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君强忍泪水,慢慢站起身来,“工友们,在这危急的时刻你们和布厂共存亡,我感谢你们。我们的血不会白流。眼下的事,我们要尽快把厂里所有的机器和物资运到码头上,不给日本人留下一寸纱。愿意跟我们进川的一起去,不愿意去的我发慰问费自寻出路。”说完吩咐周围赶紧抢运。又叫人把沈均和几个受伤的工人送到医院。
忙到深夜,梅君才从码头上回家。
在惊恐中守了几天的母亲见她回来,总算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
“布厂被炸了?”母亲问道。
梅君这一天一直硬撑着,母亲这一问,一下触到她的痛处,便止不住流下泪来。继而放声大哭。
丽梅在旁,也禁不住流泪。
好久梅君才止住哭声,问道:“不知阿均现在怎么样了?”
“刚才还帮我收拾行李呢,头上缠着绷带,也不休息,我这会儿强令他去睡了。”丽梅道。
“明早走来得及吗?”
“来得及,几个佣人我已打发走了,只是房子……”丽梅望了望四周空落落的物件,有些伤心。
“姆妈,房屋我去年贷款时就抵押给银行了。没关系的。”梅君道。
“你倒有先见之明。”母亲的话像是责怪,又像是赞许。“阿均今天可危险啊,我看那弹片要再偏一点。可就没命了。”
梅君说:“如果不是他救我,也许我就没命了。”
“唉,这阿均可是个实在人呀。”丽梅看了一眼梅君,也没往下说。
母亲的话,叩击着梅君的心扉。记得刚来汉口时,她对瘦瘦高高的沈均没怎么在意,有时碰着面,只是随口打声招呼就过去了。但自父亲去世后,经过两年的接触,沈均的聪明才干慢慢被她欣赏,两人在一起配合默契,得心应手。而另一方面,梅君还深感沈均是一个外表矜持,内心火热的男子。虽然他从来没有表白什么,但梅君已察觉沈均对她的爱意,只是少铭还在她心里。从今天阿均流血的那一刻,梅君突然明白,自己多么需要他,她不能失去阿均。
“姆妈,我明天跟阿均的货船一起走,您一人去重庆行不行?”
丽梅道:“那怎么行,你得先跟我去重庆。”见梅君不做声,又道:“你三姐生下杏妹后,一直病怏怏的,现在该去看看了。平时你太忙,也顾不上跟你说。”
“姆妈,我是怕……”梅君欲言又止。
“姆妈也没什么亲人了,就剩你婧姨妈,你可别想多了,听姆妈的,赶快收拾东西,不知道日本人的炸弹又要落到哪里。”丽梅道。
第二天清晨,沈均把行李收拾停当后,才叫母女俩下楼。梅君回头望了望老榆树,心里一酸,沈均见她眼圈红了,忙把她扶到黄包车上。
一路上满目疮痍,墙上,电线杆上,到处是炸飞的血肉,让人惨不忍睹。走到江边,只见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机材遍地。他们看到民生公司的货轮正在装货,布厂的机器已逐渐搬上了船。
“到万县后你赶快安排停当,我到重庆后呆不了多少天就会来的。”梅君对查点物品的沈均道。
“好的。”沈均应了一声,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这时一辆小汽车开了过来,在他们身旁停下。少铭从车上下来。
“少铭,你怎么来了?”丽梅叫道。
“梅姨,幺妹,”少铭快步过来。见沈均包着头,问道:“你们被炸了?”梅君点了点头。少铭沉默片刻道:“没关系,到万县再重整旗鼓吧。”然后又对梅君道,“走吧,我今天跟你们一道上船。”
“你跟我们一起回重庆?”梅君问道。
“不,我马上赶往宜昌,那里滞留着八方来的人和物资,马上要抢运入川。”少铭道。
一旁的沈均听到少铭和梅君要一道上船,清点物品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阿均,我们走了。”丽梅向沈均道别。
呆立的沈均这才缓过神来,“我去送你们。”他连忙跟着。
“不用了,你这边的货船也要开了。”梅君道。
沈均见梅君如此说,只得立住了,“那,再见了,太太,四……”他说到这里咽住了。
“叫我梅君,别叫四小姐。”她感觉少铭在背后注视着他俩,于是对沈均深深一笑:“记住我的话,请保重自己,等着我来。”
“好吧,先上车吧。”少铭在汽车旁听到梅君的话,不觉酸酸的,他向她催促道。
上船后,少铭就把母女俩安排在头等舱。接着又去指挥船员安置上船的难民。
梅君见其他舱位都拥挤不堪,连甲板上都坐满了人,吵闹声,小孩的哭叫声不绝于耳。头等舱的那两个英国商人坐在甲板上喝着啤酒,不时用鄙夷的眼光瞥着甲板上那些愁眉不展的中国人。梅君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
一会,少铭又拎了一网兜苹果来了。
“少铭,你那么忙,还来招呼我们,留着思娣她们吧。”丽梅道。
“她们有,前几天我已托人带回去了。”少铭回道。
“少铭,思娣现在好些了吗?”丽梅问。
“看那样子好像越来越重了,她得的是……肾衰竭。”少铭好不容易说出了口。
“三姐有这么严重?”梅君一听这话脑子都要炸开了。
“是的,你们现在去,还能见上一面。”少铭阴郁道。
母女俩都掉下泪来。“这孩子从小体弱。”丽梅难过道。
少铭看着甲板上人多,扶了扶梅君,“到舱里休息吧。”母女俩跟着少铭来到舱里。等她们安定下来,少铭才离开。
丽梅看着少铭的背影,叹道:“只怪思娣命苦,少铭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家庭,却无福享受。不过也怪她姆妈,一声不响就走了。思娣的病也许就是那时落下的。生下个女娃已经不讨婆婆高兴了,可她姆妈本来出身低微,又不替思娣想想,让婧姨妈瞧不起。你想思娣怎么经受得起。”梅君听母亲这么一说,越发想到思娣的可怜。
少铭把梅君带到顶层的甲板上。
“感觉怎么样?”少铭笑问道。
“太美了!”梅君望着两岸的风光兴奋不已。离汉口越来越远,梅君心里的创伤也慢慢平复。她身穿藕荷色绒丝旗袍,米白的乔其纱长巾绕在玉脖上随风飞舞。站在一旁的少铭望着迎风玉立的梅君,长久的激情又悄然唤起。
“幺妹,让你受苦了。”少铭心疼道。
“也许我命该如此吧。”梅君叹口气道。自父亲去世后,她凭着那股子好强,一直坚强地支撑着一切,吃了多少苦,她都承受着,慢慢使文华布厂渡过难关,迈向起步阶段。但布厂被炸,几乎要把她击垮。除父亲外,少铭是她心中的又一个精神支柱,她曾经在痛苦时无数次从心里呼唤过他。现在少铭就在身边,此情此景,她又像被触动了,感情的闸水再次打开,她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少铭见此,不由把梅君拥进自己宽大的胸怀里,“对不起,幺妹,小小年纪承受这么大的负担,这是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他以为梅君一直在怨恨他。
梅君想到思娣,她转过身去。
“原谅我,梅……我不想伤害你,但我……有时我是把思娣当成你了。”少铭痛苦道。
“我三姐已经够可怜了,你要好好待她。”梅君流泪道。
少铭不吭声了。风大了起来,他把梅君送回到舱里。
宜昌到了。船上吵嚷起来,上船的人又增加了一倍,使原来的甲板更加拥挤。
少铭下船之前,把茶房叫到母女俩面前吩咐了一番,然后对丽梅道:“梅姨,我要走了,此后几天这位茶房会照顾好你们的。放心吧,我去宜昌一忙完,就赶回去。”
“你放心去吧。”丽梅道。
少铭走下船,回头又向她们挥了挥手。梅君望着少铭渐渐淹没在人流中,心中又掠过一丝怅然。
在船上的几天,使梅君一直紧绷的心弦慢慢放松下来,她和母亲在甲板上看绮丽的三峡风光,沉静在和平的宁静之中。她暂时忘记了少铭和沈均,只有三姐的病让她惦念着。
轮船终于停靠在重庆望龙门码头。一下船,董家的管家余元甫就迎接上前,他把母女俩安排坐上滑竿,上了台阶,董家的小轿车早停在那里。轿车沿着山道行驶了不一会,就进了董家花园。
早有几个人在台阶上等候,见她们从车上下来,便迎了上来,梅君认出了走在前面的婧姨妈,就叫了一声。
“哟,梅君,长这么高了,好美的妹子呀!”婧姨妈虽然年过四十,但长期养尊处优,皮肤保养得十分细嫩,几乎看不到皱纹。她对旁边的丽梅说:“这不是从前的你吗?”
丽梅笑道:“她可比我本事大呐。”
走进客厅,镂雕的檀香木屏风香气扑鼻,满堂的红木家具熠熠闪光,案台上,德国珐琅钟正的答的答地响着。她们在铺着乌红缎垫的靠椅上坐下,刚一住脚,就有两个穿着翠色衣衫的丫环进来,一个端着铜面盆,一个捧上茶点。
“坐几天船够累的,先洗把脸,喝口茶。”婧姨妈招呼道。
一个丫环牵着身穿粉红夹袄,皮肤白嫩的孩子进来,婧姨妈拉过孩子说:“快叫姨奶奶,小姨。”
孩子怯怯地叫了声。
“这是杏妹呀,长得真像少铭。”丽梅一把将杏妹抱起,并将怀里准备好的红纸包放在杏妹手里。
“快谢谢姨奶奶。”婧姨妈一旁道。
杏妹谢了一声。梅君将杏妹接了过来,见到这孩子,她萌生出一种双倍的亲情。
坐在客厅说了些话,丽梅说想看看思娣,于是就跟着丫环出来。
走到思娣卧房,掀开门帘,浓浓的中药味就扑进鼻腔。
“三姐……”梅君走到床前轻唤一声。
“三妈,幺妹,你们来了……”病体恹恹的思娣挣扎着要坐起。
“别起来,别起来,”丽梅按住思娣,又挨着她床边坐下。
“三妈,我好不了了。”思娣含泪道。
“别瞎想,好好治病,今后三妈和幺妹每天陪着你。”丽梅拢了拢那湖蓝色的缎面被子。
思娣望着梅君,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幺妹,真高兴你能来。”这时丫环牵着杏妹进来了。
“姆妈——”杏妹叫了一声,一下扑到思娣身上。梅君看到这情景,刀绞似的难受。
丫环把一大盒药放在床头柜上。思娣看到药,又伤心起来,“花这么多钱,也不见好。”
丽梅安慰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那么快就好的。”
董家花园处在一座山上,米黄色的尖顶洋楼建在半山腰,门前,一棵老大的杏树正零星地开着白色的花朵,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蜿蜒在葱绿的草绿之间,两旁长着一丛丛的栀子树,一些海棠、桔树、梅树和桂树植在草坪四周,此起彼伏地开着花朵。拾级而上,就有一个凉亭,亭子边有一个花圃,里面花团锦簇,彩蝶翩飞。
梅君走进花圃,一朵开得正艳的红月季花跳入眼帘,她向园丁要了那盆月季,抱着它来到思娣的房间。
虚弱的思娣见梅君把花盆放在窗台上,眼里透出一丝光亮。
“姐,好看吗?”梅君望着思娣道。
“真好看,你一来让我这房里都有生气了。”思娣痴痴地望着那朵月季花。
梅君坐到她的床前。思娣看着梅君那青春逼人的脸,突然说道:“幺妹,少铭一直喜欢你。”
梅君的心颤抖了一下,她脸红了。
思娣喘着气道:“幺妹,是我不好,我早该知道少铭喜欢的是你,我就不该跟他……两年多来,他对我一直很客气,照顾也不错,但我渐渐明白了他的心,夫妻之间是最敏感的。我知道结婚之前他去汉口那一次的原因……幺妹,请你答应我,我死后,好好带我的杏妹。”
梅君的眼圈红了,她握着思娣的手说:“姐,你放心,我会把杏妹当成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至于其他的,我还没有考虑。”
“你必须嫁给少铭,他是爱你的。而且,杏妹在你手里我才放心。”思娣一脸果断的神情。
“姐,看到你……我心里难受,我们不说这些好吗?”梅君哭道。
在那朵月季花凋谢的时候,思娣也离开了人世。下葬的那一天,梅君哭得昏了过去,少铭一直呆呆地立在思娣的墓前,不说一句话。
一个多月后,梅君收到了沈均的来信,信上说布厂已经安顿好,只是大批织机需要购置。如不赶快筹集资金,她的布厂一时难以开业。梅君看完信又着急起来。自思娣死后,她一直没有见到少铭。那天问起母亲,丽梅说:“他瘦多了,每天早出晚归的,见人总阴沉着脸,姨妈看了也很不舒服。不过他只要见到我,总会问起你来。”梅君听了这话,心里也不好受,没想到少铭也过得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