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途欣赏着街景,看到漂亮橱窗里的那些摆设,也随口赞美了一番。英素感到,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几句,其实也是在平复彼此内心的激情。此时,查文熙正在向她散发着一股热能,将原本包裹着的她一点点地剥开。英素的心跳得很厉害,她怕他控制不了,在马路上做出什么动作来,让别人看了笑话。她禁锢惯了,再有激情,总不能一下子放得那么开。又往前走了一段,觉得周围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们看,她是暗处惯了的人,当电灯泡的事可做不了。就说累了,想早点休息。查文熙只得随她,便要送他回去。英素说:“不用,又不算远,一下就到了。”查文熙却不答应,说现在市面太乱,那巷子里的人员又杂,把她送到家才能放心。英素被他一提醒,也有了几分害怕,便不再坚持。
俩人便往回走,一路无话,好像语言已成多余。英素稍稍落后他半步,感觉那股热一直在袭击着她,脑子有些晕乎乎的,像在水面上飘荡。进了柳枝巷,没有路灯,只是一两扇窗户透出薄薄的光线依稀照着。查文熙和她一前一后地小心走着,似在幽暗的山洞里穿行。到了门口,他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英素,英素低下头说:“你回去吧。”就要往里去。不想被他一把拉住。
“我的天,你这是……”她刚说出口,文熙的手就把她的嘴封住了。
恍惚间,英素已被他揽进怀里。她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炽热的气息和体温,有点醉,也有点傻,像只小猫被人抱起那样手足无措,不知道迎合。心却是滚烫的,身体也在渐渐消融,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已变成了他身上的一部分。听到他在轻声说:“你这个傻姑娘,你不了解我,却要跟着我,就不怕我么?”英素像在梦境里,只是喃喃地答着:“我跟着自己的心走,心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查文熙听了,更抱紧了她。
这时,楼上的窗户里突然响起几声嬉笑,接着是一个轻佻的声音在叫:“哟呵,这里也有风景看啦!”
英素听得一抖,马上从查文熙怀里挣了出来,不及跟他道别,就闪进了门内,摸黑爬上楼后,还一直惊魂未定。
英素早上睡到九点才起来。拿着口杯和毛巾去公共浴室,见昨天与阿桃在一起的男人正在水池边漱洗,英素本能想退出来,男人连忙招呼道:“来呀,我让你。”便胡乱抹了几下脸,就站到了一边。英素只得过去。男人还没走,在她身后拍打着衣服,英素闻到一股夹杂着烟臭的汗味。
“你是下江来的吧?”男人问了句。
她在洗口,本不想答应,但还是嗯了一声。
“怎么一个人?办事么?”男人又在问。
她没再吭声,男人见她不答理,便嘿嘿地笑了两声。英素知道那男人在故意磨蹭着,一直在背后盯着她看,速速洗了两下,就赶紧离开了。
进屋后就赶紧把房门关了个严实,坐在床上,心还在怦怦直跳。这鬼地方,怎么净是不正经的人?她想下楼,又怕碰到阿桃。昨天的事想起来就害臊,那女人口无遮拦,要乱说一气,可怎么得了?但是屋子里又没什么可吃的东西,挨到十点,她的胃饿得受不了,只得硬着头皮下楼去。
还好,巷子里空无一人,没有谁在注意她。走过几米远,就听背后有人在叫:“葛小姐,这是要去过早呀?”
她一回头,见王太端着一个汤碗,迈着八字小脚晃晃悠悠地过来。
“我给你送早点来了,先上来一遍,看你还睡着,就没敢打扰。正好你在这,我就不上去了。”说着将碗递给英素。
英素说声谢谢,就要掏出钱来。王太摆手说:“这都是查先生事先说好的,算在房费里了。查先生说你爱干净,吃不惯外面的东西,要我带着做一下。我事情多,怕照顾不来,可查先生一再请求,说只几天,也就答应下来了。我这干净没得说,至于合不合口味,就多包涵了。”英素揭开碗盖,一股鲜香顿时扑鼻而来,那细丝挂面软软地卧在清汤里,上铺一个白胖胖的荷包蛋,几瓣碧绿的青菜点缀其间,像一朵刚盛开的芙蓉花,清清爽爽的,顿觉食欲大开。忙谢道:“给您添麻烦了。”王太说:“这没什么,只要你满意就好。知道你们下江人口味清淡,我就不敢放辣椒。中午的饭是我给你送来呢,还是直接到我那去吃?”英素本不好意思麻烦她,又不想下楼,便说:“都行嘛。”王太扬了扬毛巾说:“那好,就去我那吧。想吃多少自己添。”英素见此,也只得作罢。
王太的面下得很有劲道,英素本不爱吃面,实在是饿了,加上味道合适,便吃得很爽快,最后连那汤汁都一口不剩地喝了下去。等胃部熨帖了,想着查文熙的细致周到,又泛起一丝甜蜜。这样的男人,还真没看错他。
英素在小屋里住了几天,又有些无聊起来。在家虽是孤独的,但有书本陪伴着她,便不觉得时间难以打发。有时她也会在花团锦簇的阳台上晒晒太阳,看到阳台上的月季或海棠开了,她反倒有些伤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花还是那么鲜艳,她却一天天地老了。那时她还没有特别地想某个男人,也渐渐在那份孤寂中淡去了一些欲念,觉得独自过完一辈子也未尝不可。她没想过父亲有多少财产,也不屑去争。她一直活在书本里,只会在小的方面耍性子,看不得谁就给人脸色看。却不知,父亲一去世,她在那个家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窗帘还是垂着,那天她是不愿开,现在却是不敢开了。如果阿桃又在窗台边,劈头盖脸朝她来一句,岂不让人无地自容?她又想离开了。这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她得马上去找房子。钱方面还不用着急,她将母亲留给她的一点体己全带上了,对付几个月是不成问题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当务之急是有一个满意的住处,她可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从柳枝巷拐了两个弯,就到了后城马路上,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面,她像久处乡野刚进城的农民一样,茫然不知所措。愣了一会,晃眼看见旁边的电线杆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纸条,像一层撂一层的补丁。凑近一看,横着一张求职的,竖着一张寻人的,边上又斜插着一份求租房屋的,一角又被另一张偏方治疗梅毒的盖住了。英素一下有了主意,决定就顺着电线杆子找起。可是往前看了几个,只有求租的,没见出租的。再往下,就没信心了。此时路过的人也在朝她身上瞟,想像看街头广告的女人,不是马路天使,也是在做着某种下等的营生。英素的脸一阵火辣,她居然到了这个地步,看起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来,简直有点瞧不起自己了。便马上踅了回来。走了几步,又觉得烦闷,就想跟查文熙打个电话。
在一家杂品店打电话时,周围很嘈杂,听得不大清楚,对方就不停地喊喂。她一下觉得说不出口,这不是在为难他吗?人家把房子都让给你住了,你还要怎么样?查文熙也没有时间让她说下去,现在正忙,他马上还要赶去宜昌,就约着一星期后在旺记见面,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英素在杂品店里出来,一时觉得无所适从。此时的汉口比战前更为热闹,街上涌动着南来北往的人流,慢慢吞吞逛街的,匆匆忙忙办事的,提着铁皮桶刷抗战标语的,拎着行李箱东张西望问路的,还有在墙根下露宿的……英素看得头皮发涨,暗想王太说得不假,她只要离开,马上就会有人搬进来。叹了口气,又开始往回走。
一进柳枝巷,老远就看到那平头男人站在这边门口,阿桃站在对门,正在相互地打情骂俏。男人见英素过来了,便显出几分惊喜,却堵在门口,也不让开。阿桃便笑:“你对我坏,可不能对人家坏呀!”男人只是笑着,并不回她的话。
真是冤家路窄呐。英素心里害怕见到那女人,可是她就像有意捕捉你似的,时时在你面前晃,不让你安宁。现在又多了个粗鄙的男人,也在不怀好意地窥视着她,现在已经公然向她挑衅了。她一下后悔现在回来了,她应该继续地找房子。可又不能再转回去了,他们已经看到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男人向她笑着,那笑容很复杂,让英素感到几分不明就里的惶恐。他把持在门口,一动不动的,故意要让英素跟他有身体接触。
英素也不进去,就在门口与他对峙着。这种男人,如果身上的一根汗毛被他粘上了,都是一种罪过。她怎么能让他得逞呢?
男人看出英素的轻蔑,显出几分不自在,但身体还是没动。僵持了几秒钟,却是阿桃开了口:“边上去吧,看人家怎么走路?”男人这才挪动一下身子,斜睨着英素侧身穿过。
阿桃的笑声一直在背后追赶着,让英素感到一种嘲弄,仿佛真被那男人夹击得落荒而逃似的。磕磕碰碰爬上楼后,听到那男人还在说:“阿桃,你再笑,我现在就×在了你!”那笑声这才止住。
英素进屋后,半天还缓不过神来。一丝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有淡蓝的灰尘在飞舞着。英素觉得有些燥热,仿佛自己也被蒙住了一样,透不过气来。她来时,只想着爱情,可查文熙不能每时每刻地厮守着她,她的大部分时间只能无聊地打发着。寂寞对她本是习惯的,苦恼的是环境如此恶劣,她却没有能力改变。除非,她再回到上海,去做那大烟鬼的老婆,这对她又无异于死。
她在屋子里一直挨到中午,又不想下楼去王太家,就一直饿着。后来还是王太送饭上来了。她只得说身上不舒服,王太倒没计较。末了,她忍不住向王太打听隔壁那男人的来历。得知姓胡,是个烟商,家在黄州乡下,租房是为了应个急,平时倒不怎么住。又问英素怎么了?英素顿了顿,还是没说出口。王太似乎明白了几分,摇着头说:“老胡哪都好,就是一见漂亮女人便骨头发酥,我就知道他是被对面的阿桃缠上了。这骚婆娘,她也刚搬来不久,以前是新市场那边的,跟一个局长好上了,才把她接到这边来,也是掩人耳目……这老胡,我碰到要敲敲他。”
英素吃了饭,也无事可做,就躺下睡午觉。不知什么时候,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了。不用说又是对面发过来的,似乎是先前的男人回来了,那阿桃在向他撒娇,又趁机在要钱,男人好像有点等不急,在追逐她,阿桃不就范,惊叫着躲避他。后来还是被男人逮着了,随着喊声的降低,渐渐就变成了快活的娇喘和呻吟。
英素有点恶心,仿佛那一幕就在她眼前上演着。她赶紧蒙起被子,但那声音还是像细丝似的钻了进来,一点一点地挑拨着人的神经。渐渐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种无法抵挡的诱惑在逼迫着她,忍不住也想看个究竟,于是蹭到窗户边,悄悄挑起一角,对面的窗帘虚掩着,留着一个三角形的空当,似乎来不及关严实。从空当里瞄见两个光光的身子交媾在一起,正急风暴雨地舞动着。英素的心怦怦直跳,脸一下涨红了,仿佛自己做了那见不得人的事,赶忙又放下了窗帘。但女人的喘息和床板的嘎嘎声还在势不可挡地掀了过来,就像一剂迷魂药在麻醉着她。不知不觉,她的身体也像着了火似的,血液便在火中沸腾起来,人却软软地飘浮着,醉了似的。她幻想查文熙也来到了床前,在一点点地亲吻着她,然后带着她慢慢地升腾,她感受着那份压抑后升腾的快感,就像在曼妙的星空里飞翔一样,没有一丝羁绊,只有醉心而畅快的遨游……她沉浸在这份奇妙的体验中,体内涌动着阵阵春潮,却不知是对面的阿桃正在一步步地开启她。
接下来的日子一点不平静。第二天夜里,突然就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英素惊醒后,听到巷子里一阵杂乱的脚步,不久便传来飞机隆隆的轰鸣声,随后就响起了几声爆炸。她不敢动弹,只吓得缩在桌子下面瑟瑟发抖。后来又有人急促地敲门,英素听出是隔壁老胡在叫,要她快点出去。英素明知呆在里面危险,但对老胡心有余悸,就没理会他的叫喊。那个时刻,她只想着查文熙会赶过来救她,岂知人家此时正在宜昌转移物资,离她远着呢。英素在恐惧中苦苦地等着,惟有祈求老天保佑,她和查文熙都能平安无事。如果今夜里她发生什么意外,那该是多么冤枉啊,他和她还没做过一回夫妻呢。到生死关头,她才幡然顿悟,觉得以前的做法是多么迂腐可笑。如果今晚她能活下来,就要他搬过来一起住,既然走出了第一步,第二步是早是晚,总归是他的人,也就不在乎什么了。
英素在紧张不安中又熬过了一个星期,到与查文熙约定在旺记见面的时刻,便迫不及待了。自然又是早到了那里,不好意思再站在门口,就走了进去,跟伙计说了,查先生来了就直接进去找她。
一进去又后悔了,阿桃在里面坐着呢。不过是她一个人,正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已有了几分醉态,看到英素,便马上招呼道:“过来坐坐呀?”
英素没理会,兀自走到离她较远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阿桃呆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酒,醉眼蒙眬地望着英素,凄迷地笑着。英素有点触动,禁不住打量起她来。
阿桃穿着一件洋红起碎花的无袖旗袍,因皮肤白,倒不显得乡气。她的脸型也稍圆,一头松散的烫发似几条溪流飘洒到前胸和后背上,很增添了几分妖媚。吊梢眼半眯着,总像在含情脉脉地挑逗你。最诱人的还是那对鸳鸯戏水似的大乳房,男人见了,不想入非非才怪呢。英素下意识地感到了妒嫉。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男女之事是下作而肮脏的。对爱情的向往总是止步于两人间那段朦胧的初恋,觉得那一刻的感觉才是最醉人的。她追求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自然让人家退避三舍。不是查文熙的出现,她可能一直在自身的禁锢中徘徊不前。有了爱的感觉,一切都跟着起了变化。但没想到,阿桃竟是她的性启蒙者。她想抵制,但身体又不由自主起了反应。对阿桃也是一样,表面上不屑一顾,内心又止不住对她产生了兴趣。
阿桃看样子心情不好,那男人玩完了她就走了?可是女人一旦做了下贱的事,再怎么可怜也是自找的。怨谁呢?以她的长相,嫁个体面的男人也是不难的,怎么肯做起那种营生了呢?英素这么想着,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对阿桃的厌恶之心反而没有了,倒为她没走正道有些可惜,又为刚才的态度有些过意不去。但转而一想,她这样做也是明智的,查文熙一会就要来,她可不能让一个比自己娇艳的女人进入查文熙的视线。不管这女人是何等的下贱,女人间的这种排斥却是本能的。
等了半个小时,查文熙才一脸风尘地赶了过来。英素早点好了菜,便要伙计端上来。查文熙直叫着饿坏了,也不跟她多说什么,就埋头苦干起来。吃了一半,他才顾得上说话,问她道:“前几天的空袭吓着了吧?”
“嗯……我可一直在等你。”她低声道。
他夹了一块肉在嘴里嚼着,解释说:“我也担心你,就是抽不开身嘛。”
英素淡淡一笑,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查文熙看她似有不满,转过话题说:“现在时局变化很大,汉口恐怕顶不住了,我们也要往重庆撤离。”
英素听到汉口危急,心里就惶了,忙问:“我能跟你一起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