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第五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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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禅宗的理论要旨与慧能前禅师的心性思想(3)

“如”,即真如,指一切事物的本来实相。这段话的意思是,真如是自性清净的,不是由因缘和合而生的。既然是不生的,那么,也就是不灭的。所以,也可说不生不灭就是如,真如。真如佛性是清净的,这是心的本原,也是众生和佛同样具有的。由于心是本来清净,不生不灭的,因此也是“无有分别”的。心的这三种规定性是从不同侧面说明心的原本性质、状态,即“自性圆满清净”。或者说,由心的本来清净,而不生不灭,而无有分别,三者具有前后的推导关系。总之,这是强调心具有清净性、永恒性、绝对性的特质,是众生和诸佛的共同本原、本体。

守心的心,《最上乘论》也称作“自心”、“本心”、“真心”、“本真心”。该论援引了《华严经》经文来说明“守本真心”的意义。说:“三界虚幻,唯是一心作。……但于行住坐卧中常了然守本真心。”[注释:同上书,378页中。]这是从论识论和宇宙论的角度,强调要在日常生活和修持中,了解“守本真心”对于认识世界虚幻的重要性。又说:“三世诸佛皆从心性中生。先守真心,妄念不生,我所心灭,后得成佛。”[注释:《大正藏》第48卷,378页上。]“我所”,指为我所有之观念。这是从心性与成佛的关系,即心性生佛的角度强调众生要先摄守真心,以使妄念不生,灭除执著外物为我所有的观念,然后就得以成佛。“守本真心”是众生成佛的起点、根据和关键。在《最上乘论》看来,众生转化成佛,就是守住真心,不使驰散,不起妄念,不和我执的工夫。众生一旦了悟心愿,真心不失,妄念不起,也就解脱成佛了。对自性或真心的迷悟是为众生与佛的分水岭。

道信和弘忍树立的东山法门有着共同的禅法、禅风。相比较而言,两人又各有所重。道信信奉《楞伽经》与《文殊说般若经》,尤为侧重于后者而倡导“念佛”、“看净”(空无一物)。弘忍则侧重于《楞伽经》和依魏译《楞伽经》所作的《大乘起信论》,更推崇“看心”、“守心”。道信和弘忍的法门及其变化,反映出他们心性理论的共同性和差异性。共同之点是他们都信奉《楞伽经》,都以众生同具如来藏或佛性为理论基石,都以心性为本,倡导“即心是佛”说。不同的是,弘忍比道信更强调“守本真心”,即把“守心”的心明确地落实到《大乘起信论》的心真如门,从而更鲜明地在心性论上表现出返本归源的倾向。这也就游离了菩提达摩通过壁观而与道冥合的禅法,转而通过看心而守心,强调在摄守人类心灵本原上着力用功,即更注重主体内在精神世界的转换与超越,从而淡化了对佛教经典的信奉和对宇宙万物空性的体认。

道信和弘忍的心性论对后世的影响是深远的,尤其是弘忍从一心说转而采用《大乘起信论》的染净二心说,阐扬妄心不起、真心不失的思想,为后来禅师们所继承、运用。由于侧重点不同,有的后继者偏于息灭妄心,有的后者重在直指真心,从而形成不同的流派。由于弘忍注重摄守本心,从而为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特重法统传承的典型中国化的慧能禅宗南宗一系开辟了道路。

牛头法融的无心与忘情说

稍晚于道信又略早于弘忍的法融(594-657)是江苏丹阳人。他早年饱读各类典籍,认为“儒道俗文,信同糠秕;般若止观,实可舟航”[注释:《法融传》,《续高僧传》卷20,《大正藏》第50卷,603页下。]。于是,19岁时入句容茅山,从三论宗僧灵法师剃度,并潜心钻研“三论”和其他经论,深有造诣。后又以为“慧发乱纵,定开心府”[注释:《法融传》,《续高僧传》卷20,《大正藏》第50卷,603页下。]认为全凭文字知解并不能获得心灵的解脱,因而再入静林,凝心默坐,修持习定20年。最后入牛头山,建茅茨禅室,日夜参究,不再离开。法融是一位由般若三论而入禅门、禅教并重而又更侧重于禅悟的学者,著有《心铭》和《绝观论》[注释:《绝观论》又名《达摩和尚绝观论》、《入理缘门论》和《观行法》(无名上士集)等,全书为问答体,共107番问答。见任继愈主编:《中国佛教丛书·禅宗编》(一),245~254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等。他祖述般若三论,主张心性空寂,以寂静虚明为理想的精神家园。与此相应,他在禅法上提倡无心绝观,认为没有心可守,也没有什么可观,表现出了与道信、弘忍一系截然不同的禅风,因此,后世一些禅宗学人把他的禅法称为“泯绝无寄宗”,他本人则被称为“东夏之达摩”。

二、“无心”合“道”

法融心性论的核心思想是无心说,这一学说,涉及了心的涵义和状态、无心的意义、无心合道的命题以及否定安心说等比较丰富而独特的心性论哲学内容。

据延寿《宗镜录》卷97引《绝观论》说:“问云:‘何者是心?’答:‘六根所观,并悉是心。’”[注释:《大正藏》第48卷,941页上。]“六根”,指五种感觉、认识器官和内在意识。法融认为人的心理活动、精神作用,总称为心。又说:“问:‘心若为?’答:‘心寂灭’。”[注释:《大正藏》第48卷,941页上。]心的本性是空寂的。心性本寂就是“无心”。“心性寂灭为定,常解寂灭为慧。”[注释:《大正藏》第48卷,941页上。]这是说,心理活动归于寂静是“定”,日常见解归于息灭是“慧”。定和慧是佛教修持的基本内容,达到心性寂灭和常解寂灭是佛教空宗的要本要求。《绝观论》认为智慧的作用是对境界产生见解,而智慧的境界是主体自身的心性。[注释:同上书,941页中。]由此真正的智慧就是要对心性有正确的见解,即要把握心性空寂的道理。法融还认为心有两种形态:“舒”,照用,活动;“卷”,寂灭,静止。“舒则弥游法界,卷则定(疑为‘踪’字之误)迹难寻。”[注释:同上书,941页中。]认不心发生照用时,能远游无边法界,心处于静止时则无来去,无踪迹。心寂静时无踪迹可寻,这说明心和万物都是空的、不可得的。“目前无物,无物宛然”[注释:《心铭》,《景德传灯录》卷30,《大正藏》第51卷,457页下。]。明白了万物皆无,心也就空寂了。这也就是所谓“心境本寂”的思想。《心铭》说:“开目见相,心随境起。心处无境,境处无心。……心寂境如,不遣不拘。境随心灭,心随境无。两处不生,寂静虚明。菩提影观,心水常情。”[注释:《心铭》,《景德传灯录》卷30,《大正藏》第51卷,457页下。]这也是从心与境的关系上,强调心随境而起,而实际上并没有境,境也没有心。心是空寂的,境应随心而灭,同时心也随境而无。如此两者不生,同时寂灭,境灭心无,而得菩提觉悟。

《宗镜录》卷45所引的法融的话,集中地表述了法融的“无心”观念,文说:

融大师云。镜像本无心,说镜像无心,从无心中说无心。人说(“说”字,衍文)有心,说人无心,从有心中说无心。有心中说无心,是末观,无心中说无心,是本观。众生计有身心,说镜像破身心。众生著镜像,说毕竟空破镜像。若知镜像毕竟空,即身心毕竟空。假名毕竟空,亦无毕竟空。若知本无亦假名,假名佛道。佛道非天生,亦不从地出,直是空心性,照世间如日。[注释:《大正藏》第48卷,681页中。]

这段话是从价值判断和修持境界两个层次上阐述“无心”意义的。法融运用般若学的“无所得”和“本无”观念,以镜像为喻,从镜像毕竟空论证身心毕竟空,即身心本无,也即无心。这里法融还联系一切事物乃至佛道都是本无、假名来强调身心的本无,表现出般若空宗彻底反对执著的思想,体现出对身心的否定性价值判断。同时,上述引文的末后两句“直是空心性,照世间如日”又肯定了心性空寂,有如日照世间,是一种极高的悟证境界。《心铭》说:“慧日寂寂,定光明明,照无相苑,朗涅盘城。”[注释:《景德传灯录》卷30,《大正藏》第51卷,458页上。]是说众生若果修持得心性空寂,也即具有“灵知”、“妙智”,慧和定同时发生作用,洞照万物无相,也就成就了涅盘境界。这种空寂之心即无心之心,被认为是禅修成佛的根本。《绝观论》说:“心为体”,“心为宗”,“心为本”[注释:《宗镜录》卷97,《大正藏》第48卷,941页上。]。这里的体、宗、本三者分别是指修持成佛的体性、宗要、根本,这三者都归结为寂灭之心。也就是说,无心是成佛的关键。这其间不包含着无心的另一层意义——修持工夫和方法,并表现了离心无佛、即心是佛的思想倾向。

法融讲“无心”以成佛,而成佛也就是“合道”。“无心合道”是法融禅学的基本命题。“道”是什么呢?敦煌本《绝观论》说:“大道冲虚,幽微寂寞”[注释:转引自任继愈主编:《中国佛教丛书·神宗编》(一),245页。],“虚空为道本”[注释:同上书,247页。]。《宗镜录》卷9也引法融的话说:“牛头初祖云:夫道者,若一人得之,道即不遍。若众人得之,道即有穷。若各各有之,道即有数。若总共有之,方便即空。若修行得之,造作非真。若本自有之,万行虚设。何以故?离一切限量分别故。”[注释:《大正藏》第48卷,463页中。]这是说“道”具有虚空性、无分别性、无限性和无所不在性的特征,而最根本的特征是虚空性。法融从佛教修持的角度出发,依据般若空观,吸取并改造了先秦道家和魏晋玄学的“道”的范畴,把道作为契悟的根本内容、觉证的精神境界,也即作为成佛的最高目标。这个“道”实是对宇宙本质、万物本性的总概括,是最高存在、世界本体。“道”作为一种绝对观念,又可称为“理”。法融讲“无心合道”,也讲“冥心入理”[注释:《心铭》,《景德传灯录》卷30,《大正藏》第51卷,457页下。]。无心即冥心,合道即入理。道或理的基本涵义就是虚空、本无。“无心合道”就是主体无心而悟达宇宙万物的虚空,本无。《绝观论》说:“无心即无物,无物即天真,天真即大道。”[注释:转引自任继愈主编:《中国佛教丛书·神宗编》(一),245页。]“天真”,语出《庄子·渔父》,是自然不可变易的意思。此句是说,主体的心空无,外物也就空无,外物空无也就自然纯真,自然纯真就是大道。由此也可推论说,无心即大道。或者说,由无心而无物而大道而成佛。这中间无物具有重要的关联意义。所以法融在回答“云何名为佛”时又说:“觉了无物,谓之佛。”[注释:同上书,251页。]认为体悟无物,无心无物,通达一切(“道”),谓之佛。

法融不赞成东山法门的“安心方便”,强调“不须立心,亦不须强安心”[注释:同上书,245页。]“一切莫顾,安心无处。无处可安心,虚明自露。”[注释:《心铭》,《景德传灯录》卷30,《大正藏》第51卷,458页上。]即是不要着意去安心,也无处可安心,如此修行,就可自然显露“虚明”,从而获得解脱。法融还说:“心性不生,何须知见;本无一法,谁论熏炼?”[注释:同上书,457页中。]又说:“菩提本有,不须用守;烦恼本无,不须用除。”[注释:《心铭》,《景德传灯录》卷30,《大正藏》第51卷,457页下。]意思是说,须知见的心性不生,须熏炼的事法本空,须追求的菩提本有,须灭除的烦恼本无,既然如此,那么也就无须安心,无须摄心,只要“绝观忘守”,“无心用功”就是了。这种思想实际上与慧能南宗的顿悟说以及后来禅宗的五家七宗思想是相通的。

二、丧己忘情

法融认为,要达到“无心合道”即心境本空的悟境,必须破除众生的迷妄,特别是众生的爱恶一类的情感、欲望,必须泯除。宗密在《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中叙及法融牛斗宗“本无事而忘情”的禅法时说了这样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