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瓦尔登湖
1524300000003

第3章 导读(3)

说到金字塔,它们根本不值得惊奇,更值得惊奇的是,竟然有那么多人自甘下贱,卖命为某个异想天开的白痴修坟;那白痴要是跳进尼罗河淹死,然后用自己的尸体去喂狗,反而会显得更加睿智和勇猛。

第8章“镇区”中还记载了他在1846年7月因为拒绝纳税而身陷囹圄的事件。梭罗在康科德镇监狱只待了一个夜晚便得到释放,三年后,也就是1849年,他据此撰写了著名的文章“论公民的不服从”,提出政府若是不正义,公民可以不服从的观点。

梭罗甚至也反抗传统,他在《瓦尔登湖》的开篇公然宣称:

没有哪种思考或做事的方式,无论它是多么的古老,值得我们盲目地去跟从。今天每个人宣称或默认为万世不移的真理,到明天也许就会被证明是谬误,只是黑色的烟雾,而非有些人曾经以为的雨云,将会普降甘霖滋润他们的田地。有些事从前的人说你不能去做,结果你尝试之后发现你是可以去做的。

他这种反宗教、反政府和反传统的激进个人主义是否值得推崇或许有待商榷,但毫无疑问是《瓦尔登湖》最为鲜明的特征,能够将它与同时代的英国作品区分开来。所以在纳撒尼尔·霍桑担任美国驻利物浦领事期间,某个英国友人要他介绍几本“美国的好书”,霍桑随即写信给他和梭罗共同的出版商威廉·提克诺,信中写道:“你知道的,这些书不能仅仅是好书而已,它们必须是原创性的,具有鲜明的美国特征,是普通英国人不曾见过的。”霍桑列出的书目共有五种,其中两种就是梭罗的《在康科德河与梅里麦克河上的一周》和《瓦尔登湖》。

遗憾的是,正如梭罗研究专家詹姆斯·莱登·尚利指出的,《瓦尔登湖》出版后受到的好评并没有促进它的销量。得益于出版商的宣传,该书上市后前五个星期销掉689册,这算是不错的成绩,但随后一年只售出65册,剩下两百多册直到1859年才卖光,而且在作者生前并没有加印。梭罗本人对此倒似乎不是很在意,依旧凭借自身灵巧的双手从事各种兼职,空闲时继续研究大自然和印第安人历史,其间还在他父亲亡故后接手了家里的铅笔厂。1860年12月,梭罗在瓦尔登森林考察时不慎受寒,患上了肺炎,不得不中断写一部印第安人历史著作的计划。他的肺炎慢慢变成曾经夺走其哥哥约翰和大姐伊伦生命的肺结核;最终在1862年5月6日,梭罗在康科德镇的家里因为这种当时无药可治的绝症与世长辞。

《瓦尔登湖》的滞销,很大程度上跟其文本的艰涩和思想的激进有关。这本书特别难以读懂的原因有三个,首先是梭罗大量地引用古代希腊、罗马、印度和中国的典籍,缺乏足够古典学知识的读者几乎是无法领略的;其次是书中出现了许多动物和植物,如果没有一定的博物学基础,读者将不可能了解那些动植物的习性和形状,从而不可能完整地联想起梭罗描绘的画面;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作者很多假设和推断都是建立在超验主义的基础之上的,倘若事先没有看过爱默生等其他人的作品,读者必定经常会有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梭罗本人对《瓦尔登湖》的艰深心知肚明,甚至是有意为之,他在第18章“结语”中写道:

有些英国人和美国人很荒唐,竟然要求你必须说他们能理解的话。可惜无论是人还是毒菌,其成长都不是他们能理解的。好像那是很重要的事情,除了他们没有别的人会来理解你。好像大自然只支持一种理解能力,养活了四足动物就养不活禽鸟,养活了会爬的东西就养不活会飞的东西,而牛能听得懂的“嘘”和“呼”则是最优美的英语。好像只有愚蠢是最安全的。我惟恐自己的措辞行文不够逾规越矩,无法超越日常经验的狭窄边界,不足以传达我所坚信的真相。

总而言之,这本书要求读者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在1860年,全美国只有241所大学,能够顺畅地读完《瓦尔登湖》的人应该说是很少的。别说当时的普通读者,就连20世纪首屈一指的梭罗研究专家沃尔特·哈丁,在给这部作品做注解的时候,也多次承认他无法理解相关的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些有能力理解《瓦尔登湖》的人,则不见得都赞同作者激进的个人主义思想;例如在19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指责梭罗行为怪诞、思想偏激的评论家并不在少数。

但是到了19世纪90年代,随着美国高等教育的发展和社会状况的转变,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明白《瓦尔登湖》的价值所在,而梭罗原本显得非常激进的个人主义思想,也渐渐为世人所接受甚至效仿。鉴于梭罗的知名度逐渐提高,学术界对其作品的兴趣与日俱增,在1906年,由提克诺·费尔德兹公司改组而成的哈夫顿·米弗林公司推出了二十卷本的《梭罗作品集》。自此以后,梭罗慢慢走进了美国文学史,《瓦尔登湖》开始被视为经典。

进入20世纪以来,学术界对梭罗和《瓦尔登湖》的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美国国会图书馆收录的相关专著多达上千种。这位生前寂寞的作家,在身后却拥有众多异代知音:在政治上,他启发了圣雄甘地和马丁·路德·金;在社会上,约翰·巴勒斯、约翰·缪尔等美国环保运动的先驱都尊称他为精神导师;在文学上,他的写作理念和技巧深刻地影响了包括薇拉·凯瑟、马塞尔·普鲁斯特、威廉·巴特勒·叶芝、厄尼斯特·海明威等大西洋两岸的无数作家。1941年,梭罗协会在康科德镇成立,这是该国历史上第一个以作家命名的协会。1990年,著名歌星、老鹰乐队的主唱唐·亨利在林肯镇设立了瓦尔登森林保护组织,致力于维护瓦尔登湖的原貌和传播梭罗的思想。可以说,在美国文学史上,并没有第二个作家或者第二部作品获得过这样的殊荣。

2004年,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和耶鲁大学出版社同时推出了各自的《瓦尔登湖》150周年纪念版,曾两次获得普利策文学奖的约翰·厄普代克给前者的版本撰写了导读,遥遥呼应了爱默生当年的评价:

19世纪中期,美国密集地涌现了几部文学经典,包括霍桑的《红字》(1850年)、梅尔维尔的《白鲸记》(1851年)、惠特曼的《草叶集》(1855年),还有斯托夫人那本轰动全国的《汤姆叔叔的小屋》(1852年),以及爱默生那些别开生面的散文;在这些作品当中,《瓦尔登湖》对当今美国对其自身认知的贡献是最大的。

爱默生原初的评价并没有让人信服,甚至直到1948年,美国评论家约瑟夫·伍德·克鲁奇在其《梭罗传记》里还认为那是夸大其辞;但在21世纪初的今天,无论是学术界还是普通读者,已经很少有人会否定厄普代克的这段话,因为在当今这个时代,人们显然比以前更加需要《瓦尔登湖》里的生活智慧。

说到梭罗的生活智慧,大多数人最先想起的往往是一种苦行僧哲学,或者是退隐林泉的消极心态,这其实是莫大的误解。这位19世纪的先哲诚然很容易给人这种印象:他终身未娶,生活俭朴,基本上做到了戒荤茹素,其言谈举止也不落窠臼,乃至他的朋友纳撒尼尔·霍桑曾经无奈地说:“他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在他面前,你会因为身上有钱可以花、有房子可以住、有两件外套可以穿或者有一本许多人看过的著作而感到惭愧。”在《瓦尔登湖》里,梭罗确实多次流露出轻物质重精神的倾向,例如他在第1章“生计”里提到:

绝大多数奢侈品,以及许多所谓的生活的舒适,非但是多余的,而且还会妨碍人类的提升。说到奢侈和舒适,最聪明的人往往过着比穷人还要简单和俭朴的生活。无论在中国、印度、波斯还是希腊,古代的哲学家都是身外财物比谁都少、内心财富比谁都多的人。

但单纯地反对追求物质条件的改善的并不是梭罗的主张,他反对的是那种把改善物质条件当成人生最高、甚至唯一的目标的做法。他在书里清清楚楚地表达了他的观点:

我并不想浪费时间去谋取华美的地毯或者其他高级的家具,或者佳肴美食,或者希腊式、哥特式的房子。如果有人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这些东西,并且获得后知道合理地使用它们,那么我也并不反对他们的追求。

在梭罗看来,人们应该追求的是人性的提升,客观环境的进步只能是服务于这个目标的手段:

可是文明虽然改善了我们的房屋,却没有同样改善居住在房屋里的人。它创造了皇宫,但创造贵族和国王却没有那么容易。假如文明人的追求并不比野蛮人高尚,假如他把生命的大部分都只用于谋取基本的必需品和舒适品,那么他为什么要比野蛮人住得更好呢?

他敏锐地察觉到,生活的困顿,通常不是物质的匮乏造成的,而是源自人们不知餍足的欲望:

绝大多数人似乎从来没想过房子到底是什么,只是看到邻居有房子,便想着自己也必须有一座,于是落得终生穷困,而这其实是毫无必要的。这就好比有人已经穿着裁缝为他量身定做的皮衣,逐渐抛弃了棕榈叶做的草帽或者土拨鼠皮做的皮帽,却还抱怨生活太过艰难,因为他没钱给自己买一顶皇冠!

梭罗无微不至地描述两年多的湖畔独居生活,目的在于通过这次亲力亲为的实验向读者证明,其实不需要很多钱,不需要住豪华的邸宅、穿昂贵的服装或者吃丰盛的大餐,也能够好好地活着,而且能够快快乐乐地活着。

但我们要明白的是,梭罗从来不认为他那段生活是值得效仿的榜样,那和他的信念是背道而驰的:

其实我倒不强求别人采取我的生活模式,既因为在他熟练地掌握这种方式之前,我自己可能已经过上另一种生活,也因为我希望这世界上有尽可能多与众不同的人;但我盼望每个人都能非常清醒地去发现和追求他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模仿他的父亲、母亲或者邻居。

每个人都能够清醒地活着,追随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和想法,去成为与众不同的、独立自主的人,是这位最伟大的个人主义先行者的理想。可是就19世纪中叶的新英格兰地区而言:

清醒得足以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数以百万计,但百万人中只有一个清醒得足以从事脑力劳动,而清醒得足以过上诗意或者神圣生活的人,一亿人中才有一个。唯有清醒才是真正地活着。

在梭罗看来,如果人们任由传统、宗教、政府或者他人等外在因素摆布,那就和梦游者没有什么区别。他之所以写《瓦尔登湖》,恰恰是为了“像黎明的公鸡那样热情地啼唤,以便唤醒我的邻居”。

我相信在今天的中国,需要梭罗来唤醒的梦游者有很多。有太多的人,为了一日三餐或者三房两厅,过着奔波劳碌、忧心如焚的日子;也许还有同样多的人,财务上已经独立和自由,他们去澳洲旅游,去西藏朝圣,去欧洲购物,花三千块钱吃一顿饭或者做一次头发,却依然感到空虚和痛苦。但生活其实不必如此,真的,这本《瓦尔登湖》能够让你明白这个道理。最后,我要用书中的段落——请原谅我大量地引用梭罗的原话,因为他写得实在是太好——来结束这篇导读:

让我们如大自然般悠然自在地生活一天吧,别因为有坚果外壳或者蚊子翅膀落在铁轨上而翻了车。让我们该起床时就赶紧起床,该休息时就安心休息,保持安宁而没有烦扰的心态;身边的人要来就让他来,要去就让他去,让钟声回荡,让孩子哭喊——下定决心好好地过一天。

李继宏

2013年3月28日