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穿碎花旗袍的女人,款款向我走来……她是沈锦琳,还是阿秀呢?
外婆眯缝着眼,在轻轻地低喃着。
自病后,外婆一直恍恍惚惚的,说自己时常跟过去的老姐妹们见面。还催我去瞧瞧昌年里的老房子。我告诉她房子还在,政府答应要保存下来。她便要我带她去看看,见见那些旧时的朋友。我想她是病糊涂了,便告之,您要我打听的阿秀、沈锦琳和戚太太都不在了,只有阿秀的儿子还住在那里,已六十多岁了,但问起当年的事,他一概不知,还说他姆妈前两年就走了。外婆听了,嘴唇便有些抖动,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我趁机道,您以前提起她们总是只言片语的,不如现在就讲给我听听吧。
外婆沉默片刻,眼神幽远地望着流淌不尽的江水,像是在喃喃自语:老汉口的故事是说不完,道不尽的,就像落在长江上的片片霞影,水流逝了,光还在闪动呢。
我不由凑近了身子,此前已查过一些资料,旧时的汉口,特别是二三十年代,被誉为是“东方的芝加哥”,租界一带的繁华几乎可与上海媲美。体现之处,除了那阜盛的市景,洋气的高楼,便是街上那些千姿百态的女人们,她们总是一个时代活动的风景。
外婆听了微微一笑,她手里摇着一把旧蒲扇,慢悠悠地,凝望着天边的几朵晚霞出神。早年读过书的外婆显得文雅而贤淑,即使在病中也拾掇得干干净净的,举足投足之间也带着几分旧时的做派,动作轻柔,言语谦和,她说汉口老租界的人都有这个味道。
此时,我记忆中的一个片断定格在十年前那个初秋的下午,外婆坐在江边姨妈家的阳台上,开始向我娓娓讲述那些陈年旧事,霞光投在她消瘦的脸颊上,像是涂上一层薄薄的油彩,生动而迷离,连她脸上的皱纹也像被抚平了,那一刻的外婆恍若一个少女。
夕阳至屋顶后,渐渐地晕染开来,天色苍茫,外婆的低喃却未停息,她似乎又回到三四十年代的汉口,与女友们重演着那一段段浪漫的传奇。
我端详着外婆年轻时的照片,眼前浮现出一个个女人的倩影,亦真亦幻,如影随形。沉醉间,我好像也走进了那个年代,身着时兴的花绸旗袍,徜徉在繁华的歆生路上,瞧见悦新昌绸缎店橱窗里那些漂亮的花布,便忍不住走进去,在眼花缭乱的布匹堆里挑上半天。也会拐进茂记皮鞋店里,试穿几双新款的皮鞋。然后走进国货公司里转上一阵,在化妆柜里买一瓶雅霜,或是一瓶明星香水。当然,我不会忘了去阿秀的潘记理发店打理头发,再约女友沈锦琳一起至天生戏院,去观看黎美人的新戏《蝴蝶杯》。也有可能,遇见某个心仪的男士,羞涩间,已被他邀请到璇宫的西餐厅里,品着一杯醇美的咖啡,彼此便开始含蓄的试探,两颗心也在氤氲的香气中渐渐地靠近。然后,与他一起步入舞厅,度过一段浪漫美好的时光……我想,此时每个女人都在延续着自己心中的情节,愿它长一点,再长一点。
这是一幅旧汉口的泛黄画卷,她是由一个个美丽女子为主角的,也许是黎曼姝,杜文丽……也许就是我的外婆。当然,这更是许多女子心中的一个梦境。一直到今天,这个梦境还在继续。
我希望是她们中的某一个,她们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