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张子敬听完,痛苦地闭上眼睛。半晌,他慢慢说道:“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思娣她受得了吗?”见少铭不做声,又道:“她姆妈跟我说过,思娣非常爱你。这小妮子从小敏感而脆弱,当初我答应把她嫁给你,是想你能保护好她,也是成全她母亲的心思。”
少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张子敬艰难地说道:“我真希望看到你和思娣成婚的那一天,不知看不看得到。”
少铭转过身来,他看着姨父的脸,那脸显得非常可怕,他苍白如纸,只有快死的人才有这样的脸。子敬抓住少铭的手说:“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一生的憾事是没一个儿子,四个女儿,已经有一个比我先去,我不能看到另一个有什么不测。梅君她还小,你和思娣不是很好的一对吗?”
空气像是凝住了,半晌,少铭看了看张子敬那乞求的眼神,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少铭和思娣的婚礼如期举行。婚礼办得相当热闹和排场,幸福的新娘不时变换着各种盛装,美丽大方。倒是新郎显得有些矜持。张子敬坚持喝了小半杯红酒,梅君没有到场,她正发着高烧,母亲丽梅守候着她。等到思娣正式去了重庆,家里才渐渐安静下来。
张子敬的病一日重似一日,丽梅终日陪着他。
“梅君又去厂里了?”子敬问。
“嗯。”丽梅应了一声。
“她不会恨我吧,她这一病,我才知道这妮子心里想着什么。”
“她可什么也没说。”丽梅道。
“她越这样我越难受,苦了这妮子了……丽梅呀,你还记不记得梅君出生时那位杨半仙给她说的那八个字?”子敬道。
丽梅想起那年腊月梅君出生三天后,子敬冒着大雪把城里有名的杨半仙请来。杨半仙听子敬报出梅君的生辰八字后,默默咕咙了一阵,道出八个字:“遇金而开,遇土而合。”见子敬目瞪口呆的样子,又补了一句:“此娃命硬嘛,以后是你的依靠。”
丽梅想来不觉对子敬道:“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子敬望着天花板,似乎喃喃自语:“阿均那孩子不错……”
那天,刚好三个太太都在身边,子敬提出要梅君管家。语一出口,太太们马上反对,丽梅也用疑虑的眼光望着子敬。二太太青儿道:“她一个不满十七岁的妮子能管好家?还有布厂那么大的摊子。”子敬一听,来气道:“不管,谁管,你们管?平时只会打牌,看戏,现在倒争起来了,告诉你们,梅君不比男伢差,这一点我信得过。我不也是十几岁就出来当学徒的……”
子敬终于不行了,弥留之际,他喊着梅君的名字,泪水从两边眼角流出,梅君伏在他身上恸哭不止,直到断气。
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徽州帮的人都来了,沈均忙着料理一切。子敬遗体盖棺那一刻,周围哭声恸天,梅君却如一尊石像站着。那一刻,她蓦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张子敬的灵柩被运回徽州安葬。张家失了顶梁柱,整个院子一下冷清了许多。根据子敬临终的意思,这个家的担子一下落到梅君身上。
商铺的店主们知道张子敬把文华布厂交给十七岁的女儿掌管后,开始把赊销的布款一拖再拖,厂里四百个工人的工资眼看就要发了,可账上却无钱。而此时泰和纱厂一心想搞垮文华布厂,不惜给商铺高额的回佣,使文华的布匹销售又减少了三成。梅君和沈均心急火燎,只得亲自上一家家店铺要钱。
等忙得焦头烂额的梅君回到家里,太太们也没有好言语对她:“四妮呀,这每天吃的是什么菜呀,肉这么少,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成瘦猴了。”梅君拿起筷子一瞧,确实没几片肉,可报账却不止这些呀。她想着,就去厨房,正遇上王厨子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梅君一眼看见案板上放着一个蓝布包,王厨子见梅君盯着布包,神情紧张道:“这是些脏衣服准备带回家去的。”梅君也不吱声,打开包上面的一层衣服,从里面拿出一块牛肉,一条桂鱼,一包花生米来。王厨子的脸马上变得惨白,梅君道:“现在你就跟我去结账,明天不用来了。”第二天,梅君就请来了新厨子。此事过后,佣人们才感到梅君不可小视,也都规矩起来。
刚理顺内务,四小姐梅君又坐在父亲坐过的红木办公桌前,听着沈均的汇报。
“工人的工资勉强付了半个月,棉花又要进了,可那几家的钱一直压着,这样下去我们难以支撑呀。”沈均道。
“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
梅君心里明白,这些店主看她是姑娘有意怠慢,还信不过她呢。而工人工资不付完,人心不稳,更是大患。这么一想,她就对沈均道:“今天你尽快赶往少铭哥那里,把我的信交给他。看他能否借两万元给我周转几个月,利息照付。如果行,叫他马上把款子汇到我这里。”沈均迟疑了一下出去了。
梅君又去稳定工人们的情绪。因有前几个月的学习经历,梅君对厂里已经比较熟悉,现在她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想到这些,她的两眼又潮湿了。
没过几天,梅君就收到了少铭汇来的两万元款项。沈均回来,交给梅君一封信,梅君看了一眼表情复杂的沈均,将信打开:
幺妹:
知悉你目前的困境,甚是挂念!我正在筹措兼并万县一公司,尚不能到汉看望,现已将款项汇往你处,如再有困难,请及时告知。
保重身体,代问全家好!
少铭哥
六月十二日
梅君看毕,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不觉将信捂在胸口上。沈均见此,正要转身离开,不想梅君问道:“我三姐现在好吗?”沈均迟疑了一下说:“还好,只是感觉她比以前话少了,少铭哥又经常忙得不能回家。”梅君听得呆了呆,没再言语。
少铭的款项给梅君解了燃眉之急。工资发下来后,工人的情绪稳定了。原材料一购进,布厂恢复了正常生产。那几家拖欠的店铺看到文华照常运转,又见梅君也一样付给他们佣金,自然不好把布款再拖下去,纷纷把款项都付给了文华厂。
梅君喘气之余,又和沈均商议道:“目前这一关过了,但照现在的状况,我们还是斗不赢泰和,他们从设备、资金、税额上都比我们占优势。”
沈均点头道:“只能从提高现有设备能力,广开销售渠道上下功夫了。我发现厂里棉纱滞销一部分原因是用户喜欢有接头的日纱,我现在也能改搭头为接头了,还想进一步加大导纱圆径,将每件纱加长,使用户得到实惠,这样才能走在泰和前头,赢得市场……”
梅君望着沈均说话时那庄重的样子,不觉微微一笑。沈均见四小姐笑起来,脸一下红了。梅君见他脸红了,越发笑出声来。
“四小姐,没事我走了。”沈均站起身就走。等沈均走后,梅君才感到刚才对阿均有失尊重了。
过了不久,文华布厂终于成功地改进了几项工艺,又将细纱机全部改为大牵伸,锭子改定带传动,减少第三道粗纱机二十多台,减少工人四十几人。泰和纱厂看到文华的实力一步步壮大而懊丧不已。九一八之后,席卷全国的抵制日货的浪潮又铺天盖地而来,泰和纱厂渐渐坚持不下去了。
进入冬月,梅君不敢懈怠,每天照例到布厂。那天一早进办公室,就看见茶几上放着一盆粉色的腊梅花,含苞正放。梅君凑上前去,禁不住闻了闻:“好香呢。”看见沈均进来,就问:“这花可是你放的?”沈均低头不语,见梅君一直看着他,不好意思道:“四小姐,你的生日是今天吧?”梅君猛地一想,不错,她今天满十七了。心里不禁涌起一阵甜蜜。见沈均在一旁含笑地望着她,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沈均拿出一把棉花递给她:“河北今年早霜,棉花受灾颜色发黄,正在大幅降价,但没人敢进,我测试了一下,觉得耐力未减。”
梅君接过棉花捻了捻道:“马上大量购进,纺织后进行染色,到市场后再廉价出售,不怕击不倒泰和。”
很快到了春节,因为是张子敬的新年,几个太太都呆在家里。大姐思琴一家也回来了。还带回一双天真可爱的儿女小荣和小强,家里一下热闹起来。梅君高兴地牵着两个孩子出去买这买那。思娣来信说,她也要回来。冷清了好一阵子的张家院子又充满了喜气。
思娣回来的那天,梅君特地去码头接她。思娣从船上下来,姐妹俩就抱在了一起。一年不见,她们都尝到了别离的痛苦。走出码头,梅君看着思娣凸起的腹部道:“三姐上车吧,我坐后一辆。”思娣一把拉住梅君:“幺妹,姐俩多久没有一起坐车了。”梅君说:“我怕挤着你。”思娣不由分说硬要拉她上车,梅君扭不过,只好上车了。思娣望着梅君:“幺妹,你又长高了,但比以前瘦了,现在还管家?”梅君拢了拢头发说:“谁叫我们没个兄弟呢?”思娣心疼道:“可别把身子累垮了。”梅君挽住二姐:“别担心,我身体好着呢,不像你,豆腐块似的。”
吃饭的时候,大家问起少铭。大太太桂荣问他怎么没一起来,思娣道:“他可忙着呢,几天都在公司没回家,这次我来,他特地吩咐船上的伙计照顾好我……”
梅君埋头吃着饭,只要提到少铭的名字,她就隐隐作痛。大家似乎感觉到一声不响梅君的心思,也都住了嘴。自从梅君管家后,家里过得悠闲而舒适,慢慢对梅君的聪明认可了。这时桂荣问道:“四妮,阿均还好吧?”梅君“嗯”了一声。青儿搭话道:“这个阿均呀,以前瘦里吧叽的,现在倒出落得像个人物了。每次见到梅君,总是彬彬有礼,他对我们四小姐可关心呢。”
“二妈,您别瞎说。”梅君的脸红了。
“我怎么瞎说,那天我看着阿均拎着一包点心上楼。他对我说,四小姐近来少一顿没一顿的,这点心给她压压饿。那天下那么大的雨,他衣服都淋湿了,还直往梅君那里跑。在楼梯间他还蛮有兴致地对我说,四小姐叫我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过完春节,思琴一家和思娣都回去了,张家院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梅君依旧忙她的事。二太太青儿近来喜欢上民众乐园。头发新烫了最流行的大花,穿的旗袍也是无袖高开款式,她已顾不上与大太太桂荣一起打牌,每天梳妆完后就出门了。桂荣一时看不惯青儿那样子,对丽梅说:“她再怎么打扮也没你好看。”丽梅笑笑。她也烫了发,但穿的旗袍素雅大方,显得得体而不俗。但桂荣一直是阴丹士林布,挽髻。
一晃又过去了几个月,梅君收到少铭写来的信,说思娣已生了个女孩。当梅君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青儿时,青儿叹口气道:“跟我一样,都是生不出儿子的命哟!”
过了不久,青儿拎了个藤箱偷偷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佣人王嫂后来悄悄告诉大太太:“有相好的了,听说是个卖烟的,说是看戏认识的。”桂荣叹道:“她也才三十多岁呀,让她去吧。”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梅君坐车从中山大道去文华布厂,发现街上的人一个个都行色匆匆。不一会,一群学生举着条幅,喊着口号过来了:“打倒日本侵略者”、“把日本鬼子赶出国土”、“还我中华”……梅君正诧异,一个报童举着报纸来到她面前:“小姐,快看报,日本人打进卢沟桥了!”拉车的老李对梅君说:“四小姐,战争来了,这下可不安宁了。”梅君的心一下缩紧了。
一进厂,沈均就神色严峻地对她说:“京广线停车了,前日一车皮白布搁在驻马店,如果短时间内不能通车,我怕会出问题。”梅君一听,也感到棘手,思考片刻道:“你赶快与保定那边取得联系,是否改换汽车运输,如果不行,尽快把布匹卸在驻马店处理掉。”
沈均答应一声又说:“厂里可要早作准备呀,万一日本人打到汉口怎么办?”
梅君道:“赶快把原材料进足,战争打起来,布匹绝对是紧俏物资。”
由于战争吃紧,物资供应日渐紧张,人们疯狂抢购大米和盐。张家每日的膳食中,也见不到肉。而大太太却在这个时候犯了肺病,家里仅有的一点营养都留给了也。梅君因为劳累,明显地消瘦下去了,这段时间她格外地忙,从早到晚泡在厂里,工人们也在加班加点地干活。
那天,沈均走进她的办公室,不声不响掏出一个苹果放在桌上,梅君抬头怔怔地看着沈均,沈均被她注视得不好意思道:“我们的棉布运到军队后,他们感谢得不行,硬要送一箱苹果给我们。”梅君捧起那个苹果:“这对他们可是雪里送炭呀,但愿我们的军队能早点打败日本人。”
大太太桂荣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梅君叫回思琴照料她。由于缺乏药品和营养,桂荣在这个冬天离开了人世,思琴夫妇把母亲的灵柩运回徽州与父亲葬在一起。
次年春天一个阴沉的日子,梅君正要坐车回布厂,忽然警报响了。她正诧异,接着就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快跑,日本飞机来轰炸了!”听见喊声,满街的人惊慌逃跑,梅君就近跑进大门,躲在老榆树桠上。不一会,人字形的日本机群便从头顶上呼啸而过。接着,就听见“砰砰砰”的子弹发射声和剧烈的爆炸声。
“梅君,你在哪里呀!”爆炸中夹杂着丽梅凄厉的叫唤。
梅君浑身颤抖着。她看见周围已经有房屋在冒烟,一会,又传来飞机的轰鸣声,随着一枚枚炸弹的爆炸声,一座座房屋起火坍塌,无数的生命倒在血泊里。汉口最惨烈的日子来临了,梅君在剧烈的震撼中熬过了极度恐惧的一天。
战火中的文华布厂比平时更加繁忙。梅君整日和工人们抢装棉布。这天,一个工人跑来叫她:“老板,厂门口有人找你。”梅君只得放下手中的活计。
梅君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身穿浅灰色西装的高大身影。她感到一股热血涌了上来。那不是少铭吗?
少铭看到梅君,脸上也显出少有的激动。
“你怎么来了,少铭哥?”走到少铭面前时她的眼泪已快流出来了。
“幺妹,我是想来告诉你,汉口怕吃不住了,得赶紧考虑转移。民生公司已奉命执行汉口的抢运任务,刻不容缓,你得赶快作好准备。”他看了看表,“我马上要去汉口航政局,又有几千名前线下来的伤兵要转运入川。你最迟一星期内准备完毕,我随时派人来接你们。”少铭拍了拍她的肩膀,“听清楚了吗?小丫头,看你瘦的。”说完大步离去。
“少铭哥……”她的泪水已噙满眼眶。
梅君抹着泪回到织机房。工人们正在赶织运往军工部的又一批棉布,梅君看进度还得三天才能完成。
“我们在三天之后准备搬走,机器、原材料用不着的先装一部分上船,布匹选送一部分走。”梅君向沈均吩咐道。
“好的。”沈均答道,赶忙跑去准备。
接连三天时有警报响起。梅君不顾一切赶往布厂抢运棉布。
“快点,快点。”她和沈均边忙边喊,工人们马不停蹄地来回装着布匹。
这时,警报又响了。
“快,把最后一车装完。”她话音刚落,爆炸声已掩盖了一切。
“老板,快离开,飞机过来了。”工人们四处逃窜,焦急地喊着给布匹盖帆布的梅君。突然,“吱——”的一声,有人在背后大叫:“快卧倒!”梅君一下被人掀倒压在身下。只听一声剧烈的爆炸声,碎石粉尘掀地而起,紧接着,周围又传来几声巨响。
梅君的头和上身整个被这人压着,呼吸困难,过了几十分钟,那人才滚到一旁。梅君呼了一口气,扒开满身的粉尘,她突然发现地下有血,再看那人的脸,便大惊失色:“阿均,阿均,你醒醒。”
“四小姐……”沈均头上的血直往下流。
“阿均——”梅君抱起阿均的头:“你怎么了,阿均……”梅君哭了起来。
“我没事,可能是弹片擦破头皮了。”阿均吃力地说。梅君连忙掏出手帕给他包上。
“我们的布厂被炸了。”沈均难过地说道。
梅君看看四周,这才发现织机间塌了,厂房几处冒着浓烟。工人们正忙着救火,几个受伤的工人被抬了出来。在一旁痛苦地呻吟着。
“老板,布匹和纱绽毁了不少,织机已炸坏了三分之二呀。”工人们走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