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文坛点将录2
1509300000002

第2章 范小青(1)

1.与文学有关

范小青

金钥匙

《金钥匙》是我在二十多年前写的一个小戏。

1976年的9月份,苏州地区文化局举办了一个戏剧创作班,我参加了。

如今我已经记不大清楚我是怎么会参加这个会议的,谁推荐的,谁决定的,已经记忆模糊了。我当时已经写了什么东西?好像没有。那时候我正在插队,后来被县知青办借调去帮助工作,我想可能和这个有关,因为帮助工作的内容之一就是写材料,写材料就是写文章,可能那时候大家都觉得能写文章的人也是能够写戏的,于是,我就去了。

总之这是一次机会,那时候我还喜欢写日记,因为参加这次创作会议,心情很激动,在日记里写了:“拿起笔来是第一次,搞戏是第一次,参加会议也是第一次。”

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于1980年,但是1976年9月参加苏州地区的创作会议,这是我的第一步。

但是那一次的创作班上,我没有能够写出什么来,后来为了鼓励我,仍然继续请我参加小戏创作班。1977年3月份,我参加县里举办的小戏学习班;1977年7月份,又参加地区文化局的小戏学习班。在这次学习班期间,我写出了《金钥匙》,从1976年9月到1977年7月,差不多经过一年,我的进步不知道算快还是算慢。

《金钥匙》是写路线斗争的。我其实从来就没有明白过什么叫路线斗争,记得在为一个反面人物写身份的时候,怕有人对号入座,父亲给我出了个主意,说这个犯路线错误的人,可以是县财办主任。那时候县里没有财办,文教局一位局长看了,笑了笑,说:“财办主任?你怎么想到个财办主任的?”

这是1977年,打倒“四人帮”已经快一年,“路线斗争”仍然是多么地“深入人心”,我在日记中写道:“要知道,搞小戏创作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尤其是文艺战线过去受‘四人帮’的干扰很大,许多问题都给搞乱了,当前要整顿自己的思想,澄清文艺战线上的一些主要问题,深揭猛批‘四人帮’在文艺上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努力学习毛主席的文艺思想,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的百花园而努力创作……”人人都知道要批判“四人帮”,但是《金钥匙》的主题思想几乎仍然是“四人帮”的。

1978年1月27日,县小戏创作调演中,也演出了我的《金钥匙》,一台戏共五个节目,其中有《金钥匙》,当天的日记中我写道:“今天晚上看了一台戏,真把我看醒了,一台戏五个节目,连我的《金钥匙》也在内。看下来一比,我的脸不由红了,我看到了自己本子的差距,这也是对我的骄傲自满思想的一次有力的批判,我觉得别人已经跑得很远了,我原地踏步,却以为自己一直在别人前面呢!太可怕了。”

我还为这次小戏调演写了一首诗:

时遇山水复

忽闻万木春

百花香四季

形象漫江城

现在回头看,才知道这把金钥匙其实不是真金的,至多也只是镀金。时间长了,镀金剥脱了,就是锈钥匙了,但是当时我却是以写作这把锈钥匙为出发点,开始寻找一把真正的金钥匙的。

有些寻找,是要穷一生之追求的。

从1976年或者再晚一些时候开始,我已经决心“拿起笔作刀枪”了。有诗为证:

父辈打天下

亲朋建厦忙

何以描四化

我荐我文章

有一首诗是为参加创作会议写的:

五绝

参加地区创作会议

一信为旌帜

同屋论春意

孰知井蛙渺

拓眼认良师

有一阵,我写下许多自以为是古体诗的诗,并沉迷于其中,在每一首诗中都加入一些极为冷僻的古字,许多年以后,如果不凭借古汉语字典,我恐怕是很难解释清楚了。

我将在农村的劳动都写成古体诗:

排水

冬霏麦粟遭湿累

溘现锹声遍畯圩

喝令涝魃退三丈

欣看降水尽活禹

积肥

挥镰破雾迎昕辰

洒汗掷水罱河泥

我令腴田献厚礼

胥于秋后见高低

在1978年1月2日我写道:我宣誓:不管在什么样的岗位上,我都要把我的毕生精力献给祖国的文学艺术事业。

我知道,今天,我还不能称自己是文艺战线上的一兵,即使是最新的一兵。因为我的一切,不论是政治思想,还是文学艺术方面,都不合格,但是,我有韧性,要锲而不舍,刻苦钻研。

毛主席说:“入门既不难,深造也是办得到的。”这对我的鼓舞是多么大啊。

我的文学创作的生活,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母亲与文学

我母亲在世的时候,读过我的短篇小说。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发表于1985年年底,那时候,离我母亲去世只有几个月,生命即将离她而去。我告诉母亲我发表了第一个中篇小说,母亲笑了。但是,这时候,母亲已经没有力气去读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了。

于是,留在我母亲的已经带走了的印象中,只有我的短篇小说。

1980年,我发表了我的第一个文学作品,短篇小说《夜归》。我母亲正住在医院的病房里,我父亲从我母亲的病床边一直冲到很远的邮局,购买了十几本当期的《上海文学》,不停片刻急急赶回我母亲的病房,我记得那一期的《上海文学》是淡绿色的封面。

我父亲拿着《上海文学》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并且向别人介绍了又介绍,他说,这是我女儿的小说,这是我女儿的小说。我母亲躺在病床上,身患重病,她满心欢喜笑眯眯地听我父亲朗读我的处女作。母亲将淡绿色封面的《上海文学》搁在她的床头,那一段时间,我每次去看望母亲,都能看到那个淡绿色的封面。

在1980年到1986年的日子里,我母亲的生命里也曾经出现了一些奇迹。久病不愈的她,有一阵身体突然好起来,于是母亲将堆积了许多年的家务一一做起来,当母亲感到疲劳的时候,她在一张旧的躺椅上躺一会儿。这时候,母亲的灵感突然而至,母亲从躺椅上起来,找出纸和笔,她写道:“在到了快要做外婆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外婆。”母亲在这篇小说的开头写她小时候跟着母亲坐船到外婆家去,她的母亲抱着弟弟睡在船的那一头,她睡在船的这一头,听着河里的流水声,听着岸上的狗叫,母亲说:“我既害怕又兴奋。”

不久以后,母亲再次病倒,她再也没有能够起来,做家务,写作。

母亲终于没有能写成她的任何一篇小说。

但是有一个声音始终在告诉我,母亲的灵魂是文学的灵魂。

我总是觉得,我的小说,是母亲赠给我的生命礼物。

我母亲生前只读过我的短篇小说,我现在已经记不很清母亲对我的短篇小说有过怎样的评价,我只是记得在那些岁月里,母亲与病魔进行着生死搏斗,但是最终母亲输了,我们都输了。

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够让母亲读到我的更好一点的小说。

遗憾是永远的,难以避免。母亲的去世,就是无情的上苍给我的一个永远的遗憾。

我无法代替母亲去实现她也许曾经有过的作家梦,但是我做母亲希望我做的事情,没有母亲的文学梦,就不会有我的文学路。

2.我家有女

范万钧

在苏州,朋友们常跟我开玩笑,说范小天、范小青是我的“金童玉女”,我听了自然高兴,人前人后茶室里酒桌上报刊上电视上,也少不了常常自吹。吹捧儿女,我开心,他们不开心,说:“我父亲就是欢喜吹!”还常常当众开涮。这一次,何镇邦先生来电,要我写写范小青,电话是小青接了告诉我的,我在心里暗笑说,我要吹你变成了你要我吹,这下不好反对了吧。

怎么写呢?知女莫如父,她的为人为文,用一个“柔”字可以概括得了。

小的时候,很柔顺:听话,肯学习,成绩好,是个大家喜欢的乖女孩。但她怕见生人,舅舅叔叔来了,她可以偷着瞧,别人一瞧她,她就哭。有一次和哥哥争夺躺椅上的一个垫脚,自然哥哥得手。她伤心地哭个不停,竟然哭晕过去。醒了,还要哭。前不久,她的儿子中考考得不太好,她又哭了,哭得那么豪放,那哭声穿过楼层进入我的房间。我忍不住笑了,这个四十多岁的女儿还没长大呐!

与哭相比,自然笑多,笑的时候也温柔,但有两种情况例外。一是听哥哥神侃,侃到那份上,她就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她敬服哥哥,哥哥说话像是梦,但又常常梦幻成真。二是酒喝多了,特爱笑,笑得儿子心惊胆战。

这点插曲,是她出格的地方。人们都说,温良恭俭让,才是真正的她。她既无骄气,不仅因为她没有资本,有了资本也不会骄傲;也无娇气,特能吃苦,小时随父母下乡,中学毕业后又去插队,火红年代入的党,当了铁姑娘队队长,挑土方累坏了腰,得了个腰肌劳损,至今还时时作痛。迷上写作,成了机器人,二十多年,一千多万字。写作也是劳动,如果评选写作劳模,她的得票会是领先的。她很实在,做人做文,从不矫揉造作。不少省市刊物给她评过不少奖,但并无什么轰动效应。几十年来平平淡淡,像她自己说的,她是“不会让人冷不防的”。

就是这么一个范小青,崇拜她的人不多,喜欢她的人不少。在苏州,陆文夫对小青关心备至;在南京,高晓声生前撰文称她为精灵。《人民文学》的崔道怡、《上海文学》的周介人、张斤夫等不仅多次编发她的作品,还写了不少评论。去年夏天,我去青岛参加全国名人教授杯围棋赛,冯德英先生请我们苏州棋手吃饭,我们讲他的“三花”,他讲小青,说她“真是不错的”。

大家喜欢她,她也喜欢大家。申奥成功,她写了篇文章,《喜欢着大家的喜欢》。她不喜欢体育,但在家里有老中小三代喜欢体育的男子汉。她写我如何大着喉咙欢呼喝彩,写她丈夫打开窗子听鞭炮看焰火,写她儿子抓住机遇来要我意思意思,我塞给他两张大票,她挖苦快乐着的儿子:“好像是他参与申奥作了伟大贡献似的。”我也不客气地挖苦她,什么快乐着大家的快乐,父亲的钱进了儿子的口袋,那才是真正的快乐!

真正的快乐在哪里?每年几十万字是很不容易的,有人说她勤奋,有人说她敬业、执着……而她说的是快乐。观察体验有所悟了快乐,构思成熟了快乐,嘀嘀嗒嗒敲键盘的时候快乐,完了稿寄交编辑部、出版社的时候快乐,发表了受到好评得了什么奖的时候快乐……这些全是我说的,她不会这么说,也从来没有看到她拿到样书稿酬或者获奖证书的时候露出什么快乐的笑容。

她是在快乐地写作着,写作才是她最大的快乐。

文如其人。她的作品和她的为人一样,平平淡淡、柔和从容。《裤裆巷风流记》《百日阳光》等十一部长篇,三部文集,五个中短篇小说集,六个散文随笔集,都是平平淡淡从容不迫走进读者视野的。读她的小说,是一种从从容容的享受。我和她的母亲读得最多,享受也最多。在我们这个小说之家里,第一个写小说的是她的母亲,而小青在《上海文学》发表第一个短篇《夜归》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病危住院,我在床边读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在那闷塞沉重的病房里,犹如清风徐来,她的可怜的母亲那失去光泽的眼睛明亮起来了,不知是手术的功能还是精神的力量,竟又奇迹般地多活了几年。那几年里她如饥似渴地读女儿的小说,直至女儿生下儿子,由她起了个徐来的名字后的十七天,才安静从容地离开了人世,这也成了小青永恒的记忆。

犹如清风徐来,好多人读她的作品都有这样的感觉。但究竟如何评价呢?有人说她的小说已进入“苏味小说”的新境界。何谓“苏味小说”?新与旧又有何区别?一位评论家称她的“新苏味小说”像一幅市井风俗画、清明上河图,既合乎当代文坛平民文学的主题,又别有全方位描绘苏州文化的洞天,因而在“苏味小说”的发展史上已独树一帜。

“一帜”还称不上,但苏味或者说苏州特色,确实是很浓很浓的。她三岁到了苏州,一待四十多年,走遍了大街小巷,饱餐了湖光山色园林美景,裤裆巷、采莲洪、锦帆桥、真娘亭、钓鱼湾、杨湾小镇……成为她的书名或在书中出现的时候,读者一看就知道写的是苏州。她给苏州园林画册作序说,看了小小的网狮园,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咫尺天涯;玩过小小的狮子林,才能真正理解“人知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山林中”。苏州园林甲天下,是因为讲究的是模仿自然再现自然的意境,“虽有人作,宛如天开”。说苏州是一座园林城市,或说苏州是一座城市园林,都是恰如其分的。她的作品里描述的幽深的小巷、典雅的园林、精美的工艺……无不展示出苏州的精美特色。旅游、园林部门的朋友,戏言要给她发广告费、导游奖。

读她的小说,如听苏州的评弹,娓娓道来,不慌不忙。叙述语与人物语用苏州方言,对小说语境、语调、语气、语感把握得恰到好处,出神入化地表达出苏州文化的韵味。《清唱》里书场的热闹场景:“……说到妙处,获一个满堂彩,大家喊一个‘连’字很光彩;说得糟糕,台下叫‘倒面汤’,‘绞手巾’……”《裤裆巷风流记》里写吴李氏的富有:“纺绸褂子一披,鹅毛扇子一摆,上午皮包水(吃茶),下午水包皮(洗澡),餐餐七荤八素十样经……”而叙事语言,也都带有评弹色彩,脆生生,糯答答,甜滋滋。

她作品里的人物基本上是以市民阶层为主。淡泊、随和、忍让、温吞水、小家子气,又糯又韧……尽显苏州人的特色。多人赞誉的《瑞云》里的那个瑞云,从小被抛弃,长大了又缺少爱,可她既没有万念俱灰的痛苦,又没想去挣扎着出人头地,她无声无息地生活在一座大宅里,悄悄和石头说话,脸上有永久的和平,只要她“平平静静地一笑”,连最古怪的王老先生也会“变得和瑞云一样安静了”;《光圈》里的吴影兰十几年被囿禁于艰难的家庭和社会圈子里,默默无语我行我素,对不公正的生活现实仅仅报一声喟叹而已;至于那些老辈人如《人和蛇》里的陆顺官,《伏针》里的陈继光,似乎永远沉浸在自己的职业习惯里,从来不曾感到现实对他们的精神困扰。有评论家说她的创作没有稳定的价值指向,情感零度介入,不作理性判断,静静地观照,淡淡地同情,深深地理解,这种审美风格与苏州的文化品格达到了天然和谐,可以称之为“温柔思维”。

“温柔思维”也幽默,幽默起来也温柔。她近期发表的《失踪》《接待》《错误路线》三个短篇,一直沉浸在柔柔的微笑中。两个男人的妻子失踪了,报案时连妻子穿的什么衣服都记不清楚,出去走走白相相的两个女人走了回来,但在丈夫心目中已经“失踪”了的妻子,迟早还是会失踪的。一个文人下乡调查文史,受到真诚热情的接待,使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接待者的极其真诚极其热情和被接待者的无法拒绝无所适从,使我一直忍笑不止,好像就是把曾经当过办公室主任的我接待别人和被人接待的种种尴尬写了出来。《错误路线》写一位出租车司机出车时走错了线路,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外来工撞上了,他的车头坏了,外来工的腿受了伤,半跪在地上求他饶恕,赶来的交警责令他把伤者送到医院,护士对他讽刺挖苦,他垫付了医药费,又把外来工送回了工棚,在不自觉的过程中做了许多好事,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回家告诉老婆,老婆说他在说书,说他是绝不会这么做好人的,还抓住他走错线路这个把柄,说他是和女同学约会去的,编了故事骗警察、骗老婆……我坐出租车的时候,向多位司机讲述这个故事,他们都爱听,听了都开心,而我当然比他们更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