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警报响起的时候,沈锦琳暗暗祈求老天保佑,后来有惊无险,她就催促表妹梅生一起去参加麦加利银行举办的茶舞会。说是银行新任经理董运琛特地邀请了白梅生小姐,她不能却人家的好意。
其实梅生心里也明白,表姐的做法全是父亲的用意使然。对于学校的提前放假,父亲白应祺倒是百分之百的赞成。在这个乱世,命都不可保,还读什么书?近来他一直在考虑梅生的事,她快满十七岁了,这种年龄的女孩子,已经是出嫁的时候。好在喝过一些洋墨水,如今在怡和洋行做副买办的他,脑子比一般人开通,看梅生喜欢上学,还说要读到大学,出国留洋,他也一直是赞成的。但现在时局动荡,日本人已经打到南京,眼见政府的高官都跑到汉口来了,越发是人心惶惶。想到自己年近半百就落下这么个女儿,到时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不由萌生出让梅生早点出嫁的念头。对象也选好了,就是恒昌茶业公司老板董元甫之子董运琛。那是个聪明能干的小伙子,从法国留学回来不过两年,就坐到经理的位置,令许多人羡慕,也让白应祺称赞不已。
董元甫本是跟他生意往来建立起的关系,由于俩人意趣相投,就成了朋友。后来董老板来白家做客,看到生气勃勃的梅生,当时就喜欢上了,觉得那姑娘有旺夫之相,是求之不得的好媳妇。就跟白应祺说出做儿女亲家的想法。白应祺也看好董家公子,认为梅生嫁给董运琛,对他以后也是个依靠。因此俩人不谋而合,自然是皆大欢喜。当然一时半刻还没有让梅生知道。那时梅生的心思全在读书上,想她也是不肯这么早嫁人的。白应祺对这个独养女儿很是娇惯,从来不做女儿不情愿的事。现在学校停了学,正好免去了他的顾虑。但此时梅生正为前途担忧,现在就劝她结婚肯定不现实。不如慢慢地感化她,让她忘记学校,忘记书本。可是怎样才能让她忘记这一切呢?白应祺想来想去,觉得锦琳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沈锦琳是白应祺的亲外甥女,长梅生四岁,是英国大班特来温的Dear,现已是汉口上流阶层赫赫有名的交际花。要说小市民出身的锦琳接触到洋人是极其不容易的事,可锦琳就有这本事,让特来温在一次舞会上疯狂地爱上了她,乃至成为T公馆的新宠。
说起这个外甥女,白应祺其实并不喜欢。她和梅生一起读书,见了四书五经就喊头痛,唯独对英语一项勉勉强强。提起容貌举止,她也不及梅生那般清秀文雅,倒是粘上不少里巷女人的俗艳和精明。这自然跟她的寡母,自己那位小气而浅薄的姐姐分不开。那次行里举办舞会,因为女伴不够,筹办此次活动白应祺本想把太太和梅生都带去,可巧那几天太太身体不适,梅生又不愿去,碰上锦琳过来看望舅母。太太见白应祺着急,便提一句:“梅生不愿去,你也别难为她了,就把锦琳带去吧。”白应祺觑了一眼锦琳,只得勉强答应。令他想不到的是,久居亭子间的锦琳,竟像一只迫不及待展示自己的孔雀,在舞会上大放异彩,迷倒了在场所有的人,连一向挑剔华人的特来温也不能幸免。现在特来温在一些场合,也会不吝惜对她的赞美,称她是Beautiful and clever woman(美丽聪明的女人)。白应祺由此感叹,说锦琳读书不及梅生,可洞明世事却强过梅生几倍呀。
对于舅舅要她做的事,锦琳当然不敢怠慢。何况她也喜欢梅生,对这方面的事又乐此不疲。经过一番考虑,她首先带来了一撂《良友》杂志,上面全是明星们穿着摩登服饰的倩影。她一面一面地翻给梅生看,并对最新流行的服装样式和发型进行绘声绘色的讲解。这一下果然奏效,梅生先是好奇,继而脸上露出艳羡之色。锦琳是过来人,她当然知道梅生一心只想读书的缘由,不过是在享受生活方面灌输少了。像她这样的漂亮姑娘,正值怀春,怎么会不爱美呢?何况她本就生得一副天姿丽质。几天里,锦琳将梅生一点点地改头换面,先是剪去她的两根麻花辫,变成时髦的爱司头,接下去又教她如何描眉点丹。一番打理完毕,最后又让梅生穿上她带来的那套银红丝缎短袄长裙。这下锦琳呆了,那梅生就像披上了凤凰的羽衣一般,把她惊得连连叹道:“我的天,原以为你是出水芙蓉,谁知你还是那国色天香呢。”见镜子前的梅生也像看不够自己似的,锦琳越发对自己的初战告捷感到得意。心想不出两个月,她就会让梅生彻底忘记书本,变成第二个沈锦琳。
现在,焕然一新的梅生就被表姐带出了门,上了特来温的那辆雪佛莱小骄车。这时雪花又飘下来了。纷纷扬扬之中,街市两边的霓虹灯还在放肆地闪烁着,好像刚刚拉响的警报并不在这个城市里发生过。战争中的太平景象会让人有一种奢侈的幸福感。梅生也是怀着这种心理才听了表姐的话。至于跟不跟董运琛见面,那倒是其次的。
不多一会儿,汽车就在维多利夜花园的门口停下了。只见一位穿着西式大衣的人微笑着向她们迎了过来。“白小姐,你好!”说着就伸出一只手。梅生矜持了一下,还是将手伸给了他。这样轻轻一托,梅生就像蝴蝶一样地飘了出来。
“董经理,要你亲自来迎接呀。”锦琳自然客气了一句。
“这有什么?二位冒雪赶来光临本场舞会,就更令我们感动了。”董运琛应答得体,锦琳听得舒服。再看董运琛体魄强健,一脸贵气,心里就有几分吃梅生的醋了。小妮子的运气怎么就这样好呢。
还没走到舞厅,已经听到爵士乐中,有一个细软的声音在唱《何日君再来》。歌声靡靡,让人一下跌入到某种情欲之中。这时一个戴瓜皮帽的胖子突然跑过来,几乎要抱住锦琳:“我的亲姐姐哟,你怎么才到呀!害得我《满场飞》都没劲跳了。”锦琳扭过身子,让胖子扑了个空,又瞪了他一眼:“崔三宝,你又没规矩了。”那崔三宝便嘿嘿一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董运琛引她们在安排好的位子上坐下。舞厅里又奏起了《一夜皇后》。梅生第一次看到男女之间勾肩搭背地搂在一起,脸早已飞红了。看表姐还没坐下,就被崔三宝请进了场。只留下她与董公子呆在一起。梅生这时才明白过来,表姐那么急于要她参加这个舞会,原来是早有打算。梅生本来对董公子刚有了几分好感,但父亲和表姐这么着急地撮合她和董公子的婚事,她就有些不高兴了。她是那种喜欢自由自在的女孩,心里憧憬的丈夫也是自然而然喜欢的那一种,就像书中的爱情故事一样。其实她心里有一个秘密,那是看陈天培家的相册时,她被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吸引住了,当时心里一跳,觉得他暗合了自己幻想中的那个人。得知他还是立过好多次战功的空军英雄时,梅生更是钦佩不已。从此那张脸就在她心底里嵌下了。有了这个前提,现在要她去对另一个人产生爱情,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董运琛看梅生有些冷淡,对面前的水果点心也只是略略动了几口。邀请她跳舞,梅生就说不会跳。他说要教她,梅生只得答应了。在这种场合下,不跳舞显然是不合适的。梅生也拿不下情面让董公子太难堪。当她第一次被男人搂起腰时,身体还是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腰也绷得直直的,生怕董公子的举止有点过分。如此这般地谨慎小心,几次都踩到董公子的脚上。脸便涨得通红,脚步就越发地不听使唤了。董运琛好像看透了她的心,调侃道:“看来白小姐是把跳舞当负担了。”梅生正手忙脚乱之时,听了这句,便赌气说:“也许是。不过第一次和许多次肯定是不一样的。”董运琛自然听出了梅生话里的意思。梅生是在说他呢。梅生的拘谨是出于她的单纯,他的娴熟却表明了他的世故。梅生是没拒绝他,但又不向他表示亲近。每次是他主动找话说,梅生总是答理。这只能说明梅生对他只是礼貌,但心里并没在意他这个人。如此一想,一向自视甚高的董运琛就有了一种失落感,觉得梅生是朵扎手的玫瑰,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这种感觉对别人可能是退缩,对他董运琛却是一种刺激。他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吗?这次总算遇到对手了。由此在他的内心里,面对这位清新可人的白梅生,他就不仅仅是爱慕,而有一种征服的成分了。当然这一次他是不会有什么举动的。来日方长,只要梅生不反感他就行。所以他一直规规矩矩地和她跳舞,梅生也因为他的规矩而渐渐松弛了下来,反而跟上了他的节奏。
“你学得真快!”他忍不住说。
“多亏老师教得好呀。”梅生也附和了一句。
他注视着梅生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脸一红,竟不知怎么说下去了。
跳得如火如荼的锦琳并没忘记舞场上的这两位,看梅生与董公子跟上了趟,她松了口气。见两人一直是彬彬有礼的,又觉得不对劲。董公子好像对梅生满意,梅生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不咸不淡的样子。锦琳知道她这个表妹受书本影响,一向崇拜英雄式的人物,难说她心里喜欢的男子也是那样的人?但董运琛也堪称一流人才,配她是没话说的。这小妮子可不能心太高了呀。这时又见梅生坐下来休息,把董运琛晾在一边。董运琛心在舞池,又怕冷落梅生,正在左右为难呢。锦琳看在眼里,便甩开崔三宝那些人,过来跟董运琛跳舞。董运琛跳舞一流,遇到沈锦琳这个跳舞皇后,那华尔兹便跳成了双人芭蕾,把全舞厅的人都震呆了。由此梅生又不舒服,她看董公子跟表姐跳得那样好,联想到自己刚才的样子,心里多少有点懊恼。她也是事事要强的人,不想在跳舞上让董公子看低了自己。就等下一段舞开始,与董公子好好舞一曲。可是没想到,一到舞曲开始,表姐又与董公子上了场。这下梅生就有点生气了,所以到舞曲开始董公子再邀她跳时,她就推说累了。董公子也没坚持,又继续跟锦琳跳舞,直到舞会结束,俩人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出场时,董运琛又恢复了常态,尽心呵护着梅生,坚持要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锦琳也只得依了他,自己坐特来温的车走了。
梅生在弄堂口跟董公子告了别。看他的汽车在雪地里蹒跚而去,心里多少有些歉疚,觉得今晚对董公子也是冷淡了点。除了反感父亲的做法,她对董公子的印象还真说不出哪点不好。因此要她回去反对父亲的这一决定,她肯定一下做不到。认识一段时间再说吧。反正父亲并没要她马上和董公子订婚。低头往弄堂里走的时候,不料与迎面而来的一个人几乎撞上。她抬头看时,一下子惊住了,面前的这个人一身戎装,长得就跟电影明星似的,却比那些漂亮明星更显有英武之气。又觉得此人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而剑眉下那双深邃的眼睛也在注视着她,透着机智而坚定的神采。霎时间,梅生觉得有一道电流从他的眼睛里射出来,投到她的眸子里,她的心不由一颤,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头顶。
“……你是陈天培的二哥吧?”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你是……”他的眼睛闪了一下。
“我是她的同学白梅生。我……看过你们家的照片……”梅生已经耳根发红,连呼吸也急促了。
他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哦,是白小姐,幸会!”
梅生抿了抿嘴唇,看他笑的样子就像饮下一口美酒似的。她忍不住道:“你刚回来……又要走了?”
他点头说:“是的。战事紧急,由不得自己。”
“你几时再回来?”
“有空吧。”他说完就急着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她说:“白小姐,有空常到我们家来玩。”然后向她挥了挥手,就留给她一个匆匆的背影。
梅生眼看着他一步步离去,胸口突然一阵发堵,好像把她的心也带走了似的。那相片已经让她念想了好久,今天见到他本人,竟比照片上更显得英姿勃发,把她都快迷昏了。她怎么能这样草率地与他分别呢?她想喊他一声怀民哥,可喉咙着梗,竟说不出话来。她突然想追赶他,可是跑到弄堂口,看他已经上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此刻,陈怀民也看到了站在雪地里的梅生,他凝望了她一眼,微笑着说:“白小姐,再会吧!”
听到这句话,梅生的心像是被什么激了一下,泪水顿时涌了出来。直到那辆摩托车在雪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才慢慢转过身,再次向弄堂里走去。可是走在雪地里的两条腿,就像是踩在棉花里一样,脑子也是晕晕的,仿佛刚经过一场梦似的。当她走到陈天培家门口时,看那窗户还亮着灯光,心里便升起一种温暖的感觉,好像那灯光跟她有了某种联系,它一下子变得亲近了起来。她在那灯光下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向自家门口走。
进了石库门,就看见天井边的那扇窗户映着周文瘦小的身影。她忍不住探头道:“周文哥,你还在忙呀。”埋头写字的周文一看是她,便笑着招呼:“哦,是梅生呀,进来坐坐吧。”
周文是她母亲的远房亲戚,现在《申报》当记者。上海一沦陷,他们报社迁到汉口,他也跟着来了。谁知父母及弟弟没逃离及时,在南京遭了难,现就剩下他一个人。汉口的表姨知道了这些事后,也陪着流了不少眼泪。后来听说他一时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便叫人将楼下的房子腾出一间,供给他住。这样周文就搬了进来。一晃快一个月了,平时虽是楼上楼下住着,但周文总是早出晚归的,也不常见着面。梅生平时也没进他这个屋,此时心里有事,见周文叫她进来,就在茶几边坐下了。
周文打量了她一下问道:“出去玩了的?”
梅生点了点头。
周文看她神态有点异样,不禁问:“有什么事吗?”
梅生脸一红说:“没什么事呀。”
周文扶了扶眼镜,笑道:“那就好。”
梅生看他桌上堆满了书稿,便说:“周文哥,你好辛苦呀。”
周文叹口气说:“抗战嘛,谁都辛苦。比起那些在前方打仗的将士,我们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不觉触动了梅生,刚才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不也是去打仗的?她突然觉得后脑勺有点发凉,不禁问周文:“日本人会打到汉口吗?”
周文的脸色一下沉重起来,但面对一脸无邪的梅生,他不忍心把战争的残酷告诉她,便安慰说:“不会的。现在将士们士气高昂,他们为生存为自由而战,一定会赢得胜利的。”
梅生听了这话,便松了口气。不觉又问:“周文哥,你去过机场吗?”
周文摇头说:“还没有。你怎么问起这个?”
梅生脸一红说:“因为……我同学的哥哥就是少尉飞行员……”
“你是说陈怀民?”
“你认识他?”
“那当然,我和他还是中学同学呢。”周文一本正经道。
“真的?”梅生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
“当然是真的。我俩都是无锡中学毕业的。”周文说完,表情突然又黯淡了下去。
梅生有些激动,好像她和陈怀民之间又近了一层似的。她正要再问什么,却发现周文脸上露出悲戚之色,想是刚才那句话,又让他触到死去的亲人了。正要安慰几句,却见母亲进来了。
“我说怎么还不回来呢?原来是在周文这里呀。”白太太也注意到周文脸色不对,就要拉梅生起来:“人家周文是个忙人,你还好意思打扰人家?”周文连说没什么。梅生只得起身跟在母亲后面,又回头对周文做手势,见周文向她点头,这才挽着母亲上了楼。
白应祺一直在等着梅生,见梅生情绪不错,他也松了一口气。便问道:“玩得好吗?”
梅生说:“还好。”
他又问:“见过董公子了?”
梅生答:“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