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汉口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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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蝴蝶杯(5)

这天她实在熬不住,便趁着黄妈出门买菜的功夫,到潘记理发店去找阿秀。阿秀好多天没见她来,现在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问了半天,才知是汪局长干的好事。便拍手说:“好,好,这倒是成全了你。”曼姝说:“成全我什么,现在把我管得更死了。我这是偷偷出来的。”阿秀说:“这就难了,就算你跟沈三有感情,可是汪局长那头是好惹的?说不定闹出个鱼死网破,也不见得如愿。”曼姝一听这话,眼眶就红了:“我实在不想跟他过下去,不就是个死吗?”阿秀一听,也变了脸色:“你呀,净说这些没用的话,当年黎美人的威风哪里去了?汪局长就是看你好性子,才敢这样拿捏你。你只管脸皮撕破,他倒软了,不信你瞧。”曼姝愣了一下,便提起沈三去山西好几天了,也不知音讯的话。阿秀一听,就睁圆眼睛叫道:“他去山西了?沈公馆的人还说他在妓院泡着呢。”曼姝听了,便气道:“沈家那些人,个个都是冷血动物,也怨不得沈三离家出走。”阿秀说:“你如果跟了他,看样子也不能住在沈家,那一家人不把你撕得吃了。”曼姝说:“我倒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沈三可怜,那么早姆妈就死了。”阿秀说:“听说他姆妈怀他时就受了太太不少的气,下人也是看脸色,对她饥一顿,饱一顿的,到临产也没个人守着,拖晚了……”曼姝听了,又呆了半天不言语。

回家路过天声戏院时,看到《蝴蝶杯》的挂牌已经下了。问了一下戏院的茶房,才知老钱已带着戏班子到乡下去了。这一去,又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汉口。不觉心酸。往回走时,有个报童追着她喊:“太太,买一张报纸吧。卢沟桥事变,日本人打进来了!”她听得一惊,给了报童几个角子,接过报纸飞快地看了起来。看了一半,联想着藤原惠子骗走蝴蝶杯的事,脚步便灌了铅似的走不动了。暗暗叫道:蝴蝶杯呀,蝴蝶杯,怎么就跟日本人扯上了呢?正想着,就见黄妈晃着小脚找她来了。看她脸色苍白,埋怨了几句,只得又叫黄包车送她回家。

随着日本人占领平津,局势已越来越严峻。汪局长也比以前忙了许多,难得来一次。曼姝虽说宽松了不少,但因为惦记着季昀,她整天还是提心吊胆的。耐不住的时候,就想去找阿秀。一上街,听着报童“××沦陷”的呼叫声,糅杂着警察凄厉的哨音,刺激得人心一阵紧似一阵,让疾走的脚步越发像逃离似的。可到了潘记,阿秀还是摇着头。让她的心越发像悬在半空中一样。

这天,她又从无线电里听到日本人打到山西的消息,心里便像封了堵,喘气也不匀了。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又耐不住去找阿秀。走在马路上,她还在暗暗祈祷,但愿今天能有他的消息,如果再不回来……她不敢再想下去,脚步也开始小跑起来。

“曼姝!”

听到马路对面有人叫,她倏地一下站住了,转过脸看,一个蓬着头的男人在向她招手,随后便向她跑了过来。

曼姝极力忍住泪水,等他到了跟前,还是哽咽起来:“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然后就说不下去了。

沈季昀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回来就好。蝴蝶杯也带回来了。”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说来话长,今晚请你到老会宾聚一聚。到时再说。”

“惠子呢?”

“她也去。”见曼姝疑惑地望着他,便笑道,“到晚上见面再说吧。昨晚刚回,现在我要到潘记理个发。正好叫阿秀夫妇一起去。”

曼姝回到家后,就忙着梳妆打扮,心里想像着惠子的模样,越发是精雕细琢,她绝不能输给了惠子,好比中国不能输给日本,是一个道理。她要让惠子知道,沈季昀心仪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她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镜子里的她,红润鲜嫩,还是当年的黎美人,她又活过来了。这其中的原故,竟是汪局长的忙碌成全的。因为战事紧急,汪局长已有二十几天没回来,连打电话的次数也减少了。黄妈也会看事,汪局长顾不上这边,她也装起马虎。何况曼姝是小产,想去哪里也跑不了好远。所以到下午曼姝出门时,直说和阿秀去老会宾楼吃饭,黄妈也不敢有什么反应。

曼姝坐在黄包车上,觉得自己就像出了笼子的鸟儿,正张开翅膀飞向她的幸福。马路两边那繁华的街景,看上去也是那般的亲切,完全没了上次的孤独感。这一切的改变,只是因为沈季昀回来了,她的爱情又回来了。她兴奋得向每一个认识她的人招手,让更多的人分享她的快乐。她已经忘了自己的处境,只想着去见沈季昀。她也并不明确自己此行的目的,只要是跟季昀在一起,她就感到幸福,有这一点也就足够了。

可哪里想到,就在她春风满面地走进老会宾楼时,却被同在这里赴宴的汪局长碰见了。

汪局长今天忙里偷闲来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也是刚刚下车。没想到就瞧见了曼姝。那曼姝一副春情荡漾的姿态,顿时把汪局长气歪了,他断定曼姝一定是来赴约的。但当着友人的面,他又不好发作,只得忍着气,想中途寻着机会再去处理这件事。

就在汪局长恨得咬牙切齿时,曼姝已袅袅婷婷地走进了二楼雅间,满以为会引起大家的一片呼声,可是一看,阿秀夫妇没有来。到场的人只有沈季昀,藤原惠子和他们带回的山西工匠郑师傅三人。

季昀等她坐下后,便悄悄解释道:“本来想请阿秀他们来,一想还是隐秘点为好,就改了主意。”

曼姝一听,便觉得这不像是来聚会,而是要商定什么大事似的,不免有了些紧张。再瞧那藤原惠子,尖下巴,白皮肤,扣边发式,一袭咖啡色连衣裙,倒是十足的留学生打扮。那双细眼睛似乎总含着笑意,只是无意中的一瞥,便透出深藏的心机。曼姝不觉一惊,怪不得她会骗季昀呢,原来是这样一个女人呀。加上战争的影响,她对惠子无形又多了几分的仇视。因此,当惠子笑容可掬地向她问好时,她只是略略点了一下头,并不回应。

沈季昀看在眼里,表情多少有点不自在。见酒菜已经上桌,便起身给几位斟酒。等三位的酒上好,他又不动声色地打开桌上的那个黑皮盒子,从中拿出一只腰细脚宽的玉色酒杯放在桌上,随后就拿起酒瓶往里斟酒。在大家的叫好声中,便见一双彩蝶从杯底泛起,在花朵之中翩翩飞舞。

“蝴蝶杯,真的回来了!”曼姝像见到久别的亲人,眼眶也红了。

沈季昀举起酒杯说:“来,为我们的团聚,先干了这杯!”说着跟几位一一碰杯,然后就一饮而尽。几位坐下后,便扯起旅途中的艰险,又感喟了好一阵。末了,见季昀又斟满一杯酒,看那彩蝶在杯中起舞,才端起酒杯对惠子说:“来,惠子,这杯酒是我敬你的,谢谢你将蝴蝶杯还给了我。”惠子红着脸轻轻抿了一口,他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见曼姝又将蝴蝶杯斟满,便对她说:“你和我想的只是把蝴蝶杯要回来,可是人家惠子想的又是什么呢?”见曼姝愣愣地望着他,便叹道:“我以为她去山西只是想买回蝴蝶杯,后来才知道,惠子是想学习蝴蝶杯的制作工艺。”

曼姝听得一惊,看惠子只是谦躬地低着头,并不表示什么,更感觉此女子的不简单了。心里一妒嫉,嘴上就不服气道:“蝴蝶杯是千金之宝,哪那么容易学到的?比如说这蝴蝶的奥妙就难以掌握。”

听她一说,那惠子便浅浅一笑,手指着蝴蝶杯,轻言细语道:“你们看这蝴蝶杯,它像个小巧玲珑的反口金铃,所以杯口截面就比较大。这个反口金铃安在细脚的底座上,在杯底中央嵌装一枚凸透镜,在杯脚里用细弹簧装上彩蝶,彩蝶的位置放在凸透镜的焦点以外。在杯中无酒时,彩蝶形成与人眼同侧的实像,人眼视之很模糊。当斟酒入杯时,酒与杯中的凸透镜组合成为复合透镜,复合透镜的焦距比凸透镜的焦距大,彩蝶便落在这复合透镜的焦距之内,形成放大的虚像,人眼就能清楚地看到这个放大的蝴蝶。”

惠子一说完,沈季昀便惊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窍门的?”

惠子说:“在日本时,父亲就拿着杯子常琢磨,这也影响了我。后来你说了蝴蝶杯的来历,我就觉得有必要来中国一趟。跟父亲说了,他也表示赞成。庆幸的是,我这次如愿以偿,找到了蝴蝶杯原主人郑师傅,他告诉了我这个原理。”

曼姝一听,这才注意起身边坐着的郑师傅。看郑师傅穿着件宝蓝大褂,黑黄脸,短平头,眉宇间却透着文气,倒像个读书人。季昀在一旁介绍说:“郑师傅曾上过中学,为了掌握祖传的技艺,甘愿做了瓷工。人家三十好几了,连老婆都顾不上娶呢。”见大家笑,郑师傅便不好意思道:“我家几代人都是瓷工,蝴蝶杯就是祖辈传下来的。因沈老板千里迢迢来山西,几番上门相求,叙说自己为所爱女人而来,我父亲被他的真情打动,只得将蝴蝶杯卖给了沈老板。因怕蝴蝶杯失传,父亲就教我掌握这门技术,我就一门心思地钻研起这门技艺,自然顾不上其他事了。眼看日本人逼近山西,沈小姐劝我来汉口避难,我也正想走一趟南方,就决定来了。”

“沈小姐?谁是沈小姐?”曼姝禁不住叫道。

惠子连忙解释:“我是怕郑师傅对日本人有抵触,不愿意跟我来,不得已说的。”

沈季昀连忙摆了摆手,缓和道:“这也没什么,到汉口来,正好我们可以携起手来做事嘛。”

惠子却摇了一下头,对他说:“汉口恐怕不行,说不定也要打仗,我想还是把郑师傅带到日本去为好。季昀兄也一起去呀。”

听了这话,在场的三位便瞪大了眼,就见郑师傅直视着惠子,问道:“你是日本人,你怎么能骗我呢?”

沈季昀见惠子涨红了脸,便叹口气说:“惠子,我不想说你卑鄙,可是你一次次的做法实在太让我失望。你说来中国只是想再买一只蝴蝶杯回去,可你却另有居心,想挖走郑师傅,让他为你们日本人服务。为了达到目的,你谎称自己是中国人,先承诺他到汉口来,让郑师傅不知不觉就受了骗。最不能容忍的是,你故意做出与我去龟山同埋蝴蝶杯的假象,却带着蝴蝶杯去了山西。现在看来,这的确是你的万全之策,想在无法找到郑师傅时,独自带着蝴蝶杯离开中国。可你没想到的是,我会跟了来,最终只得将蝴蝶杯交还给我……”

惠子辩解道:“中国现在战乱,不可能有好的环境给郑师傅。如果到了日本,我肯定为他提供最好的条件,让他把蝴蝶杯制作出来……”

她还未说完,郑师傅就打断道:“蝴蝶杯不可能在日本制作,它是中国的特产。我不会跟你去的。”

沈季昀听了,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蝴蝶杯放进盒子里,递给曼姝道:“你看到了这一切,更知道它的分量了,你得给我看好。”曼姝迟疑之际,惠子却一下叫了起来:“你不能把蝴蝶杯给她,你答应过我的!”

季昀沉着脸说:“我现在还没更好的地方安置它,只能要曼姝帮我保管。蝴蝶杯是我的,你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惠子一听,眼眶顿时红了,哀叫道:“季昀兄,你可是骗了我……”

正在这时,门猛地一下被踢开了,汪局长一脸酒气地闯了进来。他一见曼姝坐在沈季昀的身边,便大喊一声:“小娼妇,跑到这里幽会来了!”又一把揪住沈季昀的衣领,叫道:“好你个沈季昀,欺负到汪某人头上来了,也不看看你长了几个脑袋!”沈季昀顿时被揪红了脸,见门口一下围满了人,忙求道:“您先放开,听我说行不行?”便扳开汪局长的手,整了整衣服,才一本正经道:“您误会了,我本是想请你们夫妇一起来的,是曼姝说您不在。”

汪局长饧着眼说:“你请我?你凭什么请我?”

沈季昀指了指惠子,笑着说:“我和未婚妻刚刚从日本回国,就想请你们聚一聚。”

这一下,让曼姝和惠子都惊住了。曼姝以为沈季昀会跟汪局长较量一番,以解除她的心头之恨。万万没想到,他到关键时刻竟成了个缩头乌龟。就听惠子冷笑道:“未婚妻……我现在又成了你的未婚妻?行呀,请先把蝴蝶杯给你的未婚妻吧。”说着已伸出手来。

那一瞬间,汪局长忽地夺过沈季昀手上的盒子,然后大笑道:“好哇,这蝴蝶杯归我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曼姝见此,就忍不住叫道:“你放下吧,它不是你的。”这话又一下刺激了汪局长,他狠狠瞪了她一眼,吼道:“你给我住嘴!”说着,他一下打开盒子,将蝴蝶杯端在手心上,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突然晃着头叫着:“蝴蝶杯呀,蝴蝶杯,你这个害人的东西,就因为你,让黎曼姝跟我同床异梦,却对这个姓沈的朝思暮想……我……我好伤心啊……”那神态像是在哭,却看不到一滴眼泪。沈季昀见此就要上前来夺,汪局长便一甩胳膊,将蝴蝶杯高高举在头顶,涨紫了脸叫道:“你小子还想拿蝴蝶杯跟曼姝再续前缘吗?不可能了,你想毁我的生活,今天我也要毁给你看!”说完猛地一摔,只听一声脆响,蝴蝶杯顿时成了碎片。

惠子惊叫一声,奔过来拾起地上的碎片,便大哭了起来。

沈季昀一看蝴蝶杯摔了,终于怒不可遏,揪住汪局长,就一拳打了过去。汪局长趔趄了一下,反转身,两人便扭打在一起。

曼姝一脸惨白地缩在角落里,全身发着抖,她觉得那两个男人不是在对打,而是在一起撕咬着她的心。可是她哭不出来,有一滴冷泪落在脸上,像一滴凝固的蜡。她的整个人,也成了一个蜡铸的雕像。正痛苦欲绝时,却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再一看,竟是郑师傅,他塞给她一张纸条,随后就悄悄地离开了。

曼姝打开纸条,上面只写着两句话:

好好保重自己吧。

为难的时候,可以去找我。

山西汾水驿马镇

郑永昌

曼姝看完呆了一下,突然就跑了出去。在路边,她追上了已上了马车的郑师傅。

“您就这样走了?”她气喘吁吁地问。

郑师傅点了点头说:“是的,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得另做打算了。”

“您要去哪里?”

“去一趟景德镇,看一下那里的陶瓷工艺。”说完他笑了一下,向她挥了挥手。

曼姝陡然感到几分的不舍,这男人跟她只有一面之缘,却在紧要的时候给予她温暖。虽说只是简单的两句话,却能体味他的侠义柔肠。这样的男人只是在戏里遇到过,她为此苦苦寻觅,以为是沈季昀,却没想到是郑师傅这样的人。现在老天让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怎么能让他从此离去呢?她蓦然有了一股冲动,想喊住他,可是马车很快就望不到影了。怅然若失中,她回味着他刚说过的话,突然萌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她感到兴奋,也有几分紧张,身体在微微发着抖,但与刚才的心情已是天壤之别。她不禁闭起眼睛,长嘘了一口气。

曼姝是在两天后失踪的,汪局长派人找遍了汉口的大街小巷,却毫无结果。

抗战胜利后,裕昌实业公司的老板沈季昀出差经过山西,特地又去了一趟驿马镇。在镇口,他遇到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便向他打听郑永昌师傅。男孩告诉季昀,他就是郑师傅的儿子。季昀端详着男孩的小脸,顿觉一股血直涌了上来,这小脸跟他心里的那个人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便拉着男孩的手急匆匆地往他家里奔。老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坐在门口,正和她腿上的幼儿拍着手在唱歌。男孩叫她的那一刻,季昀突然停住了,对男孩说:“我不去了,你对妈妈说,有一个姓沈的叔叔来过了。”男孩懵懂地点着头,然后就跑向了他的母亲。季昀于是快步地往回走,到了拐弯处,忍不住又回过头来,就见曼姝一手抱着幼儿,一手牵着大儿子,正远远地眺望着他。季昀背过身去,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

所有这些,都是后来黎曼姝和沈季昀写给阿秀的信中得知的。阿秀没有再见过黎曼姝,但她相信曼姝会生活得不错。黎曼姝在她眼里是柔软似棉花的一个女人,竟然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实在不可想像。阿秀拿着剪刀在给一个女人剪头发,一边对黎曼姝的故事唏嘘不已。

“还记得吗?当年你还是赫赫有名的沈小姐,那次进店来催着我给你理头发,我当时正给她做盘发呢。”

“原来她就是黎曼姝啊。”

“人家不声不响的,可比你拿得准呢。”

“也是。”

沈锦琳苦笑了一下。她跟黎曼姝有相似之处,都出身低微,也都敢于为爱情冒险,但沈锦琳终无所获。究其原因,还得从她的表妹白梅生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