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一阵乱跳,禁不住问:“你怎么没走?”沈三公子笑道:“我一直在戏院里,是看着你出来的。”她听了,想那茶房又没说实话,便不好意思地一笑,又找不出别的话回他。沈三公子趁机说:“饿了吧,带你去四季美消夜好吗?”被他这一问,曼姝才感觉晚饭还没吃,胃部正空乏得难受。班主见她有人请,走时也没叫,正好省去一人的伙食。
曼姝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季昀马上叫来黄包车,俩人一前一后地坐着。走在空寂的街道上,曼姝又觉得几分突兀,这黄包车原是他安排好了的,看来这沈三公子真对她动了心思。自己冒冒失失地上了车,如果他中途使坏怎么办?心里一紧张,便时时注意后面沈三公子的动静,见他一直稳稳地坐着,这才稍稍平静了些。想自己既然答应了他,就好生看他个究竟,如若不行,提早了断也罢。一路思虑着,不觉就到了四季美的楼门前。
沈三公子将她搀下车,就有伙计上前迎道:“三少爷来了!”随后俩人就被引进雅间,坐下不大一会,两笼热气腾腾的蟹黄汤包就送上了桌。
沈季昀将汤包放在她面前,示意道:“快吃吧。”
她确实是饿了,面对扑鼻的香气,也顾不得斯文,埋头吃了起来。等到鼻尖渐渐沁出了细汗,接过沈公子递来的手帕时,她才知道对方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光知道吃,连一句话都没有,太丢人了。她的脸不觉泛起一层红晕。
曼姝便问他:“今天怎么没带几个弟兄?”沈季昀笑道:“你不是不愿看到他们吗?”曼姝问:“你怎么知道我讨厌这些人?”沈季昀笑道:“自然有人告诉我。”曼姝看他神秘的样子,不觉明白了,一定又是老钱,暗中给他通风报信。怪不得戏班子里的人说老钱喜欢过沈三公子的母亲,原来是真有其事。
吃完了夜宵,曼姝的心似乎也被那汤包给焐热了,对沈三公子要步行送她回家的提议,也没表示异议。此时的夜空像是被一块黑丝绒罩着,几颗闪烁的宝石缀在上面,便是星光了。曼姝的高跟鞋叩在蓝幽幽的人行道上,不时发出铿铿的响声,就像是在钢琴键上走动似的。偶尔看到路灯下的踽踽独行的两个身影,蓦然觉得这夜像是他们的,他们就是这世界上的惟一。这种奇妙的感觉让两人心中都像拴了条丝钱似的,一下子拉近了许多。曼姝不禁问他:“你怎么不找那些富家小姐,却要对我好呢?”季昀笑道:“因为你漂亮呀。”她不好意思道:“人家不一样漂亮?”季昀沉吟了一下说:“漂亮是漂亮,却没有你人好。”曼姝听了一热,他果然跟别人不太一样呢。联想到他的身世,又觉得沈三公子的话也在情理之中。心被一点点地融化,甜蜜便悄悄地浸进来,走起路来便轻盈得像在跳舞。季昀看着她娇美的身影,心里便涌起万般的柔情,禁不住牵起她的手,曼姝缩了一下,还是被他握住了。那一刻,曼姝只觉得一股热传导过来,脸一下就羞红了。两人都不再说话,两只手却一直紧握着。马路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柔曼起来,不像在走,而像是在云朵里飘着,只恨不得一夜就这样飘下去。可是路很快就走完了,这时,季昀才想起问她一句:“你们演完后,下一站是哪里?”曼姝说:“可能是去乡下。”他一下子站住了,凝视着她问:“去多久?”曼姝说:“也许半年,也许一年。”
“真的吗?要我等这么久……”他忍不住说出了口。
曼姝听得一震,虽然这个晚上已经感知了沈季昀的心,但是从他口里说出来,还是觉得像在梦中。他真是自己要等的那个人么?她不禁抬头看他,季昀也在看她,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她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害怕当着季昀的面流下泪来,不由后退几步,向他告别道:“再会吧。”说完便消失在黑暗中。走到好远,她又忍不住回过头来,那沈三公子还像剪影似的立在灯光里……
曼姝正想着,就被阿秀拍了一下。
“又入戏了?”阿秀说着,便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跟你说,刚才沈三说的都是气话,人家心里也不好受,说等下散了场,请我们几个到老会宾楼,为你祝寿。我不知你那汪局长的个性,没敢答应,现在就问你了。”
曼姝听得一热,真想答应了下来,但一提到汪局长,她心里就有些黯淡了。汪局长每次来她这里,总没个准点,不外乎是怕太太派人盯梢,回去没有好脸色对他。汪局长是因老丈人是政府的要员才到了今天的位置,自然是惧内。娶曼姝也是背着太太办的。这些曼姝当初还不知道,等知道的时候,却已经晚了。汪局长在太太面前底气不足,就把威风耍在了曼姝头上,时常对她吆三喝四的。曼姝不是好性子,但是她要面子,怕为此跟他吵闹起来,让邻居们听了笑话。总是忍着,实在难受的时候,就一个人躲着流眼泪。只怪自己当初一时冲动,答应了他。久而久之,曼姝对汪局长就有了几分的惧怕。汪局长对她管制得很紧,平时连曼姝出门就要向他报告,跟别人上馆子的事就更不用提了。今天是她的生日,汪局长如果来了,见她不在,不定会怎么闹呢。这么一想,就对阿秀说:“今天不行,他会来的,下次吧。”阿秀便说:“你呀,现在就被他管死了,到时看你后悔!”曼姝不吭声,阿秀看她难受,只得又向沈季昀解释一番。
此时台上已演到胡凤莲怀揣着田玉川送给她的蝴蝶杯,前往江夏拜见玉川的父母。只听凤莲唱道——
我的父名胡彦为人良善
昨日里卖奇鱼去往龟山
卢世宽仗他父官高爵显
他强买奇鱼不付鱼钱……
曼姝见台上那胡凤莲形象呆滞,唱念走调,就有点看不下去了。听到后面已有观众在喝倒彩,嚷着要换胡凤莲。曼姝想着当初她唱这一段时,台下掌声一片,扔上的钱物像天女散花似的落在她的脚下。可现在的情形,实在让她有点担心,老钱怎么就找不出人来呢?这一来,沈季昀肯定会失望了。不觉瞥了一眼沈三公子那边,发现他已经离开了座位,正站在戏台的拐角处跟班主老钱嘀咕着什么,老钱只顾唯唯诺诺地应着。说了好半天,老钱才进到戏台里面。那沈三公子却没有回到座位上,一个茶房在他跟前说了几句什么,他就跟着茶房一同出去了。至到戏演完了,也没再看到他的人影。
曼姝照例要到后台去祝贺。见了那几个姐妹,却是一个个苦着脸,刚下台的“胡凤莲”正垂着头,被老钱大声训斥着:“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走台步时悠着点,悠着点,还有那个亮相,像个武松似的……你就学不到一点黎美人的台风?人家沈老板花钱让我们登台,就是想寻到当年黎美人的影子,你这样上不了台盘,叫我怎么向沈老板交代?……”黎曼姝听到这几句,便抽身出来。她现在进去,只会让演胡凤莲的丫头更加难堪。回味老钱刚才说的几句话,心里不免有些发酸。她离开舞台以后,戏班子就开始在走下坡路,很多戏迷就是冲着她黎美人去的。观众不来看戏,戏班子就难得生存下去,只能在乡下唱散段子凑合。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却找不到合适的旦角,怪不得老钱亲自上门来请她呢。其实她又何尝不留恋那个舞台呢?就在刚才,她真恨不得上台唱上一曲呢。可是自己目前的状况,是不容她这样想了。当初她那么急于把自己打发出嫁,也是觉得唱戏太苦,可一旦离开戏台,每天无聊地打发日子,她又感到空虚,渐渐地不满足了。她好长时间不进戏院,就是怕自己再度迷恋起楚戏。今天是老钱亲自上门,她不能不来。一来看到戏班子这副样子,她就像自己的家遇到不顺似的,难受了好半天。
曼姝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家里。黄妈一见她进门,便迎上前说:“姑爷打电话来问,我只得说你看电影去了,他倒没说什么。”曼姝问:“他来吃饭吗?”黄妈说:“他要你先吃,不等他,还要我多做两个菜。”说着就将菜饭一碗碗地端上桌。
曼姝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却没一点进食的欲望。平常家里就她跟黄妈两个人,也渐渐地习惯了。但今天是她的生日,一个人吃饭,就显得凄凉了一点。她一直没过个像样的生日,以前忙着演戏,总是忘记了。现在清闲下来,她就会在意这些事。可是汪局长逢到她生日时,总是忙。去年她是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的。今年就巴望他能够陪伴她,因此前几天他来时,曼姝就有意无意地提到了这件事。汪局长当时正在兴头上,当然一口答应。曼姝还是把握不定,知道他常有食言的时候,心里还是期盼他能够早点回来。看今天的情形,知道又不可能回来了。只后悔刚才没有答应沈季昀的邀请。这样的时刻,只有季昀还记着她,她能不感动吗?不管季昀怎样看她,几年后的重逢,她的这个生日一定有着别样幸福的味道。何况还有阿秀他们加入呢。这么好的机会,竟让她白白地丧失了。心里一烦闷,又要黄妈拿酒给她喝。黄妈却不动,说你上次喝醉后,姑爷把我俩都骂了,这次我可担待不起。曼姝便沉下脸道:“你只管拿去,今天是我过生日,我连酒也不能喝么?”黄妈见她脸色难看,怕逼急了也不好,只得依了她。
黄妈拿酒过来时,又叮嘱她少喝点。曼姝要黄妈只管忙去,别管她。黄妈看她的样子也着实可怜,只得叹息着出去了。
曼姝倒了满满一杯酒,抿了口进去,随即一股热便在体内升腾起来,直蹿到脑际。再喝第二口时,那股热便从眼睛里流出来,滴落在前襟上,渐渐地浸湿了一片。等喝到第三口时,眼前的那些鱼肉便飘浮了起来,变成汪局长和沈季昀,在她面前来来去去地晃着。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酒的呢?似乎是在出嫁以后,她唱戏那阵子哪敢沾酒呀。可是,又好像不全是因为寂寞,而是那个酒杯——沈三公子给她看了那个蝴蝶杯之后,她的潜意识里就有了亲近酒的欲望。
她记得刚刚从乡下回到汉口的第二天,季昀突然出现在戏班子门口。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把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在场的人先是一愣,继而就有人喊道:“沈三公子这是带黎姐私奔呀。”季昀正色说:“我不是带她私奔,我会娶她的。”众人哄笑间,曼姝已恍恍惚惚跟着他出了门。
她觉得季昀不是带着她在跑,而是带着她在飞。他们像不知疲倦的两只蝴蝶,飞到龟山的一涧泉水边时,才终于停住了。他凝视着曼姝的脸,心疼道:“你瘦了,看来在乡下吃了不少的苦。”曼姝望着他,却一句话说不出来。在乡下去了没几天,她真的就梦见了他,才知道那个路灯下的剪影已经在心里存下了。从那个晚上起,她就开始想他这个人,想得难受时,就巴望着早点回到汉口去。可越是这么想,班主却好像故意跟她过不去,一直挨到大半年才联系上汉口的戏院。等他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又像是在梦里。
“你想我吗?”
听了这一句,曼姝回想自己思念他的情景,禁不住泪水涟涟。季昀用手擦拭她脸上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他紧紧搂着曼姝,让她的脸贴着他急剧跳动的心脏。后来,他又将她高高地举起来,绕着在泉边旋转。他涨红了脸说:“我要让你飞起来。”曼姝啊啊地欢叫着,像小鸟唱着歌,在树林间回荡。后来季昀累了,就把她放在泉边的石头上,然后用那湿润的嘴唇亲吻她的身体。此时的曼姝,仿佛被他托在碧绿的泉水中,身体在飘荡,如一朵睡莲那般的舒展而轻盈。又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只蝴蝶,在水上欢快地飞舞着。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季昀在她耳边说:“你知道这泉水的典故吗?”见曼姝摇头,他便告诉她:“相传田玉川和胡凤莲来龟山的泉水边相会,正互诉衷肠之际,总督派兵包围了龟山,两人捧着蝴蝶杯双双跳入泉水中,一声脆响,蝴蝶杯摔碎了,却从杯中飞出一双彩色的蝴蝶,在泉水边翩翩飞舞。从此泉水就更名为蝴蝶泉。”曼姝惊奇地望着那一涧碧水,痴痴地叹道:“原来这就是蝴蝶泉。只可惜蝴蝶不在了。”季昀笑道:“别叹气呀,我可以给你变一个出来。”曼姝睁大了眼,季昀也不吱声,从提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竟装着一只细腰宽脚的玉色细瓷酒杯,看那杯沿滚以金边,外壁彩绘着形象生动的二龙戏珠图,内壁另绘着红蓝相间的花朵,犹如一位雍容华贵的盛装美人静静地端立着。只见他捧起一泓泉水装入酒杯中,神奇就出现了,那杯里便泛起两只彩蝶,起落在花朵之间,栩栩如生。他将泉水一饮而尽,那彩蝶便随之隐去。
“蝴蝶杯!”黎曼姝惊呼道。
季昀告诉她,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当初他母亲也演过《蝴蝶杯》,后来父亲要娶她,母亲不愿意,借蝴蝶杯来难住父亲,没想到父亲竟然答应了。母亲忘了父亲是个古董商人,虽然很费了一些周折,但还是在山西一个老瓷工那儿找到了它。
“原来如此。看来你母亲确实不是一般的女子,才会让你父亲这般地不辞辛苦。”曼姝感叹道。
季昀被这话一触动,眼眶不觉红了,他直视着曼姝,突然说:“知道我为什么给你看蝴蝶杯吗?因为……你很像我的母亲。”没等曼姝反应过来,季昀一下拉住她的手说:“我想把这个蝴蝶杯送给你。”曼姝惊得瞪大眼睛,知道这沈三公子常有奇异之处,但没想到他会将这件宝物送给她,便连连后退道:“不行,这是你母亲的遗物,我不能要。”季昀红着眼睛说:“你不接受,是不想把我当作你最亲密的人了?”曼姝摇头说:“不是的。它太贵重了,我受之不起……”季昀一下跌坐在地上,摇头说:“原来你不是胡凤莲呀!”……
曼姝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沈季昀当时带她到蝴蝶泉,是想和戏里的田玉川一样,把蝴蝶杯当作信物送给她。她怎么就不明白沈季昀的心呢?现在看来,自己当初确实是太傻了,她为什么不要蝴蝶杯呢?如果她当时收下了,后来就不会有季昀的父亲把蝴蝶杯卖给日本商人的事。也不会让季昀远渡日本去寻找蝴蝶杯。更不会让她赌气嫁给汪局长,独自痛饮苦酒的凄清之景了。
曼姝一触到心里最痛的地方,不觉胸口作涌,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黄妈闻声赶来,便跺起脚叫着:“我的娘,这是造孽呀……”便将酒杯夺了过去。曼姝已有些醉了,摇摇晃晃走到床边,就势往上一倒,任凭黄妈怎么叫都不起来。黄妈气得不行,还得端水过来替她擦洗。曼姝倒真像睡死了,竟然打起了轻微的呼噜。
到了半夜,曼姝还是被汪局长给弄醒了。她闭着眼忍耐着,故意不答理他。汪局长平时衣冠楚楚,正儿八经的样子,做起这种事来却很粗鄙,总让她有一种猥亵感。男人只有脱了衣服才能看清本来面目么?可是季昀却不像他这样,他行事时是那般的温柔。每次汪局长弄得让她难受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季昀,以此减轻她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