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的汉口法租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里弄,叫昌年里。这里地处繁华,却闹中取静。楚戏名角黎曼姝就幽居于此。
这天是黎曼姝的生日,恰逢天声戏院演出《蝴蝶杯》,楚戏班主老钱特地上门请她观看。曼姝曾是戏班子的当家花旦,人称黎美人。扮演《蝴蝶杯》里的胡凤莲曾迷倒过不少观众。汪局长就是她的铁杆戏迷。遇到高兴时,还让她唱上几句“蝴蝶杯传家宝千金难买,将美酒斟杯内彩蝶飞来……”然而这样的时日毕竟不多,曼姝也在闲散中慢慢淡去了一些念想。现在老钱亲自上门,又赶在这个日子,像是特为她庆贺似的,自然令她感动。
老钱向曼姝诉苦,说现在排一场戏真不容易,旦角青黄不接,像她黎美人那样的台缘,已经不可能了。言下之意是希望她再次登台。曼姝说两年没调嗓子,早唱不出来了。老钱只有苦笑。临走时,老钱又冷不丁地抖出沈三少爷回来的消息,曼姝一听,脸色陡然就白了。
“他在问你呢。”老钱脸上挂着隐晦的笑,“我就说……你也难,几头在逼,只有嫁了。”
曼姝的嘴角翕动了一下,还是闭住了口。老钱似乎也找不出适当的话安慰她,摇着头出了门。
送走了老钱,曼姝就回到藤椅上呆坐着。午后的阳光通过天井斜射到泛黄的墙壁上,也给她身上撒下些细碎的光。曼姝感到有些燥,平时她是不怕热的,这房子虽说旧,却也冬暖夏凉。现在她却有点受不住了,拿起芭蕉扇哗哗地扇着。这一来,心里的隐忧也跟着热气一起往外冒,在她头上打着旋。沈季昀回来了,这本是她盼望的,可她却做了汪局长的姨太太,他会怎么想她?心里忐忑着,就有些害怕见到他了。又觉得老钱今天来也不是偶然的,好长时间不排《蝴蝶杯》,怎么他一回来就演了呢?她开始犹豫不决,一时断不了是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
正愁眉不展时,黄妈抱着一撂晒过的衣服进来,又拿着一件一件地往柜子里挂,嘴上还在叨唠:“我说太太,买了这些衣报,就不见你穿过,倒是不怕生虫子。”曼姝以前唱戏时浓妆艳抹,现在清闲在家,倒是喜欢穿普通家常的衣服,觉得舒服自在。几件好一点的衣服总是挂着,也给黄妈多出点事,隔几时要拿出来见见太阳。瞧着黄妈正把那件冰蓝夹丝绸旗袍往里挂,就叫递过来。曼姝摊起旗袍看时,那银丝在花朵间熠熠闪动着,像是粼粼的湖光。她身段好,特别适合穿着旗袍。上次穿时,汪局长就瞧着赞不绝口。如果配上前日在茂记买的那双白色高跟鞋,效果可想而知。这下她的心思又勾起来了,不管怎样,人家亲自上门来请,她总得礼信到堂。何况她也想去听听戏,见见那些姐妹们哩。于是就起身穿戴起来。黄妈便问:“太太,你这是要出去呀?”曼姝也不吱声,直顾着梳妆打扮。黄妈还在唠叨:“姑爷要是来了,见你不在,又要说我了。”曼姝只得告诉她:“今天戏班子开演,老钱特地上门来请,我哪能不去呢?”黄妈拢了拢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曼姝在梳妆台前磨了一个多钟头,出门离开场不到二十分钟了。好在居住的里弄离天声戏院不远,坐上黄包车,不过几分钟就到了戏院门前。
从车上下来,挤挤攘攘地穿过那些叫卖零食的摊点,曼姝刚嘘了口气,却又站住了。只见一位头戴礼帽,穿灰色西装的男人站在戏院门口,正跟戏院老板说着话。那男人中等个子,和矮胖的戏院老板站在一起,就有点像一只鹤立在老母鸡身边的意思。他的五官不是很出色,但铺陈得恰到好处,浅浅的八字胡似乎是留洋的标记,配上那副散淡而温雅的表情,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风流气派。
我的天,真是他呀!曼姝暗暗叫道。她其实预感沈季昀会到场,几分企盼能见到他,但到他真的出现时,曼姝又感到惶惑,一时不知是进还是退,就在原地傻站着。
沈季昀显然也看到了她,他怔了怔,便笑着向她招手。胖老板回头一看,忙上前作揖:“哟,黎美人,怎么站着不动,非要我接您进去呀。”
曼姝便说:“哪里话,我既然来了,怎会不进去呢?”
沈季昀漫不经心地将一根雪茄叼在嘴里,眯着眼睛瞅着她走过来,等曼姝到了跟前,他便开了口:“曼姝,你倒是瘦了。”曼姝表情僵了一下,她精心打扮了半天,还是让他看出了破绽。便故作轻松道:“那不更精神吗?”沈季昀嘿嘿笑了两声:“那是,做太太的人,就不一样。”这话显然有几分的嘲弄。曼姝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知道沈季昀对她嫁人耿耿于怀,但当着戏院老板的面刺激她,就有些过分。心想你怨恨我,可是你自己又好到哪里?便忍不住说:“我哪比得了沈三公子,飘洋过海做东洋人的女婿,那才是本事呢。”
季昀听了,夹着雪茄的手陡地一抖,嘴角扯动了一下,却没吱声。曼姝解了一口气,看他那副样子,又觉得不是滋味。调头往过道里走时,一男一女在前面挡着道,男的手持一份剧情介绍,正半文半白地念着:“……传说明朝嘉靖年间,两湖提督卢林之子卢世宽率家奴游龟山,强抢娃娃鱼,并纵犬狂咬毒打渔民胡彦。江夏县令田云山之子田玉川路见不平,为搭救胡彦失手打死卢世宽……”曼姝瞧是阿秀和潘老板一对,就拍了一下阿秀的肩膀。阿秀回头一看是她,便挽了过来,把老潘撇到了一边。
曼姝说:“今天是太阳往西边出了,舍得丢下生意出来看戏?”
阿秀说:“还不是老钱,剃了头赖账,拿戏票充抵。我本不想来,是老潘说我只会忙,要陪我来,我就只能依他了。”说完向后面的老潘盈盈一笑,满脸流溢着幸福。阿秀跟黎曼姝同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阿秀十六岁从黄陂乡下来到潘记理发店做学徒,因聪明好学,十分讨潘老板的喜爱。患肺病的老板娘看出老潘的心思,眼见自己的病一天重似一日,便答应将阿秀收为外室。一年后,潘太太去世,阿秀便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娘。现在阿秀的手艺不仅成了潘记的活招牌,还是汉口不少名流的专职理发师。阿秀在曼姝唱戏那阵子就给她做头,天长日久,自然处得像朋友一般。有什么私房话,彼此也不忌讳。遇到心中不爽,曼姝就会上潘记去,让阿秀给她盘个发,顺便将烦心事也道给阿秀听一听。此时在戏院碰面,自然显得亲热。阿秀见曼姝神色有些异样,便悄悄问她:“你今天怎么来了?是不是他?”说着嘴角努了努外面。
曼姝说:“要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阿秀捶了她一下说:“你骗别人,可骗不了我。这场戏就是他出钱搭的台,难说是他有心为你生日准备的。”曼姝听得吃惊,嘴上却说:“碰巧吧,人家现在是什么人。哪会记得我?”
说话间,已经进了戏场里。曼姝一坐下,那些老戏迷便围拢上来,少不得向她问长问短。有人就抱怨说,黎美人一离开,楚戏班子就没上过天声戏院,这次还多亏了沈三公子让他们饱眼福呢。曼姝听得一阵热,少不得替戏班子说些为难的话。见台上已经开演,便走到座位上看戏。这时,一旁的阿秀突然捅了捅她,又指了指背后。曼姝转头一看,那沈季昀就坐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上,正往她这边瞅呢。两人一对眼,曼姝便觉一个火球掷过来,热得她的头一阵发晕。阿秀便在一边捂着嘴笑。周围有些观众对他们之间的那段故事早有所闻,见此情形,也都来了兴致,将注意力从台上转移到他们身上。曼姝见大家的眼睛都盯上了她,眼见这场戏是不能好生看下去了,正想着找个机会提前离开,后面突然响起了一阵骚动,原是戏院老板硬把沈三公子请到前排就坐,正好挨着阿秀夫妻。
曼姝见此情形,更心乱如麻。阿秀瞧着好笑,想是戏院老板故意使出的一招,让他俩不自在。便扭头跟沈季昀搭讪道:“三公子,出去了几年,也没怎么大变呀。”沈季昀回应道:“我是没变,可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物是人非,我都不大认得了。”说完就朝曼姝睃了一眼。阿秀听了,也替曼姝难堪。看来沈三公子果真生着她的气呢。便找别的话说:“三公子在外很吃了些苦吧?”沈季昀顿了一下,答道:“苦是吃了不少,可回来一看,都是白吃了。”阿秀吐了一下舌头。知道任何一句话就像火星子,引得沈三公子的气焰蹿上来。心想这沈三公子出国了几年,虽说模样没什么变化,人却比先前更为古怪了。当着人的面,有一句无一句的,跟曼姝过不去,简直有点过分了。你受不了曼姝嫁人的事实,可是你又好在哪点呢?听说这次还带了个东洋女人回来,不也是背信弃义吗?阿秀是个直性子,有什么事可不像曼姝爱搁在心里。于是就故意将他的军:“三公子,这么好的戏,怎不把未婚妻也带来看看呀?”沈季昀一听这话,脸上果然有些不自在,含糊道:“她听不懂。”阿秀便哈哈一笑,又扭头凑到曼姝耳边说:“我看他是想着你会来,所以才不好意思带那女人出来呢。”
曼姝笑了一下,却不吱声。阿秀的话,也证实了她的感受。沈季昀对她的态度硬一点,说明还是在乎着她。他当然明白,这场《蝴蝶杯》只会唤起他和黎曼姝那段缠绵的记忆,他怎么可能把另一个女人夹在中间呢?
戏台上一阵锣鼓响,原是田玉川打死卢世宽后,为了躲避官兵的追赶,逃到江岸,此时正好遇见胡彦之女胡凤莲,将他安置在渔船上躲避,由此俩人患难生情……曼姝看到这一幕,自然将台上的田玉川换成了沈季昀,而她自己也就成了胡凤莲。这是她曾经的一个梦。此刻,这个梦又丝丝缕缕地飘浮在她的脑际,如戏台上的情景似的重现着。
曼姝和沈季昀是在五年前相识的。
记得那是个秋夜,下场回家的黎曼姝,在天声戏院门口被几个纨绔子弟绊住了。那些人把她围成一团,嬉皮笑脸地要她上车,说沈三少爷正在楼外楼等着黎美人呢。
曼姝听是沈三少爷,心里就吃了一惊。这沈三少爷她早有耳闻,便是汉口裕昌古玩店老板沈裕昌的三公子沈季昀,因其风流豪爽,很受一帮纨绔子弟们推崇,现已是租界一带小有名气的人物。但面前几位的做派,便让曼姝起了反感,想沈三少爷既然粘上了这些人,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怎么能答应他们呢?但是她不去,这几位肯定不会放过她。情急之中,就谎称有件东西忘在戏院里了,便转身返回到戏院。
好在老钱还未走,听了她的话,不禁笑道:“你太多虑了,沈三可不是社会上的流氓地痞,人家规矩着呢。前排坐着的那位穿西装的,就是他呀。”听老钱这一说,曼姝也记起来了,确实有一个西装青年来看过戏。曼姝当时想,这么洋派的人物来看她的戏,可能是一时新鲜吧,就没太在意。可是下一场时,他还是来,目光灼灼地热望着她,把曼姝也看得心跳加快,可她哪里想到就是沈三少爷呢。
老钱却在叹息:“沈三少爷命苦啊,人家自幼没娘,被老子宠爱一点,便受到沈公馆其他人的嫉恨,兄长们总是暗地里挤兑他。与那些人混在一起,难说也是孤寂所致……”从老钱那还得知,沈三公子的母亲原就是她们这一行的。曼姝这才明白沈三公子来看戏的起因,竟是母亲的原故。但从他的眼神里,她还是觉出沈三公子是喜欢上自己了。曼姝由此喜忧参半。此时的她,在戏台上风光无限,下了台却是颠沛流离,孤苦寂寞。女戏子的年龄更迭得快,她已二十三岁了,那些小姐妹也巴望早点取代她的位置。她哪能不想到自己的归宿呢?可除了戏班子的几个兄弟,她就没有跟其他男人接触的机会。虽说有不少戏迷喜欢她,却不乏拈花惹草的轻薄之徒。她怎么能把这些人当作依靠呢?再者,她也见不得那些粗鄙恶俗的样子,对男方的外貌又很在意。出现像沈三公子这样风流倜傥的人物,她难免不会动心。可他既是富家子弟,今天这般行事,难说也跟那些世侩之流一样,看她年轻漂亮,把她当作一时消遣的玩物也是极有可能的。如此一想,她对这个人又大打了折扣。
老钱见她不情愿,只得出去跟那些人说黎美人今天不舒服,改日再赏光的话。好不容易把他们打发走,老钱这才陪她一起回家。路上却抱怨说:“人家好心邀请你,有什么架子可摆的?做戏子的不就是讨客人高兴?人家不来捧你的场,看你喝西北风去……”曼姝听不得戏子这两个字,从老钱口里说出来,她更觉得刺耳。心想你只顾自己赚钱,就不替我想想。我若被他害了,你还能拿我当摇钱树吗?心里一气,越发不想理沈三公子了。
过了两天,曼姝见沈三公子又出现在戏院里,她以为沈三公子还会来找她,戏演完了也不敢独自回家,硬是要两个姐妹陪着她才敢出来。可是几天过去,沈三公子并没有什么举动,她也渐渐地放下心来。认为沈三公子对她不过是一时热情,自己对他的判断没错,也就不去想他这个人了。
日子进入深秋的时候,戏班子在天声戏院的演出也接近了尾声。那天演完最后一场戏,黎曼姝在一片掌声中谢完幕,才疲惫地走进已摆满鲜花的化妆间里。刚一坐下,茶房又忙着送来一撂请柬,她看也不看,便丢到一边。她当然知道,那些请柬背后全是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他们总在跟着她,一天不得逞,是一天不会善罢甘休的。可自己的年龄一天天大了,她提心吊胆地躲过一次又一次的纠缠,难说哪一天身心俱疲时,会被他们骗了去。这一想,她又悲哀了半天。
不知几时,茶房悄悄站在她背后说:“黎美人,有二位在外面候着您呢。”她听了,没好气地问道:“谁呀?”茶房说:“一位是市府社会局的汪副局长,另一位是……沈三公子。”曼姝听得脑子一涨,那位汪局长不止一次地纠缠她,最近还派人到她家里,说只要曼姝愿意嫁给他,就将她乡下的两个兄弟安排来汉口做事。她的寡母正为儿子的生计发愁,听了这样的话,难免不会动心。但曼姝不点头,母亲也不敢轻易应允。汪局长看出曼姝的硬劲,越发刺激了他,还是一次次地来找曼姝,让她也有些烦了。因为躲避汪局长,无形之中对沈三公子的抵触就消融了不少。跟油头粉面、满口官腔的汪局长比较起来,曼姝无疑倾向于沈三公子。曼姝也想不到沈三公子还会等她。她觉得上次已经把沈三公子得罪了,他不会再理睬她了。他今天的举动,就像来救赎她似的,她自然有所感动。但是她又不能得罪了汪局长,毕竟戏子这碗饭不好吃。左右为难之际,她只得对茶房说:“你去跟他们说,我家有急事,兄弟正等着我回去。叫他们不要再等了。”茶房应声出去。她就在化妆间慢慢地卸妆。想他们就是不走,等得不耐烦了也会走的。过了一个小时,茶房打扫完场地,一看她还在那坐着。这下茶房着急了,黎美人不走,他就不能下班嘛。便谎说他们都走了。曼姝听了这话,才起身收拾东西。
走出大门,看外面果然没了人影,只有两辆黄包车候在马路口,她心里又不免几分空落。正要招手叫车夫过来,就听背后有人在叫她。回头一看,那沈三公子正站在戏院门口的台阶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