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文坛点将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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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范小青(2)

在这三个短篇中,她没有注入一点自己的感觉和主观评述,而是在轻松柔和的幽默氛围中,一任事件像剥笋似的一层层真实地展示在读者面前。情感婚姻的危机四伏,形形色色的社会现状,想当然的思维方式,是紧贴客观现实展示出客观事物本色样态的。

最近获得江苏省第一届紫金山文学奖的长篇新作《百日阳光》,被一些评论家赞扬为“真正完成现实主义超越的力作”。有人说她在写作中第一次注入了自己的灵魂,精心编撰了一个“思想者”,改变了以往长篇底气不足的弱点,显示了前所未有的恢宏力量。何镇邦先生亦很推荐这个作品,说她通过挑花镇乡镇企业由盛而衰,又于困境中走出一条新路的全方位的展示,透过镇党委书记项达民、平泽县纪委副书记尤敬华、平江市市委书记闻舒、省纪委的杜老,以及记者、作家、评弹演员各种人物形象的勾勒,画出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乡镇社会的一幅全景式的图画,以有限的自然空间写出无限的艺术空间,是一部具有开拓意义的作品。众多评论家认为她“中年变法”变得好,但也有人不太赞同。说范小青应该坚持发扬自己的风格,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

范小青走什么路、向何处去,风格、样式、手法都不是重要的,大家子小家子也各有长短,作为她的父亲,总觉得她的问题在于思想上还有诸多束缚。

我给她推荐一个VCD,美国电影《嬉皮年代》,讲一位美国军官送小儿子去越南参战,把参与反战的大儿子赶出家门,他一直以美国军人响应国家号召为荣耀,但是后来渐渐地觉得不大对劲了,英雄儿子从越南归来的时候,精神支柱彻底崩溃,跟着哥哥参加了反战行列,使他原有的观念得到彻底转变。我们中国可以反思的也很多,没作定论的不说,“文化大革命”早已作了定论,但是还没有哪位伟大作家写出“伟大革命”的伟大作品。范小青想写敢写吗?恐怕不会。

爱情和情欲也是个永恒的主题,但她不会写琼瑶那样的爱情故事,更不敢像一些现代小女孩那样写性欲,有关爱情入木三分的描述,她也从来没有触及。

我一离休就下海,办了个公司,她和哥哥都反对,说要钱他们给,她最怕听人说“范小青的父亲在做生意”,“士不经商”的观念相当牢固。现在她的哥哥也下海了,当了制片人,电视连续剧一部接一部,小青也写过几个电视剧,女儿写本子,儿子拍片子,父亲卖带子,朋友们笑称“优化组合”。我说,写本子、拍片子是高尚的,卖带子就不高尚了吗?

我已过古稀,她还未到天命之年,但她承认“思想不如父亲开放”。作为她的父亲,绝不是在诱惑她离经叛道,去写这个那个。她既要发扬传统美德,也要从一些过时的传统观念中解脱出来。思想开放,视野广阔,才能写出撼人心灵的作品。《百日阳光》之所以写得酣畅淋漓,正是她进入了“思想状态”。“思想”能量激发出来的激情,可以化成燃烧的作品。

苏州的古城改造非常成功,世人瞩目。我说,这其间之种种矛盾和斗争,领导之间的,文人之间的,坚持保护和倡导革新的,设计建筑工程承包之间的,平民百姓既期盼而又怀旧的……可以写一部力作,就叫《古城决战》。她笑笑,什么也没说,但是一年不到,以苏州城市建设为主题、书名《城市片段》的一部新的长篇,已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排印了。《古城决战》和《城市片段》的风格肯定是不同的,是小家子叨家常,还是大气度谈改革也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能不能以新的思维,写出新的苏州和苏州人,给人们带来鲜活的感觉。我和她的先生曾经是她的文抄公,电脑剥夺了我们先睹她作品的权利,所以现在也只好耐心等待,拭目以待。

感谢何镇邦先生给了我吹捧女儿的机会,但是吹捧她的、期望她的,她不一定会接受,读者朋友也可能会反感讪笑,但我说的是真心话,说出了真心话就开心,一个开心的老人,生命之火才会久久燃烧。

3.我认识的范小青

黄蓓佳

范小青,初见之下,绝对的一个苏州女子,纤细玲珑,眉清目秀,衣着发型都带古典婉约,鞋子永远穿中跟以上,手袋里总藏着话梅糖果,讲话腔调脱不了糯糯的苏州味。北方人要见识何谓江南闺秀,范小青的外形是也。

内里呢?内里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读大学的时候她对一个体育系的篮球健将一见钟情,而后热火朝天地相爱,而后义无反顾地嫁给那人为妻,可见她的性格中其实有一种粗犷、豪放和痛快淋漓之大潇洒。

可惜白嫁了一个学体育的丈夫,自己连自行车都骑不上路,因而这么多年总看见她在我面前蹽开两条纤腿来来往往,行走匆忙,健步如飞。她有本事不歇气地走上两三个小时的路不喊一声累。有一年我们去张家界,几个人聊发少年狂,兴冲冲去翻一座最高的山头。开始大家还能够瞻前顾后走在一起,渐渐地她不耐烦了,两条腿收不住劲儿,独自一个人闷头往前,从山脚到山顶,翻过山顶再下到另一边的山脚,前后她花了不到三个小时。等我们气喘吁吁狼狈而归,她老人家早已经洗漱停当,嘴巴里悠悠地含一颗话梅,等着我们共进晚餐了。须知那天我们穿的都是旅游鞋,独她一个人脚上蹬着中跟皮鞋。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外出旅游,她不喜欢慢悠悠地游山逛水,憋足一口气唰唰唰走到目的地,行了,完成了任务,笑眯眯坐下来,等我们一个个鱼贯而至,像检验官。

想想二十岁的时候她曾经是插队知青中“铁姑娘队”的队长,并因此而光荣入党,对她如今的利落劲儿也就释然。人家毕竟是有底子的。

除了走路,喝酒也是她生活中的强项。坦白地说,在酒桌上,只要能够进入状态,我也不是一个无所作为的人。我们两个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沾酒就兴奋,双眼放光,妙语连珠,进攻性特强。我能控制自己,不动声色,后发制人。当然也是我的酒量有限,不敢提前支付。如此,我们两个,一个冲锋,一个殿后,配合得好,总是以胜利告终。有一次在庐山,我们曾联手喝倒了一个出版局长,那人醉得半夜里从床上滚到地上。至于她自己的醉态,我当然不止一次见识,每每说起,总能让大家笑得东倒西歪。一次我和小青、程玮三人同住一屋,她酒醉后脚步踉跄着进浴室冲澡,残存的一点清醒让她进去后尚不忘嗒的一声锁紧了门。我和程玮擂门不开,只得侧耳贴门留神里面的动静。只听水声响起时伴随着丁零咚隆的撞击声,吓得我们趴在地上从门下透气孔往里张望,生怕她醉倒出事。当然狭窄的气孔中只看到两条倒来倒去的光腿。片刻之后她衣装整齐笑嘻嘻出来,胳膊上是撞出来的一大块瘀青。想起来我很后怕,万一磕的是脑袋,磕出一个半傻或植物人,中国文坛上不是少了一道亮丽风景吗?

还有一次我们俩出门在外,她也是大醉,飘飘忽忽走到宾馆前厅,见一磁卡电话,她站住,告诉我说,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开包,取磁卡,插入,输进电话号码,一丝不乱。电话接通了,一二三四,老子儿子,几桩事情吩咐得清清楚楚,而后回房间睡觉,一宿无话。第二天醒来,她忽然想到似的,哎呀一声,说她昨晚怎么忘了给家里打电话!我说你不是打过了吗?你在电话里还交代了哪些哪些事情。她茫然地望着我,一副梦游归来的迷糊状,打电话的细节竟一丝一毫也没有留下记忆。

还有更多的趣事,我不知道她介意不介意公之于众,所以不说了,免得她怪我多嘴。总之喝醉酒的范小青绝对是世上最可爱的女人,她的娇憨,她的豪爽,她的促狭和聪明,还有一点点女人的心眼,醺醺然地逐一展露,显得圆润而透明。我喜欢看她喝酒的样子。

曾经有一段时间,范小青的写作呈火山喷发之势,全国大大小小的刊物上,她的中篇短篇遍地开花,翻开每月的“报刊小说选目”,“范小青”三个字重复出现是常事。她自己也承认她的手快,一般说来,写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星期,长篇不过月。有一年她带着手提电脑参加省里的政协会,开会稍带着写作,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三篇随笔已经储存在电脑硬盘上了,弄得我咬牙切齿忌妒她:全中国的稿费,她一个人要赚十分之一!有人说她的写作像水龙头,一拧就哗哗地出来了。其实干过这行的都知道,哗哗出水真的是不容易的事,先不说脑力吧,光体力就是一桩了不起的付出,不到一定的积累,没有非凡的毅力,不具备足够的天赋,你试着拧拧水龙头看,拧出几滴锈水就不错了。

我最早注意她的小说,大概在1980年,她好像写的是一个瞎子的事,叫什么题目已经记不清了。此后又读她的《杨湾故事》《还俗》《文火煨肥羊》,等等,都写得很有味道。当然我是个缺乏理性思维的人,谈自己的作品都感觉要命,更无从总结别人的华章,但有一点我是确信无疑的:范小青的小说无论发表在世界何处,以什么样的化名出现,我肯定能够在读完十句话之后辨认出来。对一个作家来说,将自己的作品写得与所有同行都大不相同,这也是了不起的本事,最起码她已经占有了某一个类型或者某一种风格,是独特品种,这应该是她的骄傲。

曾听她说,她儿子小的时候,常在她端坐写作时冷不防从后面爬上她的背,一手搂她的脖子,一手揪她的头发,把妈妈当玩具。她呢,肩耸着,怕儿子掉下地;头仰着,方便儿子揪头发,一边双手不离键盘,双眼不离屏幕,啪啪地照打字不误。我听完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惊讶她写作的状态如此质朴轻松,那种抽烟喝茶踱方步的辛苦,根本与她搭不上边。惊讶之后再细想,又略微地有一种感慨和苦涩,一个背上趴着孩子还能写作的母亲,实在是有太强的意志和对写作这活儿太多的热爱吧?用一句同样质朴轻松的话说:不容易。

1997年范小青写出了洋洋七十万字的长篇《百日阳光》。此后她的井喷状态告一段落,作品明显地少了很多,似乎进入一段休眠和整合期。她自己也说她写得很累,写伤了,需要休息。其间她又弄了不少电视剧本,有现实的也有历史的,兼及武打和搞笑类,挺好玩。换换脑子吧。我相信她过段时间还会卷土重来,再一次令她的小说铺天盖地,挣全中国十分之一的稿费,让我们恨得牙痒。

4.纸上的评弹

陶文瑜

原来我想到一个题目是“小说小青”,“小说”的意思一是她创作了不少出色的小说,二就是简略介绍,从小地方说说。这个题目的妙处在于又像人物介绍,又像作品评说,写到哪儿都可以自圆其说。然后我就开始阅读范小青新近创作的中篇小说《火车》。《火车》说的是傍晚了,两个人上了火车,没一会儿火车启动了,靠站了就停下来,接着再开,直到两个人的家乡,也是终点站,小说也结尾了。一些人物和一些故事的线索,你只要找一个晚上,搭上任何一列南来或者北去的列车,都是显而易见的,但这样的叙述和结构充满了新意和滋味,这使我一下子想到了现在的题目——纸上的评弹。以这个题目来说范小青的小说,比较贴切。只是这个题目在写作时有点拘泥。如果读起来有一些文不对题,请大家想到,其实这篇文字不是这个题目,其实这篇文字的题目是“小说小青”;如果不觉得什么,就更好。

没有认识范小青以前,有一年,苏州市新华书店举办书展,其中有一项内容是苏州作家的作品,我看到书架上陈列了大半书架范小青的作品,就问周围的朋友,范小青是不是一个写作班子?

朋友说,不是的,范小青就是一个作家。

后来我认识了范小青才知道,她在二十年间,写了一千万字的作品。一千多万字,这要我花上十来年抄一抄,也不一定能抄完啊。而范小青非但写得这么多,还写得那么好,这令我肃然起敬。

再后来,有一年过年了,大家在她家里,怀着一分辞旧迎新的心情,尽兴地下下棋,打打牌。到了年初四,又聚到了一起。但范小青说,我不玩了,我要写东西了。我们说,现在过年呀,国家放出假来,你不和我们一起玩,真是辜负了国家的一片好心。范小青说,还是不行,太荒废了,我要坐下来打牌,也是不定心的。我们看着她转身走进书房,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就一下子明白了这一千多万字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