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又问:“那你能答应我吗?”
卢夫人说:“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我得问问再说。”
“你一定得答应我。姆妈……”小玉脱口叫了一句。
卢夫人顿时怔住了,她背对着小玉,泪水落眶而出,好半天,她才说了句:“尽我所能吧。”
最后,小玉还是坚持要回到姚小姐那里,说母亲把事情都办好了,她再过来。卢夫人劝不动她,只得勉强答应。临走,小玉又取下鸳鸯锦披肩执意要交给卢夫人,说:“这本是父亲送给你的东西,还是你留着吧。”卢夫人拗不过她,只得收下了。
小玉被王公馆的包车送到交通路的里弄,下了车,再往门弄里走时,就有几分恍惚,好像出了一回远门似的。她也不知道怎会有这种感觉。不管怎样,她在姚小姐这里觉得轻松自在,而且她再也不用怕王经理了。她知道,王经理虽然不愿接受她,但怵着王家老太太喜欢,王经理就不敢动小玉一根毫毛。姚小姐见她回来,也会很高兴的。正快活地想着,却在走道里跟匆匆出门的姚小姐几乎碰上。
“你怎么又回来了?”姚小姐吃惊地问。
“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住。”小玉轻快地答道。
姚小姐却摇了摇头:“傻姑娘,你再回来,不是为难我吗?我可不能再使唤你了。明天王经理就要再带一个小丫头过来,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小玉连忙说:“姚小姐,就让我在这里住几天吧。我照样帮你做事,我不在乎。”
姚小姐眉毛一挑:“小姐,你不在乎我可在乎。到时王经理就要拿我是问了。”
小玉一听,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姚小姐心一软,就说:“我也舍不得你走。这样吧,你就在这住着,和我睡一张床,行吗?”
“好呀。”小玉又破涕为笑了。
姚小姐就要小玉先上去,她要出去一下。小玉见她急匆匆的样子,便问了一句:“天这么晚了,你还去哪里?”
姚小姐勉强答了句:“去见一见陈先生。”
小玉一听陈先生,顿觉诧异,想姚小姐一直不见陈先生,怎么突然又要去找他呢?
“你跟他约好的?”小玉忍不住问。
姚小姐嗯了一声,就叫了一辆黄包车匆忙离开了。
小玉进屋后,想着姚小姐刚才的神色,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就觉得姚小姐这次出去有些蹊跷,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姚小姐是王经理手下的人,她会不会受了指派去抓陈先生呢?这么胡思乱想着,心里越发虚得发慌,就感觉陈先生此次可能凶多吉少。但她除了着急之外,又没有办法去告知陈先生,只能一遍遍地祈求上天,保佑陈先生能够平安。
时间缓慢地向前移着,好容易挨过了一个钟头,楼梯上才响起高跟鞋叩击的声音。小玉心里直跳,连忙起身奔到门口,果然是姚小姐回来了。
小玉忙问:“见到陈先生了吗?”
姚小姐没有回答,她无精打采地走进屋里,然后就一下瘫倒在床上。
“你怎么了?”小玉凑近她问。
“没什么,”姚小姐侧脸背对着她,躺了一会,又翻身一下坐起,点燃一支烟,就在房间来回地踱着步,时而又走到窗前,探出头看楼下的动静。
小玉感觉有点不对劲,不禁问:“陈先生他……”
“别问了。”姚小姐不耐烦地叫了一声。
小玉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也禁不住抖动起来。
夜里,小玉一直睡不着,她感觉姚小姐也在来回地翻身,时而还重重地叹口气。小玉就觉得姚小姐肯定在瞒着她什么。一定是陈先生出事了。这一想,她越发没了睡意,想起来,又怕惊扰了姚小姐,只能祈求快点天亮,她好去陈先生的报社,亲自证实一下。
早上起来,她匆匆漱洗了一下就要出门,不想姚小姐喊住了她。
“你去哪里?”
“我去买菜……”
“菜还用你去买吗?想去找陈荒野是不是?”姚小姐沙哑着声音说。
小玉也不答应,还是准备下楼。
“你不用去找了,昨天他……”
“他怎么了?”小玉紧张地问。
“实话告诉你吧,”她清了清嗓子说,“我跟陈荒野认识也是王经理有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要我掌握他的情况。但我与陈荒野接触后,就不知不觉地被他的思想所吸引,反而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了怀疑……”姚小姐停顿了片刻,突然激动起来,“昨天得知要对他采取行动,我就想以记错时间为由,提前1小时与陈荒野碰面,好让他察觉到危险,及时离开。没想到王经理也防着了这一步,早布置了人在周围盯梢……当时,我和荒野刚在汉润里弄堂口碰面,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突然就有两个人包抄上前,一下把陈荒野按住了……”
小玉抖着手直指着姚小姐:“你果真害了陈先生,你一直没跟我说实话……”
姚小姐凄然一笑:“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说了只能引来麻烦。”
小玉冷冷地说:“可你总不能骗陈先生嘛。”
姚小姐似乎听出她指的是什么,轻轻哼了一声:“你以为我真跟王经理有什么瓜葛?笑话,他有家室,老婆又那么厉害,我去当受气包不成?我跟他只能是工作关系,他对我的确很好,却不敢对我有任何亲昵的举动,毕竟我是他的下属,内部是有纪律的。何况我也不会让他有任何觊觎的机会。”
小玉听得一愣,她想到自己的处境,也是因为姚小姐的作用,王经理才一直没有机会近她的身。姚小姐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小玉不由暗自为错怪她而内疚,也庆幸自己遇上了姚小姐这样的聪明人。
沉默了一会,小玉便换起鞋子。
“你要干什么?”姚小姐问道。
“我去救陈先生。”她说。
姚小姐摇头道:“你还是要去呀,可陈荒野已认定是共党嫌疑分子,这是王经理安插在他们报社里的人说的。”
小玉坚持说:“我一定要救他,我这就去找我的生母。”
姚小姐望着小玉离去的背影,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玉在电话里把陈先生被抓的事告诉了卢夫人。卢夫人也表示事情比较棘手,时局动荡,国统区内的地下党组织近来活动频繁,上面正在抓紧搜查文化界的左翼激进分子,陈荒野的名字也列在其中。目前又有证据查明陈荒野跟地下党有来往,抓他也是想杀一儆百,好引出更多的人。小玉一听便急得直掉眼泪,哀求卢夫人无论如何要救出陈先生。卢夫人没马上答应,只说她跟里面的人已打过招呼,短时间还不会对陈荒野用刑。接下去的事,她再想办法。
小玉提出想见一见陈先生。卢夫人不允,说他是政治嫌疑犯,一般不让人探视。小玉只得焦急地等待着。
这其间,姚小姐也显得比平时要忙,经常出去就是一整天,回来总是很疲倦的样子。和小玉在一起时,两人都闭口不提陈先生,却从彼此的眼神中感受到心里的焦虑。新来的小丫头不会做饭,还要小玉手把手地教。小玉对姚小姐说:“你还要我不住在这,到时让你吃不成饭可怎么办?”姚小姐就说:“我现在怕你走,你还非得走了。”小玉就问为什么?姚小姐说:“王经理正在抓紧办你去法国的手续,你在这也呆不了几天了。”
小玉听了,一下瘫坐在椅子上,难过地说:“我真的要离开汉口了吗?”
“没办法,命里注定呀。”姚小姐叹道。
“可是陈先生怎么办?”她终于憋不住了。
姚小姐顿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道:“总会有结果的。”
“不会让他坐牢吧?”小玉忍不住说。
“谁知道呢?”姚小姐重重吐出一口气,“不过从近来的情况看,各方面都在努力地营救他,应该会有点效果。”
“也包括你吗?”小玉问道。
姚小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又过了十来天,卢夫人传人来接小玉去王公馆,说启程的日子已经定了,要小玉早点过去,还说老太太想她了,卢夫人也为了她的事迟迟没回南京去。小玉却不肯走,说要等到陈先生出来她才离开。一旁的姚小姐瞧着着急,便哄着她说:“陈先生的事快了,会让你见到他的。”半信半疑间,小玉已经被她拽进了车内。
小玉来到王公馆后,一直不见陈先生的消息,就觉得姚小姐在骗她,几天里茶饭不思,瘦得脸都尖了。卢夫人看得心疼,只得跟次长说起了陈荒野的事。
又过了两天,多日不见的姚小姐突然来到王公馆,拉着小玉就往外走,说要她去见一个人。小玉看姚小姐急不可待的样子,心里怦怦直跳,恍恍惚惚之中,她随着姚小姐来到了长江边。
可是四周一片空旷,除了缓缓流动的江水和几只盘旋的江鸥,并不见人影。
“人呢?”她对着姚小姐叫喊起来。
姚小姐也不答话,直瞅着江面上慢慢摇过来的一只木划子。小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上面站着一个人,渐渐地近了,他就开始朝她们挥手。小玉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不等木划子靠岸,她就直奔了过去。
“陈先生,你终于出来了。”
“又见到你了,小玉。”陈荒野激动地说。
“陈先生,你瘦多了。”
“小玉,你也瘦了。”
这时姚小姐也过来了,陈荒野看了她一眼,又转头问小玉,“听说你要走了?”
“我不想走了,”小玉的鼻子有些发酸,“陈先生,我……想念你们。”
“你去吧,”陈荒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回来的时候,迎接你的又是一个崭新的国家了。”
“会见到你吗?”小玉急切地问。
陈荒野坚定地点了点头:“会的。我相信。”
小玉上船的那天,陈先生和姚小姐一起赶来送她。小玉见两人亲密的样子,想着自己总是这么孤零零的,现在又要去另一个陌生的国度,心里便有些悲凉。也许真是命吧。她的眼泪在眶里打转,但终于忍着没掉下来。
一旁的卢夫人看在眼里,便悄悄对她说:“姚小姐对陈先生真的很好,这次为了营救他,找了多方面的关系,最后连你大表哥都佩服她的能耐。”
“大表哥……”
“他说姚小姐着魔了,那天居然对他比划着刀子,说如果不放了陈荒野,就跟他同归于尽……”
“他真的被吓住了?”
“你大表哥是这样的人吗?”卢夫人小声说,“除了我在劝说,也有不少人在营救陈荒野,后来连报上也披露了他们抓捕记者的事,你表哥一时又找不到陈荒野是共产党的确凿证据,重压之下,只得将陈荒野释放出来。”
要开船了,陈荒野和姚小姐便向小玉告别,卢夫人还迟迟不愿离开,“小玉,你这一去,我们母女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了……”她流着眼泪说。
“姆妈,我可以回来看你呀。”小玉也动了感情。
卢夫人哽咽道:“不好说,战局不利,我们要作撤离的准备了。”
小玉忙问:“你们要去哪里?”
卢夫人说:“可能是台湾,但还没有确定。”
小玉说:“你不去行吗?”
“身不由己啊,”卢夫人摇了摇头,“这也是我为何要把你急于送出国去。”
小玉的心倏地一触,她望着悲伤的卢夫人,好像捕捉到一点母亲杨文秋的影子。可是,她刚刚感受到这份母女之情,却又要被即将的远离冲淡了。
汽笛又一次响起,卢夫人只得依依不舍地下船,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取下脖子上的鸳鸯锦披肩要给小玉戴上,说鸳鸯锦吉祥,希望能给小玉带来幸福。
小玉听得心里一酸,不禁说:“你戴了它,也没有跟我父亲在一起嘛。”
卢夫人一下触到了痛处,半晌才说:“小玉,你喜欢陈荒野,我也看出来了。但你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呀。”
“为什么?”
“因为……陈先生的父亲是陈寅生,陈寅生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可惜你再见不到他,他已经离开人世一年了。”
“你说陈先生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
“是的,”卢夫人痛苦地闭起了眼睛,“孩子,陈荒野可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呀。”
小玉的心倏地一抖,她望了望白苍苍的江天,几乎要嚎啕大哭。看到岸边的陈先生和姚小姐又在向她招手,她受不住,不由将鸳鸯锦披肩捂住脸,一股潮湿的温热便被悄悄地包裹住,随后又慢慢地浸润开。
船终于开了,小玉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忽地扯下脖子上的鸳鸯锦披肩使劲地挥舞着,刹那间,她又一下松开手,将披肩向岸上的陈荒野猛力掷了过去,只见鸳鸯锦披肩像蝴蝶似的飘飘悠悠地飞向了岸边,陈荒野顿时一惊,转而伸手奋力去接……
一切都是原样,跟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几乎一致,只是上面洇了几朵乌蓬蓬的泪花。
小玉去法国后,却没有她生母卢夫人那般幸运,能找到一个有前途的中国男人,随后带她回国,享受荣华富贵。她与一个法国男人结了婚,婚姻不太美满,三年不到就离了,随后小玉也离开了法国,至于去了哪里,不得而知。陈先生和姚小姐后来给她寄了好些信件,但都石沉大海。
十年后的某一天,已是文化局局长的陈荒野突然接到一个越洋电话,对方称她是小玉,陈荒野顿时就哽住了,直叫着小玉,小玉妹妹……便说不出话来。小玉也呜咽着,说她现在美国很好,已和当地一个华侨结了婚,并有了一双儿女。陈荒野说,你就不回国看看吗?小玉说现在和丈夫正在拼命工作,准备买一幢房子,等攒够了钱,再回来看你们。
这是陈荒野与小玉唯一的一次通话。她始终没有回来,陈荒野也没去过美国。
文革期间,陈荒野被造反派批斗后服毒自尽,小玉正在大洋彼岸经营她的农场。闲暇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念自己的初恋情人陈荒野——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于是不能自已。再打电话时,又一直联系不上,了解国内此时闹腾得厉害,她也踟蹰不前,渐渐就断了回国的念头。还是留着一份美好的回忆吧,何必要打破它呢。她安慰自己的时候,却不知陈荒野已与她阴阳相隔了。
杜文丽也一直没有结婚。解放后,她在一个公私合营的钟表厂当了一名工人,用挣得的工资养活着自己。她后来也离开了过街楼的家,搬到厂里宿舍去住了。她把自己的小天地收拾得很整洁,下了班就回到宿舍里,看看书,打打毛线,偶尔也做几样喜欢吃的菜款待自己。有时同事进来坐坐,她倒也妥帖周到。却从不到别人家串门,也很少见她出去逛街,看电影什么的。她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工装,家常的衣服也很少有穿红着绿的。她的头发和脸也变得朴素起来,跟一般中国人越来越接近了。当然也有不少人关心过她的个人问题,但都被一一地谢绝了。以后,别人就很少注意上她了,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人,且孤僻而自怜,总是有意地把自己处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偶尔有人提起当年那洋气十足的杜文丽小姐,已经很难把她联系在一起了。她倒是觉得这样很好,因为她只想平平静静地过完一辈子。后来,她真的就做到了。
外婆的故事说到这里停下了,此时已是又一个的黄昏,彩霞满天。外婆爱看晚霞,她说那一朵朵云霞就是她故事里一个个女主人公的幻影。我催着外婆再讲下去,外婆说,讲不完的,明天吧。我问外婆,您又是故事里的谁呢?外婆微微一笑说:我希望是,但我只是一个说故事的人。
外婆沐浴在晚霞中,表情安详而深远,她的身上重叠着往事中一个个汉口女人的影子,仿佛附了体。我感觉外婆像是阿秀,或是沈锦琳,或许就是故事里的某个女主角,我希望外婆是一个有传奇经历的女人,也想象自己就是那些拥有美丽爱情的女人。
一年以后,外婆离开了人世。她终究没有再去过昌年里的老房子。
在一个秋阳高照的午后,我又来到了昌年里。踏入那石库门的天井时,一缕阳光斜斜地跳了进来,使黑洞洞的走道透进些许光亮。往里走,又暗了些,闻着若有若无的陈年的气息,仿佛走进了时间隧道里,一幕一幕的影像在眼前渐次浮现。恍惚间,我依稀看到一个穿碎花旗袍的美丽女人,她正倚在门口,笑吟吟地挥着花手帕,她在叫我的名字。
我知道她一定是年轻时的外婆,或者是,我的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