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文坛点将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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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林希(1)

1.平常人说平常

林希

“平常”二字,本没有什么深意,不过平平常常而已。走在街上,只要再有一个行人,人们也不会看你;公众场合,你只要不大声喊叫,人们更不知会场里有你;参加什么会议,主持会议的领导,举目扫视会场,明明你还站在外面,主持会议的主席就向众人宣布:“人都到齐了,开会吧。”明明没把你算在人数里。会议结束,主持会议的人念名单,哪些哪些同志请留下,保证没有你的名字,快马儿地跑进饭堂,吃头一桌热乎饭。

平常人自有平常的福。

只是有时候休想平常,譬如1955年,直到最后被定为是“胡风分子”,也是忝陪末座,平常得人们想不到“分子”里还有这么一个小青年。到了1957年,知识分子被定为“反面教员”更是平常事,于是又沾上了一次平常。随后,平平常常地被送进了农场,平平常常地改造了好多年。

在单位挨批斗,众目睽睽,似是颇不平常,但是送进农场,人人老右,我等右派小崽儿,更属平平常常。只要我平平常常地每天跟着大家一起出工,只要我不再兴风作浪,管教干部绝不会找我谈话,全国闻名的大右派多的是,平常如我,自己每日检讨对不起这,对不起那,似是真碍了人家正事,但人家压根儿也没把我的对不起放在心上,平平常常,就是因为只有把我送到这儿来,才属平常。

如是,一直到离开农场,干部才发现原来我还没有摘掉帽子,和来时一样,平平常常。干部说,连前朝的皇帝和杀人放火的战犯都改造好了,怎么你就这样顽固?差矣,非我顽固,乃改造我没有价值也。改造好改造不好,都无关紧要。改造好了也平常,改造不好也平常,索性原样放出去,放到工厂去扫地、打扫厕所、蹬三轮,更是平常。

说到浩劫挨打,更是平常。国家主席尚且触及皮肉,平常如我,打上两拳踢上两脚,也没有什么不平常。运动高潮,能和市委书记一起挨斗,也算是有点不平常了,但是陪斗之后,走在街上,本以为人们一定会认出刚才电视屏幕上站在市委书记身边的那个人是我,但是枉费了一番辛苦,就那么平平常常地走回家来了,还是平常。

生为平常人,要想不平常,真是谈何容易。好容易盼到平反,本以为25年不倒的好汉,也该属不平常者辈了,但后来说是打俺的是娘,世间之事,娘打儿子最最平常,如是也只好捂着嘴巴,于人们问及何以脸肿的时候,就只说是牙疼,更是平常。

平平常常,平平常常,到后来人家写小说可以不平常,而我写了小说却是更平常;继而少壮派崛起,连平常二字也配不上了,近有骂当年“反面教员”继而写小说者辈为“狗屁”者,倘其中有我,也是平常狗屁而已,狗屁也平常。

平常就好,平常人难做,平常人有福,莫看不平常人前呼后拥,其实他等才是想平常而不能得平常,且又是落难于不平常之中的平常人了。前两年,家乡好友向官府举荐本人出任委员、代表,直吓得本人连连向诸位好友拱手作揖,使不得,使不得也,大半生平平常常,最后又落个不平常,枉煞我也。且本人红地毯上立不得,立在红地毯上便头晕目眩,一旦红地毯上立久了,神志恍惚,满嘴食火,真再惹出祸端,只怕又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及到最后,官府批件下来,称老朽我因不是好的合作伙伴而未被选中,此时我才感知官府是何等的可爱,更感知多年来不知感恩戴德、别别扭扭、骂骂咧咧之可憎可恶了。

咱们是写小说的,往那里面挤有什么意思?平日里常在电视上看见三几人扬扬得意地和政要们坐在一起,或举手拥护,或一致通过,如我平常人者,真是羡慕非凡,此时此刻自然便想,倘若此中有我,该拥护时不知举手,该通过时不肯一致,那岂不就要大煞风景了吗?平常人也只能是平常活着,想过得不平常,弄巧成拙,只怕还不如平常快活了。

及至再看到写小说的平常人自诩会引导人类命运,平常人如我,就更为他等捏一把冷汗了。引导人类命运果然重要,但只写过篇把小说就以民族骄傲、人类精英自居,怎么就不怕明眼人耻笑?有那么大的能耐吗?没有那么大的金刚钻,就敢揽拯救人类的瓷器活,真拯救不好,把人类引入迷途,那岂不就没脸儿见人了吗?

其实写小说的人,才是世间最平常的人,以平常心看世界,才能写好平常人,古往今来一切小说之中,写的净是平常人。把平常人写得不平常,于是就有了高大全;视平常人为群氓,如是才炮制出样板戏,用以“教化”平常人。也只有平常人最愚顽,“改造”人类的宏伟浩劫之后,依然平平常常,倒有如我者辈的老平常人大难不死,自知更要平常。

据云,世间非平常人,每五百年始出一个。如此微微定额,治世精英尚且常有平常人、甚或有不如平常人者混迹其间,写作小说者辈,就更无缘不平常了。

所以,小说一不可用以治国,二不可改造社会,三不可拯救人类,小说写作诸公自不必自作多情地以为自己绝非等闲者辈了。让你写小说,你是一个作家;不让你写小说,你就是一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小细毛儿了。及到再打你做了“反面教员”,那就足以用来教化民众了,不光是教化民众,还教化读书人了。读书人胆儿小,看有“反面教员”榜样,为保佑自己不致沦为“反面教员”他等就一条心了。

积大半生阅世经验,最知平常人可贵,而所谓平常人者,一是要把自己视为平常,二是更不要把他人视为不平常。我平常,你平常,他也平常。我说我不能拯救世界,是知道自己平常;他言称自己能够拯救世界,是怕别人看出他并非不平常。如是,见平常人,你当爱他信他近他亲他;见不平常人,你也不必畏他怕他敬他拜他,你只要远他疏他防他臭他,多少年后,再回过头来看他,那时,他早就原形毕露得不如平常了。

做平常人可贵,为平常人写作得福。

2.诗人林希

邵燕祥

林希近几年“捧”出了一系列的中长篇小说之后,他的诗名便为文名所掩了。

我与林希第一次相见,是在1979年的《诗刊》编辑部,雷霆把他介绍给我。我们来不及深谈。但我知道他虽然年纪比我小,却经历了远比我所经历要坎坷得多的人生道路。这是从小叙事诗《夫妻》得来的印象。诗写一对在劳改农场度过洞房花烛夜的新婚夫妻,婚后第三个早晨就分别了:

我们离别在婚后的第三个早晨

十里崎岖土路响起我们沉重的足音

我紧紧握着你比冰还要冷的手

默默地感受着你抽泣的心

别了,从此又是天涯海角

一年,十年?直到白了霜鬓

啊!人生最大的慰藉是什么

——在蒙受屈辱的时日,世界上

哪怕是千里之外有能理解你的人

我们离别在婚后的第三个早晨

蒙蒙梅雨,无名小站,滚滚的车轮

终于,在列车启动前的最后一刻

你放声哭喊着我的名字

正如一条长鞭在我的心头留下不褪的鞭痕

像大海的风暴折断航船的桅杆

无情的寒风在天尽头吹散了列车的烟云

啊,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在动乱的年代,世界上

哪怕是千里之外有一个

为你而受难的人

那次和林希见面,他留下了长诗《无名河》的原稿。后来王燕生提起,他走进我的房间,见我正面对着一部诗稿泪水横流。那是我初读《无名河》,不记得正读到哪一节了。长诗里,这个被20世纪50年代政治风暴卷到无名河边“洗涤有罪的灵魂”的青年,同他所爱的少女有另一样的命运:

接见室里坐着一位少女

1

接见室里坐着一位少女

对于我,她已经变得完全陌生

我并不感激你千里迢迢的探望

何必呢,何必再燃起死灭的梦

虽然我来到这里只经过三个寒冬

然而过早出现的白发已使我显得不再年轻

如果说我们之间曾经有过青梅竹马的情爱

此时,生活命令我们必须把它抛弃干净

2

接见室里坐着一位少女

对于我,她已经变得完全陌生

然而,即便是我有一副铁石的心肠

也依然要被她无声的泪水感动

但是,人不能回避严酷的现实

我将在严寒的天涯海角度过自己的一生

我竟不如一个给人民制造灾难的歹徒

他们来这里最多接受三年的处刑

3

那么让我们互相忘掉吧

也许这样,倒使心头获得安宁

你应该在人间寻觅到幸福

命运必将报答你一个美满的家庭

即便是到永远永远

你也不必再想到我

我将如一株娇弱的野草

在寂寞的山洞默默地著着叶的嫩绿,花的嫣红

4

接见室里坐着一位少女

她双手捂着面庞呜咽失声

而我却呆呆地坐在她的对面

像一尊石雕的偶像,没有一丝感情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头承受着怎样的熬煎

正如一把利刃插在我的心灵

尽管那悲伤的少女哭得几乎晕厥

我直到咬碎了牙齿,没有流露一丝感情

于此,我反而感到心安

于此,我反而感到心安

我送别她于农场荆棘的栅栏

她疑惑的眼睛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凝望着我

我的眼睛眺望着蓝天

如果还有必要再说一句话

我少年时代天真的朋友啊

——幸福应该共享

灾难不必分担

于此,我反而感到心安

我目送她清瘦的身影消失于黄土小路蒙蒙的尘烟

天际滚滚的云层

似汹涌的波涛吞没了远航的孤帆

啊,此刻我双手紧压着受伤的胸头

该正有一滴滴殷红的热血流渗出苦痛的心田

别了,记忆中只留下你惆怅的背影

一抹如血的残阳,恰洒在含怨的人间

我之所以把原诗整段整段地抄下来,是想让今天的年轻读者一读这将近20年前曾经感动过一代读者,也曾激怒过当时某些人的长诗片段,审视一下当时我们的感动是缘于什么,某些人的恼怒有没有道理,这一切是不是已经事过境迁,变得毫无意义,那曾经受难的心灵还能不能在仅仅20年后得到新一代的共鸣……

这部由60首短诗组成的抒情叙事长诗《无名河》,收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的“诗人丛书”第一辑出版,书名即为《无名河》,印了6000册。可惜用的是《诗刊》发表此诗时的节选本,只有十首,仅为全诗的十分之一。后来此诗再也未见续发。也许作者转入小说创作,顾不上拾掇这些旧作,而出于艺术上的考虑,良工不愿示人以璞。我那时是此诗的责任编辑之一,假如不顾刊物安排版面的常规,再把《无名河》多选发若干首,那我将大大减少后来的负疚之感。

这首长诗无疑属于所谓“伤痕文学”的范畴,然而它与当时一般的伤痕文学有同有不同,它不止于控诉冤假错案,而进入关于人的尊严的思考。就在《无名河》的一节里,诗人从我国西南少数民族“娃子的视线不得高过头人的膝盖”这一不成文法,说到这种“低头的礼俗”竟也进入“革命者的战斗营垒”,“驯服着高傲的心灵”。诗人林希这样问:

如果强迫别人低头,就是自己胜利的象征

那焚烧布鲁诺的火堆

囚禁伽利略的牢笼

为什么丝毫也没有给宗教法庭添加一丝光荣

林希在二十多年逆境的辛酸遭遇之后,带给我们的不仅是感伤,而首先是思考。“如果说是读了一次人生大学/铁窗下的时光远比寒窗下的日月艰难/且只有一部简写的《资治通鉴》/由我以自己的直觉诠注评点”,“如果说是演了一出古装悲剧/我确实做了一次自己的祖先/尽管没有参与猴子变人的表演/却目睹了一场人变猴子的实践”。诗人是这样的冷静和清醒!这是一个思想的诗人,是一个坚强的把自己的痛苦化为思想的诗人。

很快我得知这个出手不凡的林希,原来就是曾经“上”过“反胡风”时有名的“按语”的侯红鹅的时候,我一点也不为他的坚强和思考感到惊奇了。从未成年的时候就经历了如此点名锻炼的少年诗人,幸而未死,他应该有以回报在万千人海中独具慧眼的知遇。

我们在政治生活中有所谓“扩大化”一说,是沿袭赫鲁晓夫1956年在苏共二十大秘密报告中的提法,即斯大林搞了“肃反扩大化”,把千千万万“忠诚的共产党员和正直的公民”横加杀害。我们把这个提法也沿袭下来了。似乎在一切冤假错案中的受害者,只是因为生前曾是“忠诚的共产党员和正直的公民”才值得同情,才属于错判错杀;换句话说,其所以应予平反,并不仅仅由于他们无辜,而是因为他们曾经“忠诚”和“正直”。这也许会使受害者的遗属一时感到安慰,因为意外地获得了“忠诚”和“正直”的谥号。然而,倘不蒙有关方面认为“忠诚”和“正直”,但是并无应死之罪的遇害者,就不值得同情,就不是百分之百的错杀无辜吗?从法治的角度看,这样的看法和说法是通不过的。

林希,以及和他一样先后在“反胡风”和“反右派”两大运动中罹难的人,首先都是无辜者。至于他们是否“忠诚”与“正直”,并不是在谈论他们受到非法关押、非法处理的问题时应予考虑的前提。要知道,“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乃是封建时代皇权专制下的官僚制造冤案不成时的遁词。它继续成为当代人的借口,实在是表明当代人政治和道德的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