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来,陆云起总有种感觉,他是黑暗中的独行者。这感觉来自于他的梦境,在梦中他总是这样茫然无措地行走,没有目的,不知道终点在何处,而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听不见任何声音。
今天这个梦又来了,却没有以往那么从容,他在急于寻找出路,累了便坐下来等待。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出来了,他看见了一片稻田,还闻到熟悉的气息。越过微风吹拂的稻田,他似乎看见了家,在中国南方的家。他站起来,奔跑着越过稻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却感觉路越走越长,家也越来越远,最后又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绝望地大喊了一声。
石块掉了下来,砸在他的头上。他睁开眼,依然是一片漆黑。
这究竟是在哪儿?他自问道。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发现自己竟然是曲身蹲在地上,便试图站起来,可腿显得极为无力,花了好长时间才微微站起一点,头已顶到了硬物,马上有灰尘和石块掉下来。
他这才想起他在圣母医院,可圣母医院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他在身上摸索着掏出一根荧光棒,划燃,看见一幅奇怪的、末日般的场景。
到处是破碎的砖石,天花板斜塌下来,将前边的路完全堵死,后边是大量成堆的瓦砾,将退路封得严严实实。最重要的是,旁边还有一个人,被灰尘掩埋了。
这人是谁?
他蹲下来,轻轻将覆盖在这人身上的灰尘抹开。
是叶莲娜!
一切都回忆起来了。
叶莲娜携带着资料逃入了秘密通道,他紧跟着跑进来,举着荧光棒在地道里追击,好不容易追上了她,一番搏斗后,将她制服了,却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一阵狂风铺天盖地袭来,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没印象了。
叶莲娜发出了轻微的咳嗽声,她竟然没死。陆云起赶紧将她扶起,用随身携带的水壶里的水给她润润唇。她渐醒过来。
“我这是怎么啦?”她轻轻问道。
“没什么,隧道垮了!”陆云起回答。
“怎么会这样,我要回家,我梦见我父亲了!”她继续说。
“我们回不去了,这里全堵死了!”陆云起回答。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盯着陆云起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没等陆云起回答,她就尖叫起来,“威廉·陆……你离我远点!”
她站起来,却不小心头碰到了天花板,几块碎石掉下正好砸在她身上,本已非常虚弱的身体无法再承受打击,又软绵绵地倒下去了。陆云起扶住她。叶莲娜早已没有先前的精明、狡诈,在微弱的荧光下,她的面孔呈现出一种惊慌失措般的纯真。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了这种地步,这个环境,还有什么狡诈、仇恨可言,彼此都不过是命悬一线的天涯同命鸟。
荧光棒熄灭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地上,伸手去工具包里边寻找,发现荧光棒已不多了,只能节约着用。划燃一根荧光棒,观察周边的环境。四处都已被堵塞得严严实实,整个地道完全炸塌了,周边堆满乱石。他们能活动的范围大约只有三四平方米,他们能幸免遇难可以说是奇迹。
荧光棒很快又熄灭了,他叹了口气,无奈地坐下,饥渴难耐,喝了两口水润润喉,心绪平缓不少。他想亚历山大先生也许会发现自己失踪而过来挖掘寻找。
可是这漫漫无边的黑夜如何度过?
他拍了拍身旁的叶莲娜,叶莲娜没什么反应。
“你怎么啦?”他问道。
叶莲娜没有回答。
“你别这么消沉,也许我们能找到出口,隧道是你们修的,你应该知道这里的结构,我们聊聊好吗?”
叶莲娜还是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了几下,触到她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你病了!别躺在这么冰冷的地上,这样你会死的。”他说着便扶她坐起。当他想回过身时,胳膊却被她扯住了。
“你怎么啦?”他又问。
“别离开我,我冷!”她说。
她全身在发抖。毕竟是一个女人,纵然是强悍的女人,在男人面前也是弱小的。黑暗中传来了她的抽泣声,他只好又将她拥入怀里,任凭她的泪水滴落在他的颈上。
她哭了一会儿,又安静地睡去了。
2
他觉得恨一个人已不再重要,生死常常是瞬间的事,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幸运了。他感到非常冷,冷得让人无法抵御。他转了转身,想推开躺在他怀里的叶莲娜,活动一下麻木的身躯。
“你醒醒!”他拍了拍叶莲娜说。
“不,你就让我睡过去吧!”叶莲娜说。
“不行,振作起来,活动活动!”
叶莲娜依然抱着他说:“我刚做了一个梦,你就让我把梦做完,我喜欢这样温暖的感觉,让我想起我的父亲和丈夫。”
“茹科夫警官?”他问道。
“不,,我真正的丈夫早已死了。”她说。
“你丈夫去世了,茹科夫也去世了,为什么与你有关的男人都不在人世了?”他说。
“也许我命该如此,幸福在离我远去,可我怀念曾经拥有过的温暖,虽然短暂,却值得一生回忆。”她说。
“说来听听!”
“第一次见到他我还很小,算是一见钟情,为了得到我,他算是不顾一切。我跟他离开了家,我知道父母会很伤心,可我没有选择。我迷恋他的一切,他的举止、他谈吐、他的眼神,还有在他怀里温暖的感觉。我喜欢他在月光下为我念诗,喜欢随他在白桦林里纵情歌唱……”
“他一定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他多大了?怎么死的?”
“与你差不多大,是在一次与内务部队的战斗中去世的。”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一个革命者!”
陆云起沉默了。他不知道他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组织,但他知道他眼前是一个为爱继承亡夫遗志的女人,他想就这个神秘组织的背景打听下去,可又觉得已毫无意义。他想再看看这个女人的面容,便划燃了一根荧光棒。光芒照亮了她惨白却依然美丽的面孔,蓝灰色的眼珠在狭小的空间里明亮地闪烁着。
“别这样,这样会破坏我的梦!”她说着,拿过荧光棒,将其熄灭。“就让这一刻的温暖持续到永远吧!”
陆云起不由地将她紧紧地抱着,在黑暗中无言地等待着奇迹。渐渐的,他们疲倦了,便一起进入了梦乡。
他在黑暗中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躺在地上没力气再动弹了,他想自己也许要与这个女人一起死在这异国他乡。
水也早已喝完了,又没得吃,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忽然,他隐约听见了流水的声音,远远的,格外动人。
“水?”他默默念道,努力睁开眼,抬起头,四处依然一片漆黑,悄无声息,而流水声更像是幻听。他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流水声又重现了,细小却真切,像流入内心的甘泉,将垂死的心激活。陆云起刹地坐起。如果真是流水声,说明附近有出口。
可当他仔细倾听时,一切声音又消失了。
人们都说,人将告别这个世界时总会产生对美好事物的幻觉。可他明白,这不是幻觉,他知道自己的神智还是清醒的。那么这声音来自何处?难道是地下?
他俯下身子,将耳朵贴着地面,果然传来了浅浅的流水声。由此推测,在这个地下不远处,应该有条流水的通道,只要顺着流水走,就能找到出口。
他赶紧划燃一根剩余不多的荧光棒,看见叶莲娜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便去拍了拍她说:“醒醒,别睡过去了!”
叶莲娜没有说话,哼了一声表示她还没死。陆云起不再理睬她,从身上找出工具开始挖,先挖开表面的一层砖石,接着就是泥土了。荧光棒熄了,他就在黑暗中不停地挖。也许是挖土的声音惊动了叶莲娜,她醒过来了,扯着他的衣服说:“别离开我!”
“别担心,我们会离开这里的。”他说。
接下去,她再也没了声音。大概挖到有他半个身子这么深的时候,他触到了硬物,凭感觉像是砖石,而流水的声音愈加清晰,估计这里应该是一处下水道。他摸索着凿松其中一块砖,然后集中所有力气到腿部,有力一蹬,蹬出了一个小洞,凉飕飕的阴风直往里边灌,顿时让人清醒了不少。
他脱掉外衣钻了进去,一阵恶臭传了过来,似乎有东西在腐烂。他划燃一根荧光棒仔细观察,果然是城市下水道,浑浊的水在哗啦啦地流淌着。
他回头取自己的外衣和随身物品,却发现被叶莲娜扯住了。
“别离开我!”叶莲娜发出梦呓般的呻吟。他有些犹豫了,带她走还是不带她走?他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带她走,将她带回圣彼得堡受审,一是还自己一个清白,二是彻底弄清楚他们组织情况和破坏李鸿章访俄的目的。他背上她,下到下水道,顺着水流的方向一步步向前走。空气中弥漫着的依然是恶臭,脚下则是淤泥。大约走了几公里,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光明,但那不是阳光,而是似萤光般的点点光亮,是夜的星空。
3
下水道的尽头是一条小河,当然也可称为小溪,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清新味道,似乎不久前曾下过雨,河滩边的石块上依然有水的痕迹。叶莲娜还是没有醒来,看样子她真的是快不行了。
陆云起背着她,逆水往上走,走到一处稍宽点的河滩,将她放下,然后从她身上搜出她随身携带的资料。他长长嘘了口气,脱下散发着恶臭的军靴,这是在警察局内亚历山大先生借给他的一双靴子,现在已经湿透了。喝了几口河水,便在河滩上躺下,天上的星星闪烁,北斗七星像一把勺子指向北方。
他坐起来,推了推叶莲娜,说:“醒来,跟我回圣彼得堡。”
叶莲娜没有说话。
他翻身过去,掐了掐她的脖子说:“你真的死了吗?那我岂不前功尽弃了?算了,我走了!”
叶莲娜咳了声,喃喃地说:“别……别……”
他拿着帽子去接了点河水,泼到她脸上,她喝了少许几口水,又被冷水刺激,清醒了不少,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我这是在哪儿啊?”
“我们逃出来了,现在已在外边!”他说。
“哦……”她叹了口气,又将眼睛闭上了。淡淡的星光照在她的脸上,像笼罩着薄雾的光,让她有种圣女般的纯洁感。
“起来,走啊!别睡了,待在这里会死的。”他说。
“我冷,我冷……”
他脱下呢子外衣给她披上,她喘了几下,坐起来。
此时是四月中旬,俄罗斯的早春,夜间的气温已不那么寒冷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说明附近应该有人家。
“好了!我们走吧!”陆云起说着穿上半湿的靴子,将叶莲娜背起又出发了。
4
沿着河滩往南走,到处是棱角锐利的乱石。岸上也满是杂草和荆棘,他走了几步便气喘吁吁。看着舒服地躺在背后的叶莲娜,恨不能直接扔到河里。这时他听见了狗在狂叫,叫声就在附近,便一鼓作气向前冲,终于找到了一条小路。
小路渐渐开阔,一座小木屋出现在视野中,在星光夜色中如童话般迷人。可他不知道,黑暗中还有几点绿光在树林深处移动,缓缓地向他靠近。
这时狗叫得更凶了。
一只黄黑色的猎犬被拴在小木屋外的过道上,看见有人走来就想挣脱绳索。屋里传出一中年男人的声音:“波索尔,有什么事吗?”
门开了,一位大约五十来岁、满脸大胡子的猎人扛着猎枪走出来。他穿着粗麻布的外衣,头戴粗呢帽子,脚穿皮靴,典型俄罗斯乡村风格的打扮。他拍了拍猎犬的头,抬头看见站在篱笆外的陆云起。
“先生,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吗?”他问道。
“我们从莫斯科来,昨天郊游时候迷路了,转了很久也没转出这片林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陆云起说。
“莫斯科?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下去,大约走一个小时就可以看见大路,那儿离城就不远了。”猎人说。
“谢谢,但我们太累了,能在这儿歇歇脚吗?”陆云起问。
“当然可以,进来吧!”猎人说着迎上去。走近发现这位陌生人身上还背着一个女人。
“这位女士怎么啦?”猎人问道。
“没什么,她太累了,休息一会儿应该就没问题了。”
“那请进吧!”猎人打开门,将屋里简单收拾下,让他们坐下来。屋里点着昏暗的煤油灯,除了几张木制的桌椅外,只有一张简单的床。
“让她先在这儿躺着吧!”猎人说。
陆云起道了谢,将她放在床上。
“老先生,有吃的东西吗?我们饿坏了。”
“你随我来,厨房里还有些鹿肉。”猎人说。
陆云起随猎人来到后边的厨房。厨房只有一个小灶台,灶台上简单地盛着一些食物。他环顾四周,看不出这屋里还有其他人在的迹象。
“一个人住在这儿吗?”他问道。
“是啊!我家就住在离城不远的大道边,打猎时就在这林子里住上一段时间。”猎人说着拿来一大块熟的鹿腿肉给陆云起。
“需要烧热下吗?”他问道。
“谢谢,不用了!”
陆云起早已饥肠辘辘,接过鹿腿大口吃起来。
猎人望着他,好奇地问道:“你是蒙古人吧?”
陆云起突然噎了一口,好半天才缓过气。猎人赶紧在他背上拍了拍说:“年轻人,别急!我们村原来也有蒙古人,你们那么远来莫斯科闯生活也不容易。”
陆云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默认了,一条鹿腿吃完后才想起了叶莲娜。怎么也得给她吃点,不然她还真会缓不过气来。可她这样能吃什么呢?
“先生,我想给那位女士熬点粥,可以吗?”陆云起问道。
“行!这有点小麦。”猎人说。
猎人站上灶台,往横梁处拿小麦,说这么挂着是防老鼠。横梁上挂着一张兽皮,黑乎乎的,像狼的身影。
“这是一张狼皮吗?”陆云起好奇地问。
“是啊!最近林子里的狼活动挺猖獗的,早些天发现有一群狼在没命地跑着,像是遇上了什么事,其中一匹受伤的狼掉队了,我就把它打死了。”猎人说着从灶台上下来。
“狼为什么会没命地跑?”陆云起问。
“谁知道,狼多了总不是好事,有人说在这里月圆之夜还会遇见狼人,他们专吸活人的血。在我很小的时候,听说在这片林子里曾生活过许多狼人,他们有人的外表,还有嗜血残忍的性格。”猎人带着神秘的微笑说。
“听上去挺玄乎的!”
“当然,这只是传说!”
门外的猎犬又狂叫起来,比原来的更激烈。猎人将小麦递给陆云起说:“波索尔今天是怎么啦?我出去看看!”
猎人出去了,陆云起将小麦盛到碗里。狗的叫声有些怪异,像是受到了惊吓,不一会儿又没了声音,他感觉到有些不妙,赶紧放下小麦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的叶莲娜不见了,回头看见屋内空空如也,猎人也不见了,狗也不叫了,只有阴凉的风吹着煤油灯在摇曳。他立即将灯吹熄,躲到门后。
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人踉踉跄跄地扑进来,倒在地上。他走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猎人,颈部有个很大的伤口,血流如注,便蹲下来扶着他。
“狼……狼……”猎人用微弱的声音说。
“在哪?”他问道。
猎人无力抬着手指了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有两匹狼站在院子里,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突然,背后一记闷棍击中了他,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一个黑衣蒙面人笑着站在他们的身后。
叶莲娜走了过来,背后还跟随着两匹狼。她面无表情地蹲下,从陆云起身上将资料搜出,然后手一挥,离开了小木屋。
黑暗的林间小道上,猎犬在一路狂奔着,很快跑出了林子,拐上了大道,黎明前的莫斯科已耸立在地平线上,高高的克里姆林宫尖顶像巨人之手,在指引着猎犬迈上回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