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文学母题和海外华文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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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离散与反离散

近年来,“离散”问题成为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的焦点和热点,Diaspova一词甚为流行。Diaspova,译作“离散”或“流散”,又有“族裔散民”、“移民社群”、“大流散”、“在外侨民”、“飞散”等等的译法。究其来源,“Diaspova”一词的最初涵义为“分散”,是作为史学或文化学范畴的概念,特指公元70年和公元135年两次犹太战争后,犹太人被迫离开巴勒斯坦到世界各地散居,或者指散居的犹太人与犹太人散居的国家。近两千年了,“离散”成为犹太文化的一种存在模式,它不同于吉卜赛文化的“流浪”或波西米亚文化的“漂随”,也不同于以地理发现、海外拓殖和传教冲动为历史背景的西方移民文化的“扩散”。目前世界上犹太人1400万,除去600万人的以色列国(该国犹太人近500万),绝大多数都散居于全球各地。据统计,生活1000人以上犹太人的国家有65个;犹太人最多的国家是美国,有560万犹太人,另有270万“边缘犹太人”;此外,犹太人在法国55万、俄罗斯50万、乌克兰35万、加拿大32万,英国30万……①① 此数据参见希伯莱大学《世界犹太人口:趋势与政策》。。犹太人素有“流浪民族”、“没有国籍的人”、“世界主义者”等称呼,勤劳,聪慧,讲奉献,求实效,有极为明确的文化身份、强烈的民族认同和浓重的家园意识。他们尽管流散于四方,却亦如《圣经》所言:“在陌生的国度里唱上帝的歌。”二十世纪以来,“离散”更成为一个世界性现象。不过,因民族传统和流散方式的不同,出现了有异于犹太人散居的“非洲人流散”、“越南人流散”、“华人流散”等等的说法。与犹太人散居方式不同,非洲人、越南人、华人等等都因脱离本土、本邦、本家、本族而生存于异质文化的夹缝之中,身份摇晃不定,文化面临同化,话语趋向采借,地位处于边缘。也因此,“离散”在全球化语境中,对于华人和华文文学,同样有着典型的、足可探究的意义。

我们一时难以统计华人流寓世界各地的详尽人数,但可以肯定的是,多数海外华人散居在西方世界。从“东方”到“西方”,到异国他乡,既经历着时间之伤,又经历着空间之隔,实际上与“陌生的国度”存在着紧张的关系,由此而产生了刻骨铭心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痛苦。不妨看一段出自华人之手的诗作:

我们是搁浅在西方海岸上的鲸鱼

我们是寻找另一个世界的鲸鱼

我们是不能在他们的极度丑陋中生长的鲸鱼

我们是内在空虚的鲸鱼

我们是被驱回大海的鲸鱼

我们是生而带有安乐死的集体无意识的鲸鱼

Wearewhales we are whales weare whalas wearewhales①① [澳]欧阳昱:《最后一个中国诗人的歌》(1997年)。

这里包含着几个重要的关键词。所谓“搁浅”,表明了一种状态,进入浅滩而又行进不得,置于西方海岸充满了处处受阻的尴尬,“搁浅”之处,没有了深深海洋里生命的活水,却平添着进退两难的种种困扰;所谓“寻找”,表示了一种欲望,渴念“另一个世界”里有美妙的、天堂般的生存形式被认知,祈愿“另一个世界”令人梦想成真,当这种冲动有可能通过某种方式予以开解,就释放着“寻找”和追求的种种努力;所谓“不能生长”,表述了一种忧患,在不自由的处境中追求自由,在极度的丑陋中寻觅自我的挣脱,对生长的可能性产生怀疑,不啻是自身被自由和虚无相纠结又相分离的彻悟,人生在游移中更见孤绝;所谓“内在空虚”,表白了一种存在,作为意识到的生存内容,并非纯粹是物质性的,而是精神性的,人可以成为经济动物,却因免不了的“内在空虚”而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成为有肉无灵的空壳;所谓“被驱回”,表达了一种焦虑,凝聚为对生存的思索和对本体生命的追问,其结局将是上不了岸、入不了流,必然会被重新抛回苦海,陷入无穷无尽的灾难之中;而所谓“生而犹死”,则表露了一种心迹,这里实际上也是对生死提出叩问,选择生,生的现实又带有安乐死,“人”成为所寄存的社会进退的祭品,生或死都充溢着无奈。在这段诗的结尾,作者还特意把“我们是鲸鱼”(we are whales)几个英语词故意不加空格地接连重复,显然是借英语音节的连续效果,描摹鲸鱼挣扎呼吸的拟声,以呈示一种垂死状态。就这样,短短的几行诗,犹如辚辚履带,一轮接一轮地辗压着苦难的心路历程,声声泪,字字血,滴酒在无奈的吟唱中。或许,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她)自身可能更需要“离散”的自由。“离散”可以使作家获得精神上的自我放松,可以持有某种“距离感”而对西方文化或东方文化带来更加清醒的认知,带来不受约束的感受。然而,一个作家,尤其是因“离散”而成为“边缘人”的海外华文作家,长久地脱离本土又很难进入所在国的主流文化,往往陷入“离散”后生活乃至精神的困境,恍然不知所依,到老了,从灵魂到肉体,创伤可谓重矣,且无一幸免。旅美的孙笑冬有一篇题为《绛唇珠袖两寂寞》的散文,写到这样的人与事:

……她在加大(按:加利福尼亚大学)工作多年,总是有可靠的养老补贴;即使她的第二任丈夫赖雅Reyhey在去世后只给她留下债务,她仍有这数十年的版税——她的作品被她的同代人重新发现,被她的后辈人尊为杰作,从港台到大陆都是轰动,销售应是可观的——她晚年的收入即便不是丰裕,至少应该能使她有一个舒适温暖的起居。我想象傍晚时总该有人帮她做好温热的饭菜,盛在瓷盘里送到日益老去的她的椅旁。那瓷器甚至不必是精致的,尽管自己在审美上那么锐利和敏感,而身为李鸿章曾外孙女,她的手指也曾抚过瓷品里最妩媚的珍藏。

她使用的餐具是纸碗和纸碟。几乎没有家具,她平时就睡在地毯上。她不接电话、不回信,不应门,不与人来往,尽管她年纪已经太大了,甚至做不到将自己的公寓保持清洁。她瘦弱得陌生人见到她也要吃惊。倘若她腕上有年轻时戴上去的玉镯,这时大约也能够顺着她骨瘦如柴的手臂一直推到腋下……

而她在死亡六七日之后才被警察发现。那时她躺在公寓的地上,双眼闭着,盖着一床毯子。她的逝去本应是被整个中文世界所注视着的,在她临终的床前本应有人倾听她的每一句嘱托——但她甚至没有临终的床榻。她独自在一卷铺盖上睡去。也许她是对的,因为又有什么人能分担她的生和死,又有什么人和事能够陪她担当这最切身的一切。她在那么年轻时便是独自承担生活,而她晚年的弃绝应该也是来自她自己的选择。①① 参见《回忆的季节》第98—99页,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年版。

孙笑冬在散文中引用了杜甫“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的诗句,但改了一字,将“晚有”改为“未有”。“绛”、“珠”二字与《红楼梦》中黛玉前生所托的绛珠仙草偶合。绛珠,绛珠,岂非血泪是也。

这篇散文写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倾城之恋》和《金锁记》这些杰作的书写者——晚年在美国一掼十载做考证而完成专书《红楼魇》的张爱玲。她以如此孤寂凄惨的结局告别人世,令人不胜唏嘘。一个秉有那么高的天赋与才华的华人作家,漂落海外,竟居无定所,生计窘迫,举目无亲,衰病相连,最终于1995年9月在洛杉矶市罗契斯特街一个租屋黯然死去,竟无人知晓她何时停止了呼吸。张爱玲着有《传奇》,她的死又是另一种“传奇”的悲怆版本。年纪才七十有四,怎么也不可谓“已经太大了”,只能说是心灵“离散”后极度孤寂的一个明证,堪称“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的海外“烬余录”。孙笑冬以忧愤的心绪写张爱玲之死,不啻是一种反离散的书写。

对于这种“反离散”的书写,哈佛大学的华文作家张凤作了相应的辨析。她写道:

移民属性因个人抒写,渐渐原乡想象成型,一代二代积极参与,原乡漂流的意义形成多重,对角色认同或国族主义选择等心理混沌,皆可趋近明晰醒悟。无尽乡愁,也是种偷天换日的异乡情调,只是真正回溯探源寻根,往事不堪回首,时序空间交错位移错置,寻不着附会在故乡中虚构的乌何有之乡,才得稍稍治愈。主体适应形成的过程,正是个人的原乡书写与其他个人历史与国族历史的交错融铸,而国族历史又与世界历史互动绵延,如何由断鸿零雁,万般皆不是的疏离落空感觉,而转化为主体性的实践,兼容并蓄地铸炼我们的思想观点,启发延续中华文化,应成我们的终极关怀。①① [美]张凤:《北美华文文学的原乡书写与超越定位》,见《多元文化语境中的华文文学》第326页,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人生本如寄。张爱玲的成就主要在中国的四十年代,五十年代起开始的漂流和离散,却没有发展出上乘的、有力度的“反离散”文学,这是她晚年真正的悲哀。好在她的后继者们没有放弃努力,在与安土重迁的历史迥然不同的世纪,在具有“客地”与“原乡”的先决认同情景里,继续重复思考并理解中华民族的集体潜意识,于“离散”处站立,殊异转化为“反离散”的新概念,无论海角与天涯,都以书写去弥合历史的伤痕。

这自然引出了“根的寓言与家园的想象”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