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第五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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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南北朝时代佛教三大心性论思潮(3)

《大乘起信论》的出现和流传并不是偶然的。如前所述,南北朝时涅盘师宣场佛性说,地论师主张如来藏说,摄论师提倡阿赖耶识(藏识)说,此外还有楞伽师根据《楞伽经》主张会通如来藏和藏识两说的对立。[注释:《楞伽经》认为“阿梨耶识名如来藏”,又提出阿梨耶识有染有净两面,由净的方面立真实的无差别的本体界,由染的方面立虚妄分别的现象界。见《大正藏》第16卷,510~512页,599页中、下。]这些说法都充分表明,当时中国佛教对众生的心性、本性的染净、真实缺乏统一的看法,这无疑是关系到佛教统一义理和流传发展的大问题。《大乘起信论》就是要调和各派尤其是地论师和摄论师的矛盾,要解决如来藏和藏识的异同问题。它从禅观的角度总结有关的心性异说,阐扬一心生万法的“一心二门”说和众生成佛根源的真心本觉说,进而自成一套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心性论体系。全书涉及的内容相当广泛,下面只着重论述其真心本觉思想,至于一心二门说则留在宇宙论部分叙述。

《大乘起信论》作者一反千百年来的陈陈相因、渐次修持的慢工夫路子,径直从“佛者其义为觉”的“觉”字上深入,向心性层次用功,提出了真心本觉说。

《大乘起信论》宣扬阿梨(赖)耶识有觉与不觉两方面,“觉”是指“心性不生不灭”方面,与之对立的“不觉”是指“心生灭”方面。觉又分为本觉和始觉两种。“心性不生不灭”即人心本来的状态,心真如,如来藏心。心真如,或如来藏心是超越差别的绝对存在,原来并无本觉和始觉之分,但从生灭门来看,由于心受无知妄念的污染,而产生了各种差别现象,因此在阿赖耶识中又有本觉和始觉的区别。同时,心虽由于无知妄念而生起种种差别现象,但是心的觉体——远离世俗差别心念的清净体并无损坏,始终保持着本来觉悟、觉性,即本觉。本觉是阿赖耶识中如来藏心(真如心)的体性,即真心的自性,本觉实指真心本觉。真心本觉说是《大乘起信论》的根本思想之一。

“觉”,通常是觉察、觉悟的意思。《大乘起信论》所讲的本觉是指本来觉知的清净心体。此觉体远离妄念而作用朗然。文说:

所言觉义者,谓心体离念。禽念相者,等虚空界,无所不遍,法界一相,即是如来平等法身;依此法身,说名本觉。[注释:《大正藏》第32卷,576页中。]

意思是说,“觉”是一切众生的自性清净心体,远离妄念,同于虚空界而无所不遍,一切现象都等同一相,这也就是“如来平等法身”。“法身”以佛法为体,佛法是真如的“理”,理是智慧的结晶,这种智慧结晶也叫做“觉”。这是由法身说名为“本觉”。从这一界定来看,“觉”是智慧直觉,就是“离念”,也就是“无念”。“念”是“心动”,“离念”就是心不起动。本觉就是众生本来离念的、觉悟的本性、功能、境界,就是指成就佛果的智慧、心境。

《大乘起信论》从作用和体性,即随染和性净的角度,还把本觉分为两种:随染本觉和性净本觉。

随染本觉是依妄染的污秽而显示本觉的体相。这种相又有两种:智净相和不思议业相。智净相是本觉随染还净的相,具有破除妄染显现清净的功能,是一种“显现法身”的纯净智慧。不思议业相,是显示本觉业用的相,能依智净相而作不可思议的“一切胜妙境界”。

性净本觉,即本觉的性德,指远离一切心念、杂染,本自清净,能显现无限作用,表现出众生一心的本体、相状和作用三者的无限广大。《大乘起信论》以镜喻觉,借用四面镜子来彰显性净本觉的四种大义[注释:详见《大正藏》第32卷,576页下。]:一是如实空镜。谓如空净的镜面,不映现任何外物;性净本觉的心体远离任何心念,也必定远离任何与心相应境界的事相,绝对清净无垢。二是因熏习镜。“因”,内因。“熏习”,指经验、势力熏附残留在人心识上的作用。这个比喻是说,犹如镜面不空,如实映现境界的事相;性净本觉的心体常住、真实,又具足远离烦恼的清净法(“无漏”),以之为“因”而可熏习众生,这种内作用,能使众生厌生死,乐涅盘。也就是说,本觉是众生成佛的内在驱动力。三是法出离境。谓如拂拭尘垢,而令镜面明净;性净本觉从妄念、烦恼的障碍中了脱而出,远离染净和合的事相,而清纯净明。四是缘熏习镜。是说如镜面已经拂拭干净,便可映照万象而为人受用;觉体已不受烦恼等障碍的覆蔽,清纯净明,可以照遍众生的心而随时示现,即成为劝导众生勤修善根,生起始觉之智的外缘熏习。

以上四镜中的前两镜是显示隐没在烦恼缠缚之中(“在缠”)的本觉,其自性始终清净无染。后二镜是显示从烦恼缠缚中解脱出来(“出缠”)的本觉,远离烦恼垢染而清纯净明,与前面所述随染本觉的智净相、不思议业相同义。四缘中的二、四镜,讲因熏和缘熏,是指回归本觉智体的内因和外缘,也就是说,本觉内在的净熏是因,能生起始觉,同时本觉也是生起始觉的外缘熏力。由此可见,本觉应是众生本有的、含摄一切世间境界的本原,也是众生由染转净,出离生死,解脱成佛的内因和外缘。

与本觉相对称的是始觉。所谓始觉,是指众生经过后天的修持,逐渐破除无始以来的妄念杂染,而觉知先天具有的心源,是一种开始返归清净体性的智慧。若能断尽妄染,始觉与本觉相合为一,便成就了“始本不二

”的大觉,也就进入所谓成佛的境界了。

本觉与始觉合称为觉,与觉相对称的是不觉。如前所述,在本觉与始觉的关系中,实际上已逻辑地存在着不觉,因为有不觉才有始觉。为配合大乘菩萨修行的不同阶段,《大乘起信论》又把始觉分为多种,第一种就是不觉。不觉指的是“谓不如实知真如法一致,不觉心起,而有其念”[注释:《大正藏》第32卷,577页上。]。意思是不觉就是迷失了真如,从而不能知觉万法的本体,其表现是有“念”,即心存妄念。“念”就是“不觉”,就是“无明”,念、不觉、无明三者是同等意义的概念。不觉的表现有三:一是“心动”,心的起动,即有“念”,念即造业而产生痛苦;二是“能见”,即分别境界的功能;三是依能见而妄现“境界”。在此基础上又有多种粗劣的表现,以致众生轮回不已。不觉又分二种,迷失真如的无明(无知),是根本不觉。由根不觉生起的虚妄执著,是枝末不觉。《大乘起信论》说,众生依枝末不觉而起造惑业,从而蒙受生死流转之苦。若能依靠本觉的内因与外缘作用,消除无明,无念无相,即由不觉转为觉,从而获得解脱。众生之所以有这两种不同命运,涉及“真如”与“无明”互熏的理论,《大乘起信论》说:

真如净法,实无于染,但以无明而熏习故,则有净用。[注释:同上书,578页上。]

意思是,真如因受无明的熏习而有杂染的形相,这是众生生死流转的原因;无明受真如的熏习而有清净的功用,是众生出离生死的原因。众生超凡成圣,就是真如熏习无明,泯除不觉显现本觉的转化过程。

综上所述,《大乘起信论》真心本觉说的中心是阐述众生心性的本质(本觉)及其与众生成佛的关系。它强调人心作为万法的本原、本体,其本性为“本觉”。此心在众生未成佛时,为妄念烦恼所覆蔽不显,但其觉性并不受任何损害,妄念烦恼一旦消除,也就恢复了真心本觉的原来面貌,进入成佛境界。这里,《大乘起信论》提出了一种新的心论——真心本觉说,而且这种学说又建立在宇宙万法本原论、本体论的基础上,更是包含了多重哲学意义。

真心本觉说的提出,标志着中国佛教思想的独创性与成熟性,并成为中印佛学在心性论上的根本分歧点。[注释:吕澂先生首先提出并非常强调这一点,参见所作《试论中国佛学有关心性的基本思想》,见《吕澂佛学论著选集》(三),1413~1424页,济南,齐鲁书社,1991。]印度佛学多持心性本净说,并且侧重于从消除烦恼的嚣动来论心性本净,认为本净就是寂灭、寂净。性净说也可称为“性寂”说。《大乘起信论》用真心本觉解说心性本净,可称“性觉”说。性寂说偏于消除烦恼、痛苦,性觉说则重视开发智慧、觉知;性寂说注重日积月累的修持,性觉说则强调返归心性本原,性寂说为众生成佛提供了可能性、当然性,性觉说则为众生成佛论证了现实性、已然性,这都显示出对众生修持成佛的根源和不同看法与主张。

《大乘起信论》是对隋唐佛教主流宗派影响较为广泛而深远的佛学著作,这的真心本觉说不仅与中国固有“反求诸己”思想相一致,而且成为了天台宗、华严宗、禅等诸宗的理论基石之一,也为净土宗人所弘传,形成为唐代以来中国化佛教思想的核心理论,影响了中国佛学的演进。真心本觉说后来又获得不断的发展,如衍化为圆觉说、无情有性说、即心即佛说等,成为中国佛教哲学思想的重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