端,趔趔趄趄的,脚下一软,一个狗啃泥摔在地上,为这事五哥被母亲一顿胖揍,母亲边打边心疼地喊:“老五,要你看好老六,你看你怎么看的!弟弟有病,要你照顾他,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我庆幸,母亲的溺爱没让我变成一个娇气的孩子。锻炼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厚实、有力。那一天,我又跟着父亲去钓鱼,其中有条一米多长的大鱼,父亲让我去叫五哥来一起抬,我却一声不响地走过去,一下子扛在了肩膀上。五哥后来跟我说,那天下午,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扛着一条大鱼歪歪扭扭地回来,他真不敢相信居然就是我。母亲就站在五哥旁边,她冲我一招手,目光从满是怒气忽然变得怜爱有加,“老六!”她吼了一声,再没有下文。“真有你小子的!”五哥拍拍我的肩膀,“这才是我们的好弟弟!”

我生平第一次耗尽了体力。原来我的体力是那么充沛,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更让我惊奇的是,后来我就再也没有犯过哮喘,这个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我克服了。那天的晚饭特别香,我捧着碗都不愿意放手。父母和哥哥们都投来赞许的目光:我真正成为五个哥哥的小弟,我正在变得强大起来。

许多时候,人的潜力不可思议。英国诗人拜伦是跛脚,但是他从未因为这个缺陷放弃努力,不但就读于剑桥大学,写出一系列诗歌名篇,最后还成为一支联军的司令,在保卫希腊的战争中染病捐躯。拜伦的诗歌我偶然读过,最让我兴奋的是里面那些英雄的篇章,我每每联想起自己,也觉得无比自豪。

这个时期我的画作已经和以前有了风格上的不同。我很少画那些柔弱的景致,线条和色彩都要生猛许多。我的身体里也住着一个英雄,那会是《奥德赛》里面的俄底修斯吗?那个英雄驾着船历经千难万险,在海上漂泊十年后终于回到家乡,我也期待一个英雄的归宿。

5.报名当兵,被刷了

那个年代,在矿务局孩子们的眼中,英雄和当兵是划等号的,而且这也是走出山坳,出去闯世界的最好出路。我的几个哥哥都当了兵,我当时想,我肯定也会走入军营,尤其在经过强化锻炼后,我的身体已经不同往昔,更有自信可以扛枪打仗,保家卫国。

我至今还记得,8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坐了很久很久的火车,到济南去看望当兵的大哥。站在营房的门口,我瞧见一个身材挺拔的战士昂着头走出来,那就是大哥。他接过母亲带来的东西,显得那么牢靠有力,让我羡慕不已。

吃完饭,大哥带我们去看出操。一排排身着军装的士兵正在操场上演练正步,重重的皮靴整齐划一地踏在操场上,连传来的回声都那么齐整、有力。

“哇,真够劲儿!”我双手张开,很想靠拢,加入他们的阵营。我回头对大哥说:“哥,我也能当兵不?”

大哥还是像过去那样摸摸我的头:“等你把身体练好了,一定可以。”

15岁的时候,哥哥们捎来消息,说现在又在征兵,老六应该去试试看。“真的吗?”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得蹦起来了,眼睛却习惯性地往母亲瞅。“你现在身体好了,应该到军营里面去锻炼锻炼,像你几个哥哥那样强壮!”父亲母亲都没有反对这件事,于是我整整齐齐地填写好报名表,并参加了征兵体检。

我又激动又兴奋地等待结果,想象着枪林弹雨的场面。如果当了兵,再不会有人笑话我体质孱弱,那一身橄榄绿,就能在眨眼间把我变成一个男子汉。

可是体检结果出来时,负责体检的医生看看我的单子,随手往一堆报告单中一扔,说:“回去吧,不合格。”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居然……不合格!“叔叔,能告诉我哪里不行么?”

他坐在那里,抬起眼睛扫了我一眼:“你心跳过快,而且体质差,到部队里也就是个软蛋子。”

“怎么可能,我每天都跑步,还洗冷水澡呢,是不是错了……”

“怎么会错呢?”他打断我的话,“小兄弟,看看你的身板,也的确不是当兵的料。当兵可不是跑跑步、洗洗澡那么简单,打仗的时候那可是要真刀真枪地干的。你这个样子,到了军营,一次负重行军就足够把你压垮喽!”

医生的话重重敲击在我的心上。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强大起来,可一份体检报告就把我撂倒在地。见我闷闷不乐,母亲建议我到烟台去看看五哥:“就在他那里玩一下,散散心。”

五哥在烟台当兵,他没空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海边闲逛。我对海的第一眼是没有任何好印象的,那就是一个混装码头,卖菜的、贩鱼的,闹哄哄地拥挤在一起。加上那些臭鱼烂虾,整个码头上就不能再呆了,上面全是那种柴油机的味道。

用一个多小时到了对面的长岛,我对海的印象还是不太好。但那是我第一次在海边写生,在长岛画了一幅画,到现在还记得比较清楚。大海对我来说是那么枯燥,海浪一个接着一个拍打到沙滩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很多渔民在海边晒网,插几根木头,搁一根竹竿,挑起几张渔网,日子就这样静静地过去。

我认识了一个姓王的渔民,王老汉每天天不亮就要出海捕鱼,很晚才驾着他的船回来,带回来一身腥味,精疲力竭,倒头就睡。他提醒我不要踩到海滩上发臭的死鱼,“小心鱼刺扎破你的腿。”他嘿嘿地笑着。

我看着他劲头十足地忙碌,不由得发呆,我不明白他这样有什么乐趣。有一天,我忍不住问起,王老汉又笑起来,脸上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他说:“你是文化人,想得多。乐趣?活着就是乐趣,忙就是乐趣,想多了自然就没有乐趣。你看,你画画的时候,就能有乐趣吧?”

这一番话很朴素,却又让我呆了呆。是啊,忙的过程就是乐趣,好好活着、用心经历就是乐趣,他讲的是一个朴素的人生哲理。

仿佛顿悟般,烦恼刹那间烟消云散,不就是没当成兵吗,不就是一个体检结果吗?这就打倒我了?王老汉提醒我了,当不成兵,我还可以画画,世上的路有千万条,我就不信这个体检结果能堵我一辈子!

我告别王老汉和五哥,回到家里,开始发奋画画,高中毕业的时候,我考上了山东工艺美院。而15岁的这片海,就此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此后十几年过去,我也从未想过,大海会与我发生什么关系。

6.生命的馈赠

就像所有体质偏弱,但内心燃烧着熊熊生命之火的少年一样,我的成长交织着对无力的自卑,和对强健的渴望。有那么一颗火种在我心中燃烧,时刻准备点燃灵魂,迸发无穷的能量。然而我强身健体没能做到这一点,我画画也没能做到这一点,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从北到南地闯荡,除了讨生活以外,似乎也没有找到那种得力的感觉。

实在是风水轮流转,多少年以后,这种得力的感觉,我从一个航海的挪威老人身上,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他对我说的一席话,让我心里那座锚缓缓升起,一面帆呼啦啦地鼓起来。他的话就是风,就是船,载着我开始一段探险旅程。

这时距离我人生的起点,已经过去了31年。

后来,当我一个人在海上漂的时候,常常会夜深忽梦少年事。一个人的幼年经历会在他身上烙下深刻的烙印,我能够一个人完成环球航海,与儿时这些经历有莫大关系。

当我去环球航行时,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呆在大海上,抬头是天,四顾是海,远远望去,只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是海天交界线。看不到陆地,看不到一艘船,看不到人烟,有时连一只鸟的踪影也看不到。

航海人不怕风浪,可寂寞却是天敌。白帆低垂、航船静止,几十天不见目标,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纯净,让人感到很惶恐,孤独如蚂蚁噬骨似的难忍,那种痛苦无法言表。

这种极度的寂寞和极度的孤独,会使人患上失语症,会使人承受不了而发疯。在茫茫大海上,曾有水手因为承受不了极度的孤寂而自杀,而我,早在幼年时,便学会与寂寞泰然相处,学会了享受孤独。

而那段被哮喘折磨的岁月,也增强了我生命的承受力。呼吸是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做的事情,患上气管炎,可想而知,一呼一吸之间,都在痛苦间煎熬,这使我在面对身体不适时更有耐力。风浪、严寒、睡眠不足、湿疹折磨,我能做到种种挑战自身体能极限的事情,都是幼年经历的馈赠。那段每天坚持锻炼的经历,也使我学会了迎难而上,不怕苦不怕累,为了一个目标而执著努力。

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当它拿走你的一样东西,必定会补偿你另一样东西。

幼年这段与疾病抗争、与自卑抗争的宝贵经历,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挫折教育”。如果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过于顺利,当他成年后遭遇到一点挫折,稍微情绪找不回来,往往就会过不了那个坎。新闻里常常报道,一些大学生或因考试成绩不理想、或因失恋而跳楼自杀,每当看到这类新闻,我只觉得痛心。

一个人如果没有经受过磨难,就永远不会体验到生命的意义。航海以后,我懂得了生命的意义。曾有人批评我航海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实际上,我比谁都珍惜生命,人活着,一切才有意义。

户外运动都是会面临危险的,那为什么国外还有很多人推行?因为这种对抗,磨练的是自己生命的承受力。若把一个孩子扔在沙漠里面,他必定会面对困境,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想办法和自然交流、对抗,努力活下去,同时,也会下意识地思考生命的价值。户外运动的魅力也在于此,一定要接触,一定要参与,去体验大自然的魅力,去了解人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